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食堂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

    天空是寧靜的灰藍色,教學樓瓦紅色的屋頂和天空美妙地融合在一起,偶爾有鴿子擦著屋脊飛過,悠揚的鴿哨響遏雲霄。

    坐進車裏,莫傅司剛欲發動卡宴,卻聽見溫禧單調的手機鈴聲響起。他索性熄火等她接完電話。

    溫禧拿出她的古董手機,是她母親萬銀鳳的電話。某種不妙的預感讓她遲疑去按下綠色的通話鍵。

    深吸了一口氣,溫禧終於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的女聲頭一次沒有那麽高亢尖利,反而帶著慌亂的哭腔,反複隻有一句,“出事了,出事了。”

    溫禧被她的哭聲搞得心砰砰直跳,也顧不上莫傅司在身側,追問道,“媽,到底出什麽事了?”

    “溫金根這個死人,因為賭博被派出所抓起來了。你說會不會要坐牢啊?他要是坐牢了我怎麽辦?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麽辦啊?怎麽辦啊?”即使和丈夫之間隻是純粹的□□合作關係,但萬銀鳳解放的似乎隻是身體,而沒有頭腦,“以夫為天”的念頭使得這個市儈潑辣的女人完全沒了平時的強悍和主見,女兒此刻成了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溫禧知道自己的父親愛賭,但礙於財力,隻能小打小鬧。能把母親嚇唬成這樣的陣勢,溫禧也慌神了,她咽了口唾沫問道,“他平時撐死了也不過百八十塊的輸贏,今天怎麽會弄成這樣?”

    萬銀鳳吞吞吐吐地說道,“那次和你一起的男人不是給了我好些錢嗎,溫金根這個慫人偷了其中大半和郭斜眼一起賭,說要翻本。我早給他相過命了,他就是窮命一條,還做什麽發財夢,這下好,把自己也搭進去了。”說到這裏,萬銀鳳又開始唿天搶地哭自己命苦。

    溫禧被母親的嚎哭聲攪得頭疼不已,“你先別哭,他在哪個派出所?”

    “西城區派出所。” 萬銀鳳坐在家裏的床上,一麵打電話,一麵撚花生米的紅衣,床頭櫃上很快便排了一堆白胖的花生仁兒。

    溫禧痛苦地閉了閉眼睛。這麽不堪的家庭,就這樣直接地曝露在他麵前,不留絲毫餘地。

    萬銀鳳卻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止了幹嚎,壓低聲音鬼祟地和溫禧說道,“對了,你那個男人不是挺有本事的嗎?讓他把你爸從局子裏撈出來。”

    溫禧臉一紅,仿佛被人扇了一個巴掌,“媽——”她的聲音有些嚴厲起來。

    萬銀鳳撇撇嘴,揀了一顆花生米丟進嘴裏,嚼得咯嘣咯嘣直響,含糊不清地說道,“你就少在老娘麵前裝清高吧,算了,反正這事你知道了,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說完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溫禧怔怔地拿著手機,這就是她的母親,發生這種事,她除了起一個知會女兒的傳聲筒作用,便可以安心地吃她的花生米。溫禧覺得臉頰的肌肉扭曲起來,她不受控製地笑起來,笑得淚水流了一臉。

    萬銀鳳嗓門本來就大,兩個人又坐得近,莫傅司聽到了大半。此刻見溫禧這副模樣,他歎了口氣,無聲地將她摟進懷裏。

    溫禧單薄的肩膀因為抽泣而上下顫抖,鼻尖就是他身上特有的苦艾和香煙混合的氣息,這個味道讓她迷醉、心安,此時卻讓她覺得羞恥。黃賭毒,她家倒好,爹娘一人占一個。為什麽她要有如此不堪的身世,有如此不堪的父母?而且每每以這種齷齪醜陋的方式出現他麵前,一點緩衝和遮掩都沒有,突兀到幾乎猙獰的地步。她拚命掙紮,想和那個窒息的家庭離得遠一些,再遠一些,難道竟然是徒勞嗎?她不想忘恩負義,可是這樣的兩個人,實在無法激起她絲毫的愛意。有時候她甚至怨恨他們將她帶到這世上。

    溫禧十指痙攣地揪住莫傅司襯衣的下擺,眼淚將他胸口的布料都打濕了。莫傅司隻是沉默地一下又一下撫著她的背。

    等到她哭夠了,莫傅司才從紙盒裏抽出紙巾,安靜地遞給她。

    溫禧垂著頭擦眼睛的時候,莫傅司淡淡地開了口,“我可以幫忙。”

    聽到這話,溫禧隻覺得羞恥更甚,半天沒有接口。

    其實對莫傅司而言,把溫金根弄出來可能隻是幾個電話的事。但他私心裏覺得對於這種人,也許在局子裏關上個十天半個月,吃點苦頭並不是什麽壞事,但是一想到溫禧始終為自己的出身而痛苦,倘使她的父親再留下這樣一個案底,豈非更是雪上加霜?這句話便怎麽也出不了口了。

    “求你,傅司,幫幫我。”他再不堪,也是她的父親,是小時候曾把她抱在懷裏喂糖吃的父親。原本止住的眼淚又撲簌撲簌地往下落,溫禧隻覺得心底有什麽撕裂了一般,她和他之間,越發不可能有什麽善終了,像莫傅司這樣的人,難道會要這樣一個嶽父嗎?

    莫傅司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手機,給江洋掛了一個電話。

    “喂,傅司啊,什麽事找我?要離婚分家產嗎?我幫你打,律師費九折優惠怎麽樣?”

    莫傅司眼睛微眯,“江洋,你是不是不打算拿我每年六十萬的法律顧問費了?”

    “開玩笑,我剛才絕對是開玩笑。”江洋諂媚地說道,“莫少有什麽事需要鄙人效犬馬之勞?”

    “你現在就去西城區派出所,把一個叫做溫金根的男人想辦法保出來。”

    江洋掏了掏耳朵,“溫金根,好土氣的名字,誰啊?你是無利不早起的人,這人和你什麽關係”

    “我不介意換一家事務所做華潤的法律顧問。”江洋最愛財,所以一直被莫傅司牢牢捏著死穴。

    開玩笑,每年隻要看幾頁合同,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拿到六十萬,到手的鴨子可不能飛了。江大律師一下子從大班椅上彈起來,理了理襯衫的褶皺,“我現在就去。”

    收了線。莫傅司看一眼雙目紅腫的溫禧,發動了汽車,也朝西城區派出所駛去。

    隔著派出所門前的一條馬路,莫傅司便看見江洋那輛很娘氣的甲殼蟲。就近找了車位,兩人下了車,並肩往威嚴的鐵門裏走去。

    接待大廳裏的值班的是個年輕的男警察,看見一襲黑裙的溫禧,居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熱情地問道,“您是報案還是遇到了什麽困難?”

    莫傅司不著痕跡地攬住溫禧的肩膀,冷冷地說道,“我們是來等人的。”說完看也不看小片警,徑直掏出手機,繼續給江洋施壓,“我們已經到了,人呢?還沒弄出來?”

    “快了,快了,還有幾道手續辦一下。對了,我可是交了5000塊罰金,你得把這錢還給我。”

    對於這種鑽在錢眼裏的貨色,莫傅司選擇直接無視。

    江洋唧唧歪歪了幾句“資本家吃人不吐骨頭”什麽的,結果隻聽莫傅司冷笑了兩聲,“你當資本家一年六十萬是好拿的?”

    江洋在心裏罵了句髒話,沒好氣地問溫金根,“你認識莫傅司?”

    溫金根用手背揉了揉滿是眼屎的眼睛,嘟噥道,“誰啊,不認識。”

    江洋鄙視地看他一眼,內心哀怨不止,想他江洋,作為藺川司法界的金字招牌,每小時的諮詢費都在五千塊以上,居然淪落到給這種層次的聚眾賭博涉案人員做保釋,四個人賭資統共隻有四萬塊錢,連賭博罪定罪情形中的“賭博輸贏或提供賭資5萬元以上”的底線都達不到,不過觸犯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罷了,起碼也得是個大案,才能顯示出他的水平啊。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羈押室,溫禧看見狼狽的父親,心中又羞又氣。

    江洋一看見莫傅司手裏摟著的女生,再看看那個女生咬著下唇滿臉羞愧的樣子,頓時明了,原來是莫少的老丈人,哈哈,摸了摸下巴,江洋朝莫傅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莫少,人已經按你的吩咐,保出來了。”

    溫金根一雙布滿血絲的金魚眼從女兒身上再轉到她身側的男人,關在審訊室的時候,他聽見警察咬耳朵,“瞧瞧,就那個待在角落裏的膿包,江大律師居然過來給他做保釋,真是人不可貌相。”

    溫金根敢賭咒他這輩子都沒見識過律師到底長的是方還是圓,這個什麽江律師是從哪個旮旯裏冒出來的,他真的不知道。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家裏婆娘的姘頭,後來一見這律師年紀又輕,長得又體麵,這些穿製服的還一個個都對他客客氣氣的,心知定然是瞧不上他家那個婆娘了,這會兒一見,才知道原來關節是在女兒身上。

    “爸。”溫禧低低地喊了一聲。

    莫傅司麵無表情地盯住妄圖看笑話的江洋。對江洋來說,在莫傅司粹冰的目光下求具全屍不是難事,但莫傅司是出了名的陰險,最喜歡秋後算賬,他有一萬種方法在事後把你折磨得後悔從娘肚子裏爬出來。於是江大律師錢也不討了,很沒有骨氣地打了個哈哈,腳底抹油走了。不過他算盤已經打好了,等莫傅司結婚的時候,他決定少給五千塊禮金,因為今晚已經花在他老丈人身上了。

    溫金根這種市井小民,平日裏最會看風向,此刻見了莫傅司一表人才,心中不禁暗自得意,自覺已經可以耍耍老丈人的威風。於是他很可笑地腆了腆肚子,走到溫禧麵前,將手一伸,理直氣壯地說道,“我沒錢花了。”眼睛卻瞅著莫傅司。

    溫禧隻覺得渾身的血都從腳底流了幹淨,她隻想逃,逃離這個渾身散發著死去□□粘滯氣息的父親,逃離他無底洞似地索要。她可以清除地感受到那個年輕警察輕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僅自己受辱,還拖累了莫傅司,讓他這麽驕傲的人一齊陪她被人看笑話。

    猛地拉開挎包拉鏈,溫禧隻想趕快把這個貪婪的父親打發走。不料莫傅司卻按住她的手,淡淡地說了四個字,“欲壑難填。”

    溫金根沒聽懂這個成語的意思,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啥好詞兒。好啊,這陰沉沉的小白臉看上去挺有錢的,居然如此吝嗇,自己不知道孝敬長輩,還不肯女兒給錢他。有錢人最好麵子,溫金根眼珠一轉,擼了擼滿是油漬的袖子,粗聲粗氣地說道,“你小子說什麽呢?我姑娘給她老子錢花,關你屁事!你算哪根蔥——”

    話還沒說完,莫傅司整張臉已經陰沉下來,仿佛冰雪覆蓋的荒原,他灰色的眼珠子盯得溫金根覺得一陣陣瘮人,原本的底氣立刻跑了個幹淨。

    “我既然能把你弄出來,也能把你弄進去,在裏麵待上一輩子。”這個世界上,但凡敢跟他莫傅司這樣說話的人,基本上已經死絕了,如果不是看在溫禧的麵子上,按照他的個性,溫金根絕對沒有好果子吃。一把抓住溫禧的胳膊,莫傅司徑直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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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金根朝兩人的背影啐了一口,低低地咒罵道,“一對狗男女。”西城區派出所離裏仁巷還有好遠,他身上的一毛錢都沒有,難道走迴去?撓了撓頭,溫金根涎著臉走向值班的年輕警察,“剛才那個穿裙子的是我閨女,漂亮吧?”

    值班警察似乎覺得有趣,反問道,“當真是你閨女,我看不大像啊?”

    溫金根一下子瞪大了金魚眼,“我呸,噢,我不是呸警官您。她叫溫禧,是我親閨女。怎麽樣,我有她的手機號碼,您可以和她交個朋友,隻要您借給我五十塊錢坐車迴去就成。”

    有這樣沒皮沒臉的老丈人,就是那姑娘是天仙下凡,他也不想娶。年輕的警察忽然起了戲弄之意,“剛才看你女婿挺有派頭的啊,怎麽不讓他開車送你迴去?”

    溫金根恨恨地跺了兩腳,發狠道,“女婿個屁,就他,也想做我女婿?門都沒有!”

    值班警察好笑地看著眼前這個老厭物,真是掂不清自己的斤兩,隻可憐了他那個花一般的女兒,有哪個正經人家,會和這種人做親家?

    溫禧的一張臉全無血色,連嘴唇也是灰白,她緊緊閉著眼睛,雙臂畏冷似地環住自己,淚水不斷地從眼皮下滲出來。

    莫傅司有些煩躁地抽出香煙來,他並不善於安慰人,何況這種事情,即便是他,也全無辦法,他總不能把溫禧塞迴娘肚子裏,讓她重新投胎一迴。攤上這樣一對寶貨父母,就像打上了烙印一般,這一輩子都別指望脫的了關係。

    吸了口煙,莫傅司開了口,“你還記得在俄羅斯,就是你中槍那次,我去那幢小樓裏見的是誰嗎?”

    溫禧被轉移了注意力,轉頭望著他,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在她昏過去前看見那扇鐵門後出現了一個極其瘦的人影,看不出男女,於是她搖了搖頭。車裏沒有開頂燈,莫傅司眼睫微垂,看不出表情。

    有長久的沉默。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有香煙嫋嫋。

    “莫斯科曾經有一家很著名的夜店,叫花之城,那裏麵所有的顧客都是女人,那幢小樓裏住的就是當年花之城的老鴇,也是我的第一個主顧。”

    仿佛有炸雷在溫禧腦袋裏轟地一聲爆炸了,她知道他曾經被送進花之城,那個專門給女人找樂子的地方。隻是她沒想到他會親口告訴她。

    見溫禧不吭聲,莫傅司深吸一口香煙,笑起來,“是不是覺得很髒,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和一個快五十歲瘦得皮包骨的老女人搞在一起,很髒,連我自己都覺得髒。”

    溫禧急切地去捂莫傅司的嘴,“傅司,別說了,都過去了,這些都過去了。”

    莫傅司按住她的手,平靜地說道,“後來,花之城被我想辦法夷為平地,但是她逃掉了。我一直都在找,想親手把那條母狗給宰了。可是那天我看見她那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忽然不想輕易弄死她了,我要留著她這條命,讓她每天都活在擔驚受怕裏。”

    他沒有必要告訴她這些黑暗的過往,隻是因為他知道,旁人所有的安慰對她來說不過是隔靴搔癢,別人沒有她的痛苦,隻有他們的同情,可是他們的同情對她有什麽用?讓一個人得到安慰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她)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比他(她)更慘。

    她懂得,她都懂得,溫禧撲進莫傅司的懷裏,嗚咽起來。

    ※※※※※※※※※※※※※※※※※※※※

    看了大家的留言,我不得不在這裏再廢話一遍。

    第一,出版不代表網絡上看不了結局,一旦實體書上市,我會盡快把停更的內容貼出來。

    第二,具體什麽時候能看見實體書,目前我隻能兩手一攤,確切的時間我也不知道,隻知道不出意外,明年3月前出版。

    最後,還有一章,網絡連載就要暫時和大家再見了,希望喜歡溫度的姑娘在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還能記得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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