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半彎,涼風徐徐,長安南麵安華門外已星星散散聚起了不少等待開啟城門的人。


    他們或是負笈遊學的書生,或是背著簡單包裹,滿麵風霜的趕路人,或是挑著擔子趕著去集市搶占個好位子的菜農散戶。


    在這其中,一個坐在兩筐蔬菜旁的雄壯身影顯得格外紮眼。


    他胡子邋遢,容貌鄙陋,兩條手臂各纏著幾道黑色鐵鏈,一件粗布短褐將將過臀,露出底下破舊不堪的雜色麻褲,腳下一雙草鞋裹滿了厚厚的泥漿。


    與之相比,身畔的那個少年雖然同樣衣衫破舊,但漿洗幹淨,熨帖身材,再加上少年本身便相貌俊秀,氣質如蘭,瞧起來便十分可親。


    “俗話說,吃飯靠嘴,要飯靠臉。就這麽短短一會兒,就有好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兒瞅了你不隻一眼。”


    大漢嘿嘿笑道:“早知如此,寡人又何必辛辛苦苦去掀門撬鎖,可憐巴巴得翻出來這幾套破衣爛衫,假扮賣菜翁?隻需在華陰縣城裏帶你大街小巷溜達一圈然後放出消息,就說要親手把你賣進長安當相公(注1),不就自然有人上趕著打點好一切,求著寡人和你入城了?”


    少年神色木然,並不搭話。


    大漢也不以為忤,隻是自得其樂的嘿嘿低笑。


    大漢與少年自然就是黃巢與白易行。


    當日兩人計議已定,白易行本想當場就幫黃巢把混金鐵鏈煉化,不料黃巢卻又不急了,不急不忙得說白易行體內真氣尚未梳理幹淨,此時煉化有害無益,況且此地離華山太近,變數太大,不如白易行暫時先用天元道心幫著自己壓製魂魄,自己趁機幫著白易行梳理體內雜亂無序的真氣,等到了長安城裏找到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再來一起煉化。


    白易行情知黃巢說話不盡不實,但無奈黃巢一會兒威逼要沿路殺人放火,好好過把癮,一會兒又循循善誘,好言相勸,白易行雖然心誌堅韌,但畢竟還是少年心性,且又迭逢驚變,心性不穩之下哪經得起黃巢的軟磨硬泡,隻好咬牙答應黃巢,隨其一路南下長安,覓地煉化鐵鏈,爾後,兩人便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白易行望了一眼身邊即使是坐著也自有一股懾人氣魄的黃巢,淡漠道:“待會兒城門守衛勘驗路引時,你若還是一口一個寡人,隻怕是不僅進不了城,還要連累我和你一起被通緝天下。”


    黃巢嘴角上翹,幹脆道:“那寡人改口便是。”


    白易行搖搖頭,不再搭理這個言行舉止與傳說中不怒自威的形象漸行漸遠的一代梟雄,默默抬頭望向高聳巍峨的城牆。


    “嗚”!開門號響。


    醜時一刻,長安城門終於緩緩打開。


    ----------------------------------


    兩人進城後,黃巢隨便找了個菜販子,十枚大錢就把兩擔新鮮野菜加一副挑子給賣了,隨後就蹲在那占了天大便宜的菜販子旁邊聊起了長安城及附近數縣的風土人情,軼事趣聞。


    那菜販子本就是一個愛聊天的,此時又無顧客上門,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白易行一開始還凝神傾聽,想要從兩人聊天內容裏聽出點貓膩,卻不料黃巢好似當真隻是與人閑聊一般,與那菜農從買賣收成聊到朝廷政策,又從朱門權貴聊到茅庵貧民,最後竟又聊到了花街柳巷的風流韻事……眼見兩人越聊越下作,白易行便徹底失去了興趣,自顧自閉目養神起來。


    黃巢這一聊便聊到了日上三竿,眼見菜販開始忙碌起來才意猶未盡得拍拍屁股站起身,道了一聲叨擾這才意猶未盡的拉起白易行走向街邊茶攤,要了兩碗粗葉兒茶。


    “小子,你這一天愁眉苦臉得在想什麽?”黃巢坐在茶攤前,端起一個粗瓷大碗,晃了晃黃色茶水中沉積的茶渣,仰頭一口飲下,招手道:“茶博士,再來一碗。”


    賣茶老漢眉開眼笑得端起茶壺湊過身來,一邊添茶一邊道:“老弟你這可就捧殺我了,茶博士可不敢當,小老兒就隻是個守著茶攤子的糟老頭子罷了。”黃巢也不接茬,隻是哈哈笑了兩聲,衝老漢點了點頭。


    白易行搖手示意賣茶老漢不用添茶,等他背過身去招攬別的生意後,才衝著黃巢輕聲道:“你苦心孤詣得一定要把我帶到長安來,到底所求為何?”


    黃巢微微一笑:“怎麽憋到現在才問?”


    白易行淡淡道:“不是不想問,而是知道問了你也不會說。以你看似粗野,實際小心謹慎的性格,定然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會跟我這個隨時可能反水的小鬼透露半句實話。”


    黃巢讚許得點點頭,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端起桌上茶水,小抿一口笑道,“不過眼下還不是所謂的最後關頭,所以,我自然還是不能說。”


    白易行眉間爬上一絲不耐,低聲道:“我不管你肚子裏到底打著什麽主意,反正我隻答應幫你煉化這根鐵鏈,別的一概不做。”


    說罷,咬緊牙關,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最好不要有用計賺我,令我為虎作倀的念頭。”


    黃巢皺了皺眉頭,放下茶碗:“剛誇完你小子腦筋靈光,轉眼就又犯蠢。就憑你三腳貓的本事,我能圖謀你點啥?不拖我後腿就已經不錯了。”


    白易行不語,隻是譏誚得看著黃巢。


    黃巢無奈聳肩道:“小子,我來問你一個問題。”


    白易行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黃巢也不以為意,繼續道:“你覺得,你的眼光本事,心境城府與你家祖師爺陳摶老鬼相比……如何?”


    白易行大怒:“明知故問,我豈能與祖師相提並論?”


    黃巢點點頭:“以陳摶老鬼一輩子嫉惡如仇的性子,擒到我後也隻是把我壓鎮山下,而並沒有選擇當場擊殺,依你看來這又是為何?”


    白易行道:“自然是因為祖師憐你之才。”


    黃巢搖頭:“泱泱華夏,能人異士多如牛毛,若是如此這般一個個排頭價憐去,那便一個也不該死了。”


    白易行嗤笑一聲,並不搭話。


    “你自幼上山,耳濡目染的全是所謂的是非正義,以為世間所有事物就是黑白分明,非此即彼,孰不知人本身就不是一個簡單的‘非黑即白’能夠簡單概括的。”


    黃巢接著道:“更何況‘史官一支筆,抹殺多少人?’從古至今,向來是成王敗寇,若當初是我黃巢穩坐了龍庭,如今天下又有幾人會將我視作洪水猛獸?”


    頓了頓,又道:“是非曲直,我不屑爭辯,但不代表你小子就應該理所當然得做個睜眼瞎。”


    “有時候睜眼看看,遠比你閉眼空想要更接近真相。畢竟俗話說的好,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黃巢一口飲盡碗中茶湯,便站起身去找老漢會賬。


    兩人勾肩搭背不知說了些什麽,隻見老漢眉開眼笑,雙手捧錢連連作揖,黃巢則叉腰而立,笑著直拍老漢肩膀。


    “走吧,賣菜的錢全給了這老漢,要想晚上不餓肚子,咱們就得想點法子了!”黃巢拍了拍桌子,衝著白易行笑道。


    白易行一愣,不自覺脫口問道:“什麽法子?”


    黃巢眨了眨眼,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你隻管跟來便是。”


    白易行疑惑著站起身,跟著黃巢一路穿街過市。


    “時光荏苒,轉眼百年。”黃巢嘴中感慨,腳下卻是不停,伸手指向街邊飯館,嘖嘖連聲道:“我那時候的長安城,坊是坊,市是市,坊市有別,不可混淆。所以那時長安城人口雖多,但哪有如今這份熱鬧氣象。”


    頓了頓,突然扭頭對白易行笑道:“不過如此以來,卻也方便了你我行事。”


    白易行一頭霧水,有心想問,但又情知這廝絕不會說,沒得自討沒趣,隻好忍氣吞聲,隨其一路前行。


    黃巢走走停停,時不時停下腳步皺眉思索,或是低頭觀看日影。


    幾次三番後,白易行終於再也忍不住,低聲問道:“你究竟意欲何為?”


    黃巢眯著眼掐算一會兒,猛一拍掌,笑道:“沒錯,就是這兒了!”說罷,右手一把拉住白易行手腕,腳下一頓,兩人就此憑空消失。


    人流熙攘,仿佛並未有人注意到路上突然少了兩人。


    不遠處的一個算卦先生掃了一眼兩人消失的地方,神色木然得從身旁簽盒中抽出一枚簽,放在眼前端詳片刻後,自言自語道:“離上乾下,上九,自天佑之,吉,無不利。”


    沉默半晌,嘴角突然上翹:“無往不利,上上大吉……黃巢啊黃巢,我等了三百年,終於等到了這根簽。”


    聲音淡漠平靜,卻又一字一頓,飽含恨意。


    --------------------


    白易行隻覺得身子先是猛得一輕,緊接著又是猛得一沉,再睜眼便已經站在了一條逼仄的巷道裏,兩側青牆高聳,當是大戶人家的院牆。


    黃巢伸手搓了搓左手邊的牆壁,一層石粉簌簌而落,露出其下殷紅底色。


    白易行湊頭看去,驚道:“朱砂?”


    黃巢臉上笑意盎然,瞧起來十分歡喜:“我剛剛觀雲辨氣,見這院內妖氣衝天,當是有極厲害的妖魔盤踞其中,此時再看這戶人家既然用朱砂塗牆,兩相印證之下,我之所料果然不差。”


    白易行皺起眉頭,對黃巢此言似信非信。


    卻見黃巢忽然神色一整,正色道:“我等修道之人替天行道,鏟妖除魔正是分內之事,小子你說是也不是?”


    白易行沉思不語,默默思量黃巢到底打得是什麽主意。


    說他信口開河吧,剛剛路上他確實是觀雲辨氣來著,說他所言非實吧,偏偏這戶人家又真的用了辟邪朱砂塗抹牆壁。


    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幹脆心一橫道:“不管你打得什麽算盤,這戶人家中應當確有邪祟滋擾沒錯,既是如此,我身為華山弟子便絕不能視而不見。”


    說罷,昂首挺胸,浩然真氣自然流轉全身,堅定道:


    “走吧,我們除妖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周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雪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雪廬並收藏不周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