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華山一條路,登山猶比上天難。


    而此時此刻的千尺幢前,卻有一位鶴發童顏的老人和一個總角幼*童臨崖而坐,腳下是險峻石階,背後是接天直梯,一老一少臉上雖微露汗漬,卻神足意滿,絲毫不見疲累。


    老人一手掀起前襟扇風,一手招唿趴在溪邊逗水玩耍的幼*童道:“蠻兒,過來過來,爺爺給你講故事。”


    幼*童身子不動,隻扭過腦袋,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滿是嫌棄:“翻來覆去就那幾個故事,不是巨靈開山,便是劈山救母,有什麽意思?不聽不聽!”


    被孫兒戳中痛腳的老人橘皮老臉頓時一紅,無奈笑罵道:“你這沒大沒小的小混蛋……今天的故事跟以往絕不相同,你是聽也不聽?”


    名字頗有意思的幼*童一個翻身爬起來,卻並不走近,反而一屁股箕坐在地,抱起雙臂向老人揚了揚下巴,意思你先說著,讓我聽聽看有沒有趣。


    老人咬著牙伸出指頭對著這個被寵溺壞了的孫子遙遙點了點,然後清清嗓子,搖頭晃腦道:


    “話說啊~這鬆檜峰頂上有個結茅而居的道人,姓賈名敬德,乃是華山派開山鼻祖——陳摶老祖的關門弟子。”


    蠻兒一聽,今天的故事開頭確實與從前完全不同,頓時精神起來,慌忙爬起身子一溜小跑躥到老人身邊蹲著,迫不及待問道:“然後呢,然後呢?”


    老人寵溺的摸了摸孫子的腦袋,接著道:“話說這賈敬德啊也是個奇葩,自打他入門以來便一不練劍,二不念經,每天就隻幹一件事——坐在崖邊看雲彩。”


    “雲彩有什麽好看?”蠻兒不屑道,“我三歲那年就看膩了!”


    老人攤手道:“是啊,雲彩有什麽好看呢?可這賈敬德偏偏就硬生生得看了五十年。”


    蠻兒皺起眉頭:“我懂了,這就是爺爺你常說的坐而悟道,對不對?”


    老人讚許的點點頭,接著道:“既然坐而悟道就必須得有道可悟才行,這賈敬德悟的又是什麽道呢?原來是那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話音未落,天地倏然一黯,老人和蠻兒情不自禁一起抬頭望去,隻見一團遮天蔽日的巨大烏雲正緩緩碾過頭頂天空,向著不遠處的鬆檜峰傾軋而去。


    老人眉頭一皺,連忙伸出五指默默掐算,越算臉上神色越是黯淡,半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低頭對身畔目瞪口呆的孫子溫聲道:“蠻兒,我們得下山了。”


    蠻兒仰頭望著滾滾烏雲喃喃道:“那麽大塊烏雲我還是頭一次見……”頓了頓,又轉頭問道:“這是要下雨了麽?”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山雨欲來風滿樓。”


    蠻兒立馬向後一癱,擺成一個大字型,有氣無力道:“哎呀怎麽辦,突然好累,兩條腿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呢!”


    老人氣道:“滾犢子,上山的時候就是我背你上來的,你累個屁!”


    蠻兒氣若遊絲:“不知道怎麽迴事哎,突然就沒有力氣了,難道是溪水有毒?”說罷,有氣無力得扭過頭去,衝著爺爺“艱難”得抬起手臂,“爺爺……救……救救我。”


    老人翻了個白眼兒,一腳踹在孫子屁股上,道:“自己爬上來。”


    “好嘞!”蠻兒歡唿一聲,幹淨利落的一個鯉魚打挺直接翻到了老人背上,小身子一挺一挺得催促:“嘚兒,駕!”


    老人扭頭望向遠處高聳入雲的鬆檜峰,額頭皺紋似乎又深了幾分,半晌,輕輕歎了口氣,轉身下山。


    “爺爺,爺爺……繼續講故事啊!”


    “什麽故事?”


    “別裝傻,就是那個道士看雲彩的故事。”


    “奧,那個故事啊,已經講完了……”


    “我信了你的邪……糟老頭子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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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檜峰頂有一座小小茅庵。


    茅庵搭建潦草,一半隨意搭在懸崖邊,另一半卻遙遙伸出崖外,庵後還用幾根鬆枝框出一塊藥圃,零星種著幾株看不出品相,卻有淡淡熒光流轉的古怪藥草。


    狂風怒吼,被烏雲完全遮蓋的茅庵隨之左右搖擺,好似一葉漂浮在驚濤駭浪中的小小扁舟,隨時可能傾覆。


    “嗚~”突然,一陣蒼涼悠長的號角聲從雲海深處傳來。


    無邊雲浪隨之緩緩散開,露出一堵佇立雲端的高大城牆,城樓之上人頭攢動,金盔銀甲的反光映透半天,讓人望而生畏。


    一名麵目被麵胄遮掩隻露出一雙眸子的金甲神將從牆垛後探出頭來,眼神冰冷得遙遙望向腳下那座不起眼的小茅庵。


    他右手抽刀,緩緩高舉過頂,幾乎與此同時,無數泛著森森寒光的箭簇從城垛後伸出。


    吱的一聲輕響,幾根藤條樹枝隨意纏就的庵門緩緩打開,在一片青光漣漪中,一個身材修長的白袍道人負手走出。


    道人須眉如雪,麵容卻清秀俊逸,額頭眼角一絲皺紋也無,讓人瞧不出真實年紀,他就靜靜得站在那裏,嘴角微微上揚著遙遙望向高聳雲樓上的神將天兵,然後輕笑著搖了搖頭,像是一位寬恕衝和的長輩無奈得麵對還不知道自己闖了禍的兒孫。


    看到道人走出茅庵,神將眸中閃過一層奇異的光彩,緊緊握住刀柄的右手不由自主微微沁出一層細汗:這就是那個要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天道的道人麽?傳說中不僅兩次自己放棄飛升,還要崩斷神道讓後世之人再無通天之路的賈敬德?


    可他同樣知道,隻要自己手中這一刀劈下,萬裏箭陣便會立刻發動,屆時即便茅庵中那人真得已經摸到了傳說中逍遙天地的天仙門檻兒,也一樣逃不出這張由各方勢力耗費無數心血,精心準備長達數月之久方才織就的天羅地網。


    一位親手參與布置此陣的“上昆侖”長老金口玉言賜下陣名:天罰!


    代天行罰,何人能逃?


    一個蒼老沉凝的聲音從東方遙遙傳來:“賈敬德,你偷轉昆侖龍氣妄圖崩斷神道,徹底斷絕我輩修道之人登仙之途,可知罪?”


    賈敬德微笑搖頭:“不知罪。”


    說著,輕輕跨前一步走入懸崖,腳底卻憑空生出一根粗壯鬆枝,原來不知何時,崖下的一棵千年古鬆已經緣壁而上將其托住。


    一個較之前者聲線略顯尖細的聲音從天邊響起,這次卻是從西方而來:“華山立宗百年經營不易,勿因你賈敬德一人之罪而致全宗盡滅!”


    賈敬德笑道:“我輩修道,開宗立派所求為何?不就是一個衛道死節,正得其所?”背負雙手向前又跨了一步,落足處一朵碩大無朋的梅花緩緩綻放。


    “我的道,就是要天人永隔,各行其是。你認同,便是道友,不認同,那就各自出招便是,哪來這麽多廢話?”


    天地變色,一道道天外而來的絢麗青光輕鬆刺破遮天蔽日的厚重雲層,最終化作一隻青色巨足狠狠踏下。


    轟然巨響中,原本看似固若金湯的雲樓東牆在那隻巨足踩踏之下眨眼間便砰然炸碎。


    流雲飛散中無數猝銀盔天兵被凜冽罡風裹卷著墜入茫茫雷雲,連一聲慘唿都來不及發出便被紫雷電光絞為齏粉。


    金甲神將再不遲疑,額頭青筋暴起,雙手握刀猛然劈下,怒喝道:“殺!”


    刀尖綻放的熾熱刀氣如一輪初升朝陽從雲樓烽火台前冉冉升起,紫電縈繞的雷雲也被其牽引,低吼著碾向鬆檜峰。


    萬道箭雨破空而至,嗤嗤亂響中,本就被雲樓圍困而逼仄狹小的戰場一瞬間便似被抽空了所有空氣,賈敬德發絲飄搖,微微眯起眼睛,腳下那棵千年巨鬆也不堪重負般得發出一陣呻吟,幾處樹皮應聲綻裂,流出殷紅似人血的粘稠汁液。


    “正巧今日人多,我便與你們說個故事。”賈敬德大袖一抖再一拂,東麵那堵倒而未散的雲牆殘留雲氣便在這一抖一拂之間化作一條蜿蜒雲帶遮蔽在頭頂上空。


    箭雨紛紛撞上看似柔軟綿柔的雲帶卻發出砰砰鏘鏘的金石之聲,然後一一崩散。


    賈敬德好整以暇得越過雲樓望向其後正緩緩碾壓而來的紫黑雷雲,眸光卻漸漸溫和迷離起來:


    “兩百年前師祖閉關前夕,我去問師祖,什麽叫作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師祖說,道之一字,玄而又玄卻又淺而又淺,別人告訴我的終究是別人的道,自己的道還須自自己去悟。”


    賈敬德眯起眼睛,神情恍惚陷入往昔追思,語調溫醇柔和,似是自言自語卻又偏偏穿透厚厚雲幕清晰得送進每個人耳朵。


    “於是我便在這裏結下茅庵,看著腳下的雲卷雲舒,苦苦思索了五十年。”賈敬德眼神溫柔的轉頭望向身後那座小茅庵,“師祖出關後問我可曾想通,我說想通了,意思便是,天道高高在上,以趨役萬物為樂。”


    一波箭雨過後,又是一輪箭雨,賈敬德頭頂雲帶開始微微彎曲,隱有不堪之兆,賈敬德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一屁股坐下,腳下梅花花瓣自然收攏將他包裹其中。


    金甲神將的刀罡已然升至半空,熾烈明豔直如正午驕陽,他臉色殷紅如血,腳下地麵也寸寸龜裂,顯是不惜以燃燒精血為代價也要將氣力催至巔峰。


    賈敬德舒舒服服坐在花瓣裏,一手支頤,接著道:“師祖搖頭,說我還沒想明白,我便守著這座孤峰又想了五十年。到了師祖飛升之際又來問我,我說這迴明白了——天道無所謂仁或不仁,萬物生滅自有其因果。”


    一波波箭雨如潮似浪,巨大衝力將雲帶愈壓愈彎,而金甲神將的刀罡也在他以精血修為獻祭之後漸漸攀至巔峰,高懸雷雲之下的熾烈刀息映紅了整片天地。


    賈敬德依舊視若不見,反而換了一個更加舒服的坐姿,“師祖笑而不語,隻讓我下山遊曆十年後再迴到這裏,什麽時候再想通了,什麽時候便把這道理說給世人聽。”


    賈敬德嘴角揚起,笑意更濃,眼神卻陡然明亮。


    他緩緩站起,腳下梅花倏然變小,從花蕊之中緩緩生出一棵青竹,那青竹迎風而長,越來越高,幾個唿吸間便抵住了雲帶下緣,將其緩緩頂起,便好似撐起了一座摩天巨傘。


    賈敬德臨虛禦空,手扶青竹恬淡笑到:“今日,我便與你們說一說這個道理。”


    金甲神將一聲怒喝,七竅驀然綻裂,被絲縷神魂層層纏繞的鮮血如泉湧出,矯驍靈動得沿著絢爛刀罡一路攀上,最終融入刀尖熾烈得刀息。


    刀息先是微微一黯,緊接著便光芒暴漲,竟是又變大了足足一倍,穹頂雷池也瞬間化作一隻摩天巨掌將其緊緊握住。


    天地寂靜,時間在這一瞬似乎也完全停滯,賈敬德目光柔和一一掃過箭雨背後那些銀盔甲士的麵孔,笑容愈發溫醇。


    執刀巨掌遮天蔽日緩緩壓下,賈敬德身畔青竹泛著孱弱的青光,在仿若合為一線的天地之間好似一盞孤燈在輕柔躍動。


    賈敬德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握住青芒吞吐的竹竿,迴首望向華山主峰,嘴角緩緩勾起,眸中卻閃過幾絲複雜的情意,似悲似歉似喜又似憂。


    接著,一聲悠長歎息穿透濃厚的雷雲灑遍天地,青竹隨之驀然炸散,化作四道蜿蜒金線瞬間消失在天地四方極遠處,緊接著便有千萬道音色各異的怒吼聲從雷雲深處洶湧傳出,或絕望,或驚怒,或悲憤……最終匯成一道澎湃聲浪響徹天地:


    “賊子敢爾!”


    熾烈刀鋒終於挾九天驚雷破開雲帶,轟然砸下……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地重歸寂靜,整座華山南峰已是一片焦土,處處狼藉。


    高聳巍峨的雲樓不見了,金甲銀盔的神將天兵不見了,黑雲壓城的雷池不見了,要與天道講道理的賈敬德也不見了。


    隻有那座小小茅庵還在。


    哪怕是比之前簡陋的模樣更顯破敗,它也終究還是沒有倒,隻是原本伸出崖畔的部分似乎被人隨手一推,給輕輕推迴了崖內。


    一聲鷹唳打破寂靜,緊接著便有一隻神俊的海東青劃破蒼茫夜幕落在茅庵棚頂。海東青斂翅低頭在茅草間來迴翻找,突然發出一聲歡嘶,如鉤尖喙銜起一道青光展翅而飛,轉眼間便消失在了漫天星光之間。


    良久,夜幕中悠悠傳來一聲歎息,一老一少從對麵山峰的樹叢裏探出頭來。


    “爺爺爺爺,賈敬德死了麽?”紮著兩個衝天鬏的蠻兒拉了拉身畔老人的衣角。


    老人眸光黯淡,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孫子的頭,道:“我也不知道。”頓了頓,道:“這次真的要下山了,走吧!”


    蠻兒突然皺起眉頭,噘嘴道:“壞了,我的腿突然一點力氣……”


    “滾犢子!”


    “爺爺,我可能中毒了,你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起了好多包!”


    “那是蚊子咬的。”


    “可是真的疼的走不動了!”


    “……自己上來!”


    “嘚兒,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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