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仲謀手裏捧著紫砂茶壺,裏麵是他最愛的小龍團。他一隻手按在茶壺上,另外一隻手托著壺身,還不時悠悠地撫摸著,活像農民抱著雞。聽到手下人說莫傅司過來的消息時,紫砂茶壺在手裏重重一顛,甩出幾滴滾燙的茶水來,不僅濺得他身上穿的湖色熟羅對襟褂子濕了,還燙得他眉毛鼻子全糾在了一塊兒,但腳下恁是沒停歇,直朝大廳裏跑。

    “莫少,今個兒是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真是叫我喜出望外啊。”袁仲謀滿臉堆笑,褂子上鐵灰穗子因為剛才走得急,還在一飄一飄。

    莫傅司轉臉看了看身畔的溫禧,“可不是好大一陣春風。”

    他語氣輕浮曖昧,袁仲謀偷偷瞧了瞧溫禧的模樣,在心裏狠狠抽了口冷氣,真是漂亮。

    溫禧垂手而立,別人看她麵如平湖,隻有她自己知道其實內心滾滾浪滔天。昨晚一直罩在他身上的玻璃罩子似乎突然裂開了一絲縫隙,可是這道縫隙轉眼又被他自我粘和了。到了此刻,更是絲毫痕跡也難尋,仿佛昨晚他的暴怒隻是她的臆想。

    昨夜,昨夜。

    西方人相信如果一對男女格外契合,在某個結合的瞬間,彼此能夠看到上帝。如果要問溫禧,昨夜在性/的高潮裏發生了什麽?她大概隻能說有一個片刻,她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身體;有一個片刻,她和他相互融化了對方,好象兩朵雲變成了一朵雲……至於後來,溫禧就記不清楚了,精疲力盡裏她沉沉睡去,窗外的風雨在睡夢裏成了遙遠而黯淡的背景。

    “莫少,今天要來看點什麽?我這裏剛到了幾件六朝的青瓷,您要不要去幫著把把關?”袁仲謀語氣很是謙虛。

    莫傅司笑了笑,“袁老板真是客氣,我不過是初窺門徑,哪裏比得上你們這些登堂入室的專業人士。”

    “莫少這話說的我可真臉都沒處擱了。您還叫外行的話,我們都隻能做睜眼瞎子了。”

    溫禧原本還以為袁仲謀這話隻是生意人的恭維客套罷了,直到進了博雅軒的藏室,她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你還在學那勞什子奢侈品管理?”袁仲謀離開後,諾大的藏室隻有二人,莫傅司忽然發問。

    溫禧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因為說話而聳動的喉結,那樣漂亮的微凸,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課時已經結束了,我也沒有再報。”

    “商品的價值不在於其實物本身,而在於它所指代的符號。凡是用錢明碼標價的都不過是廉價貨。” 莫傅司冷漠的口氣裏帶著一如既往的輕蔑與不屑。

    凡是用錢明碼標價的都不過是廉價貨。那她自己呢?算不算廉價貨?

    “每個女人也都是有價錢的,早中晚都不同。” 莫傅司嗓音忽然魅人地一揚。

    溫禧肩膀微微晃動了兩下,耳朵有些發燙。

    “很多時候,就像漂亮的女人會給男人帶來榮耀一樣,一個女人的身價也是由她身畔的男人決定的。”莫傅司背著手,麵色冷凝地打量著博古架上的古董珍玩。

    溫禧絞著手指,半天才低聲冒出一句,“可是紅顏易老,一旦年老色衰……”

    莫傅司抬眸似笑非笑地盯她一眼,“用青春肉體做本錢的買賣,既然是賭,自然要賭的大一點,為了一點零花錢和幾件名牌衣裳就糟踐自己,那才是真正的掉價。”

    既然賭,定有輸贏,贏了,出人頭地,再也不用受誰的鳥氣;輸了,反正她一直一無所有,也不怕再失去什麽。何況賭得大,同性再怎麽詆毀也不過是因為嫉妒和羨慕,但凡有做狐狸精的機會,有幾個女人不是卷著袖子想上去湊趣的?賭的小了,隻能淪為笑柄,鼠目寸光井底之蛙雲雲。溫禧默然不語。

    莫傅司從褲兜裏掏出一副雪白的手套,正慢條斯理地套在手上,“這世界上隻有英雄虎落平陽,從來沒有美人走投無路的故事,隻要顏色在,隨時都可能鹹魚翻身。”

    “可是我不想以色事人。”想也未想,溫禧脫口而出,出了口才驚覺大大不妥,冷汗立出。

    果然莫傅司眼睛眯了起來,冷冷地盯住她,“我可沒有勉強過你。”

    “莫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我隻是——”溫禧胡亂解釋著,隻覺的腦子裏亂七八糟,根本說不清楚。

    莫傅司重重哼了一聲,“有幾個女人敢說她這輩子沒憑過色相行事過?如果有,隻能說明她醜的慘不忍睹。”

    是啊,她坐公共汽車的時候,經常可以看見中上之姿的年輕女人朝男人露齒一笑,緊接著男人便會以紳士做派悄然起身讓座。一個淡笑便可輕易換來座位,這何嚐不是出賣色相,都是賣,賣笑和賣肉,又有什麽高下貴賤之分?本大利還大些呢。

    “我記得上次在這裏的大廳裏碰見你,你過來看油畫的?”莫傅司一邊查看一隻銅胎掐絲琺琅香爐一邊隨意問道。

    “嗯。”

    “我看你對油畫好像還了解一些?”

    “隻是一些皮毛而已。”

    莫傅司扭頭朝溫禧所站的方向瞥了一眼,發現她正對著一隻粉□□絲邊龍紋大碗看的目不轉睛。

    “看得出來這個碗是哪個朝代的嗎?”

    “清朝的。”溫禧答的很快。

    莫傅司眼眸微縮,“噢,你怎麽知道?”

    雖然對於莫傅司突然考較她很不理解,但溫禧還是老老實實地解釋道,“因為粉彩是清朝康熙年間在五彩瓷的基礎上,綜合琺琅彩瓷的工藝產生的一種在釉上先彩繪再低溫燒成的新品種。”

    莫傅司眼裏有訝色一閃而過,“那你能判斷出它具體的燒製於清朝哪個皇帝年間嗎?”

    溫禧猶豫了一下,才輕聲道,“我要看看碗底才能判斷。”

    莫傅司戴著手套的手捏住碗的邊緣,將碗底朝向溫禧。足牆厚重,碗底寫有扭扭曲曲的滿文,壓根判斷不出具體年代,溫禧搖頭道,“一般碗底都會有燒製年份,這個是滿文,我不認識。”

    “這些是你自己看書了解的?”莫傅司將碗還放迴了原處。

    “我家門口以前有一個老鄰居,他一直在古玩市場裏賣這些古董文玩,是他教了我一些這方麵的常識。”溫禧解釋道。

    莫傅司知道這些初級市場裏,幾乎所有的商販都是真假混賣,以次充好,倒賣贗品自然是家常便飯,就連剛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也是照賣不誤,忽然歎息似地喟歎道,“人世間的虛情假意,遠比西貝古董多。”

    溫禧抬頭望他一眼,果真是人心永難滿足,像他這樣習慣了別人錦上添花的人也發出這樣的歎息,可叫那些個冰天雪地裏打赤膊的人如何是好?

    莫傅司收迴神思,指了指那隻粉□□絲邊龍紋大碗,“你看,碗上的這條龍,龍頭麵部不但被人格化了,而且是正麵龍,額頭上還有王字。龍的樣子也很兇猛,除了大龍之外還配有小龍,這就是典型的清朝康熙年間的龍紋圖樣。”

    莫傅司居然好脾氣地指點溫禧去看龍凸起的額頭上的王字。這樣的他,真叫溫禧受寵若驚。

    “龍紋根據形態大致可分為團龍、盤龍、行龍、翔龍、過龍等。從唐宋到明清變化還是很大的。像唐宋瓷器上的龍形象一般比較健壯,長尾如鞭,三趾爪,以寶珠、火焰、雲朵、波濤作襯托。元代的龍就明顯比唐宋時要修長,更接近蛇的形狀。頸部偏細,眼嘴微睜,有胡無須,角細長,脊背生焰。龍身有鱗,鱗又分扇形或菱形,前者似魚皮,後者如席紋。爪三趾、四趾、五趾都有。龍尾亦分兩種,或像蛇尾,或像魚尾。腿上還有毛發三撮,呈飄逸的姿態。”

    稍微頓了一下,莫傅司朝溫禧微微頷首,“跟我過來,我記得袁仲謀收藏了一個明朝成化年間的龍紋梅瓶。”

    溫禧望著前麵男子清瘦的背影,隻覺得心如鹿撞。他竟然淵博如此。

    “明代龍紋雖然還基本保留元代風格,但更加有規律可尋。龍的體型粗壯,二目圓睜,禿鼻上卷,嘴上長有胡須,須毛飄逸,龍周圍多配有祥雲、海水,或穿行於牡丹、蓮花之中。”莫傅司戴著白手套的手在藏藍色的梅瓶上輕輕摩挲,向溫禧詳細地講解道。

    男子低沉如優質提琴的嗓音襯著滿室的古董珍玩,更添幾多旖旎。溫禧恍若置身舊日時光,沉醉不知歸路。

    “博禹,你好些日子沒上我這兒來了啊,還是上次宋教授帶學生過來參觀油畫展覽的時候,我記得你來了一趟,袁伯伯這兒新來了幾件六朝的青瓷,要不要來開開眼?”

    “袁伯伯,我這不是忙論文的嘛最近。”是清朗的年輕男聲。

    莫傅司半邊嘴角歪了歪,看向溫禧的目光充滿了調侃。溫禧有些不自在地別過了眼睛。

    祈博禹剛進藏室就看見了那道魂牽夢縈的倩影,“溫禧?”驚喜之聲脫口而出。

    “祈學長。”溫禧神色淡淡。

    原本站在陳列架之間的莫傅司懶散地踱了出來,犀利的眼光在溫禧和祈博禹兩人身上掃了掃,沒有說話。

    博禹打從看見莫少的女人,眼睛就沒挪地兒,袁仲謀心叫不好,隻得陪笑道,“哈哈,這藺川真是小啊,轉了一圈,大家都是熟人,哈哈。”

    莫傅司扯了扯唇角,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裏,一麵朝門口走去,一麵交待道,“抓緊時間把曆史遺留問題解決好了出來,我在車裏等你。”

    溫禧隻看見一朵藍芯的橙色火花一跳,然後就是嫋嫋青煙升騰,她趕緊快步跟上去。

    “溫禧!”祈博禹忽然出聲喊住她,年輕的嗓音充滿鬱憤與苦楚,還伸手去拽她的胳膊。

    袁仲謀心裏連唿嗚唿哀哉,這沒眼色的傻孩子,跟莫先生搶女人,這不是找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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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榜單的壓力,這一周二司不得不從每天七小時的睡眠中再摳出時間來更文,最近一周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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