白易行沉默不語,雙手撐地勉力站起,四肢微微顫抖搖晃,天元道心自動運轉,真氣在龍脈中唿嘯而過,青鸞之力所化的青芒巨翅隨之倏然縮迴。


    白易行呻吟著輕舒一口氣,好在隻是脫力而已,沒受什麽傷及根本的嚴重內傷。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之始,都是善的,之所以到了後期有了善惡之別,全是因為私欲的滋生,也正是因為第一次作惡便嚐到了甜頭,故而才會惡者愈惡,善者被欺,故而想要不被惡者所欺,善者也隻能跟著為惡……其實道理我都是懂的,但是也正是懂的這個道理,我才不願意成為世道崩壞的萬千推手之一,也不能坐視這人間越變越壞。”


    亮如白晝的燈光在白易行身周泛起一層宛如霓虹的淡淡光暈,一身白衣,身形踉蹌的少年雖然麵色慘白,看起來頗為孱弱,渾身上下卻又分明流淌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讓人望而生敬的聖潔氣息。


    若有儒學大家在此,定然會驚歎一句:這個道家小兒怎會滋養出這般至陽至剛的浩然氣?


    “修士要白日飛升,朝廷要國泰民安,初衷都沒有錯,但想飛升自有登天神道可走,大可勤勉修行,積攢功德,機緣到了自然大道可期;想昌盛便施仁政,廣納諫,時間一長,自然海晏河清,四海歸心。”


    黃巢冷笑不語。


    白易行猶豫一下,接著道:“我知道我的說法在你看來頗為幼稚,但是道理總要是講一講的,如果之前從未有人為維護人心不崩,世道不塌而死,我願做這第一個。”


    少年字字如戟,落地鏗鏘。


    黃巢虎軀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身來,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珠死死盯住白易行:“你說什麽?”


    白易行被他鋒銳如刀,宛如實質的目光一觸,情不自禁便心髒劇跳,但他依舊凜然不懼得迴望向黃巢,堅定道:“我願為世道不塌,人心不崩而死。”


    黃巢臉上神色幾經變幻,伸指點了點白易行道:“寡人此生曆經三百年沉浮,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什麽樣的事沒經過?像你這樣初初入世,尚不知世事艱難,人心難測時便放出豪言壯語的0年輕人,寡人沒見過一千也見過八百,最後又怎樣呢?要麽中途隕落,白白成為了別人的墊腳石,要麽初心崩毀,泯然眾人,甚至還有的成為了世間最惡的那一波人。”


    說罷,黃巢踏前一步,長生真氣驀然破衣而出,卷裹得那件寬大員外袍獵獵作響。


    “不過你與他們都不同,他們無論是最後登高望遠,還是身死道消,在寡人眼裏最多也就是螻蛄生死,草木枯榮。而你不同……”黃巢頓了一頓,強行咽下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後半句話,接著又聲色俱厲道:“你最好記得你今天這番話,如果將來不小心忘記了,或是假裝忘記了,寡人哪怕已經越過天門,位列仙班也一樣會拚著天道震動也要下落凡塵,將你一掌劈死!”


    白易行雖然不明白一向淡定從容的黃巢為何會突然之間情緒如此激動,但仍是鎮定且堅定得用力點頭道:“好。”


    黃巢並未因為白易行一句承諾而容色稍霽,長生真氣反而流速愈發湍急,猶如銀河飛瀑般浩大洶湧,攪動著屋內空氣跌宕起伏。


    “屏風後那位朋友,既然已經偷聽了這麽半天,何不現出身來光明正大得一抒己見,大家一起參詳切磋?”


    說到切磋二字,一股霸烈無匹的掌力便勢如奔雷得向著屋角一麵八扇屏風襲去。


    屏風應聲炸裂,露出其後的一光頭和尚來,右手一人苦笑著撣了撣掉落全身的塵土木屑道:“黃王殿下果然神功蓋世,老衲原本對自己這門‘落葉無聲’的閉氣之法十分自負,想不到竟還是被黃王殿下輕輕鬆鬆抓個正著。”


    黃巢冷笑不語,白易行卻又驚又喜的奔上兩步,一把抓住和尚手臂道:“正慈大師?你怎麽在這兒?”


    兩條白眉幾乎垂到肩膀的正慈輕輕拍了拍白易行的胳膊,眼神欣慰得上下打量著白易行道:“看白公子如今脈搏有力,真氣充盈,定是龍脈修行更上一層樓啦?哈哈哈,這我就放心了,五通老烏龜果然沒有藏私!”


    白易行略微尷尬道:“義父對我自然是極好的。”


    玄慈笑著點頭,突然皺著眉頭拉住白易行道:“白公子,你明明氣息運轉極為通暢,體內又無沉屙累積,怎麽臉色卻如此難看?”


    白易行臉色一紅還沒來得及說話,黃巢早已嗤笑一聲道:“心關難過,自找煩惱罷了。”


    正慈點點頭,反手拉住白易行語重心長道:“白公子,黃王殿下說的對,人生在世有理想是對的,但是隻有理想那就不對了,想為人間道正本清源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若隻是一時起意還則罷了,若是已經下定了決心,那未來之路有多少崎嶇坎坷,多少腥風血雨等著你,你又心中有數麽?”


    白易行退後一步,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衫,同時望向黃巢與玄慈二人,雙眸之中有炯炯神光爆射,緩緩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黃巢輕哼一聲偏過頭去,正慈在一旁撫掌大笑道:“好!”說著,兩條長眉又突然擰成一團道:“五通老烏龜一輩子恃才傲物,卻又偏偏處處勝老衲半籌,唯有一件事輸給了和尚我,白公子你可知是何事?”


    白易行納悶道:“何事?”


    正慈哈哈一笑,拍著胸脯道:“老衲有徒弟,他卻沒有,哈哈哈……”笑聲突然戛然而止,轉而又幽怨得看了白易行一眼道,“可是啊,等白公子你一出現,這老烏龜不僅有了徒弟,還有了兒子,一舉兩得,一箭雙雕,不僅一口氣填平了與老衲的差距,還反過頭來又勝了我半籌!這不是欺負老衲是出家人,注定生不出兒子來麽?”


    說罷,氣鼓鼓得尋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端起旁邊小幾上的一隻茶盞便往嘴裏倒去,隻喝的一口又噗得噴出,嚷嚷道:“堂堂醉高樓,竟然連點像樣的好茶都沒有,不行不行,迴頭有機會一定要去找老烏龜把他最後一塊普洱茶餅偷來,否則難消老衲心頭一點鬱憤!”


    白易行又是尷尬又是好笑,想要開口安慰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隻好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看著老和尚撒潑耍賴。


    “不過老衲實話實說,白公子你這義父確實是有點不厚道了!”吐了一口茶水,但終究還是嘴饞的正慈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得重新把茶盞端起,湊到嘴邊淺淺抿了一口道。


    白易行心知正慈與五通先生相交莫逆,兩人平日裏經常拿鬥嘴當飯吃,故而此時聽到玄慈如此一說並不著惱,反而跟著湊趣道:“大師何出此言啊?”


    正慈扳著指頭道:“一來,他身為義父,隻傳術不傳道,這是不是不厚道?二來,身為義父,整天追著個女人後邊獻殷勤,對自己義子卻不管不顧,任其深入龍潭虎穴,出生入死,這是不是不厚道?三來……”


    正慈一邊唾沫飛濺得如數家珍,一邊微不可察得揚起一側眉毛偷眼瞧向黃巢,卻剛好與他似笑非笑得目光相觸。


    冷眼旁觀半晌的黃巢嘴角揚起,雙手抱臂望著正慈衝他揚了揚下巴道:“接著說啊,罵的很精彩,我聽著很帶勁。”


    白易行能一字不漏得聽得進去正慈對五通先生大放厥詞,卻不能容忍旁人對自己義父這般無禮,當即便變色蹙眉道:“你跟著摻和什麽?”


    黃巢攤手道:“聽見沒,老和尚?可是這小子親口說讓寡人不要摻和的!”說罷便轉過身子,悠哉悠哉得望向窗外已然恢複一派繁華熱鬧的汴河夜景。


    正慈一拍腦門,似是頗為無奈,氣唿唿得端起茶盞也顧不得茶水粗劣了,狠狠灌了一大口低聲呢喃道:“還是沒兒子好啊,沒兒子好!”


    白易行沒聽清楚,連忙垂頭問道:“大師你說什麽?”


    正慈慌忙輕咳一聲,放下茶盞和顏悅色道:“沒什麽,沒什麽,老衲說也不能全怪五通老烏龜,畢竟也活了上百歲了,得服老啊得服老!”


    白易行聞言,眉心不由浮起一層憂色:“是啊,義父雖然看起來十分年輕,但畢竟也是花甲重逢的歲數了,等做完了眼下的事情,治好了浣兒的啞症,我便與浣兒一起迴風鈴穀去看望他與衝靈仙子兩位老人家。”


    正慈又是一口茶水噴出,慌忙扯住白易行的手臂正色道:“白公子,你可要切記,以後當著白仙子的麵無論多麽語出至誠,都千萬不要稱唿她作老人家,否則……即便五通老烏龜在場也救不得你。”


    白易行納悶道:“這又是為何?”


    正慈以手扶額,憐憫得看了白易行一眼,接著便站起身子,轉而麵向黃巢道:“不知黃王殿下可還記得當日長安一唔,老衲曾贈予一塊佛門洗心玉以暫解殿下神海震蕩之厄?”


    黃巢擺手道:“冤有頭,債有主,寡人欠你的人情自然會還給你,至於這小子,嘿嘿嘿,你就算把你們大慈恩寺的佛骨舍利扒拉扒拉全給寡人,也休想再讓寡人多說半句。”


    正慈猶豫了一下,緊走兩步到黃巢身邊,鬼頭鬼腦得又四麵看了看,確認確實再無旁人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張開一道隔絕聲音的小結界,然後湊到黃巢耳邊小聲低語了起來。


    白易行不知正慈大師有什麽秘密要與這魔頭商談,但看他這番謹小慎微的作為必然事關重大,故而不僅一點因自己也被玄慈隔絕開來而傲暗惱,反而神情警惕得放出念力,四下探掃防止隔牆有耳。


    這邊黃巢一開始一直大搖其頭,待聽得玄慈說了幾句之後,臉上便漸漸帶上了幾分猶豫,到了最後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時而神色激動,時而又眉頭緊皺,看起來更像是在商量什麽棘手之事。


    白易行心神愈發緊繃,略加思索便覺得還是需要再穩妥一些,當即便放出真氣,跟著也張開了一道隔音結界,將整間包廂完全遮蔽。


    雙管齊下,便是大羅金仙在此,想要無聲無息得窺探二人的談話內容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白易行滿意得點了點頭,心頭情不自禁得湧起一絲小小的得意:如今的年輕人裏,像我這般思慮周詳的怕是已經很少了!


    但若是他此刻聽到聽到結界內黃巢與正慈的對話,一顆道心絕對會就此崩潰的。


    “這個孩子雖然在人情世故上傻是傻了點,但根骨不壞又天賦異稟,隻要黃王殿下願意耐心栽培,將來絕對大道可期!”


    “他大道可不可期,跟寡人又有什麽關係?”


    “這個……那如果老衲當真拿出一塊佛骨舍利來,黃王殿下可願為白公子傳道護道?”


    “剛剛已經說了,你就算把你們全寺珍藏的所有舍利子都拿出來,寡人也不幹。”


    “那兩塊佛骨舍利,加一瓶可調息補氣,安神固魂的還元丹呢?”


    “不行,說不行就不行!”


    “那如果老衲可以幫著殿下煉化逍遙禦風珠,並為殿下飛升護道呢?”


    “這個嘛……”


    “老衲這裏有一份玄奘法師昔年從天竺帶迴的一門穩神功法,不知黃王可感興趣?”


    “老和尚,你就直說吧,要是寡人答應你給這塊木頭疙瘩開開竅,你能拿出來多少東西?”


    “剛剛說過的東西全部算數,於此同時老衲還能替江南五通答應殿下,蘇州蒼龍潭可供黃王隨意使用……”


    “成交!”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兩雙有力的大手緊緊握在了一起,黃巢看著喜笑顏開,好似自己占了天大便宜一樣的正慈,突然蹙眉納悶道:“老和尚,你這又是圖個什麽呢?為什麽都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你還半點不為門內的大小和尚著想,反而要揮霍光大慈恩寺所剩不多的資源來幫一個外人?不怕大小和尚老和尚迴頭找你拚命?”


    正慈抿嘴不語,就在黃巢即將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時,他突然輕歎一聲,神色略帶些蕭索與黃巢對視道:“因為,白公子是這世間最後一點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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