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號情報員,你到底是誰,你是真是假,我得罪你了嗎?”李新生驚恐的聲音把楊文峰從昨天拉迴到今天。

    “我說過,我是來拯救你的——,我是來拯救你的靈魂的!不要打斷我,你馬上就知道真相了。”

    楊文峰說著,用手在嘴巴上做了個不要打攪的動作。“是的,我是楊大昌的兒子,不過,今天和他沒有關係,我是來拯救你的,也是為了我自己, 和我死去的父親沒有任何關係……”

    李新生頹然倒在沙發上,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麵如死灰的李新生終於從第六號情報員身上看到了被他打成特務的楊大昌的影子,他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很滑稽,難道自己當時定罪是對的?老子英雄兒好漢,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快速地評估了形勢,既然落於仇人兒子的手裏,他能夠生還的希望是很渺茫的。

    “其實,李新生,你對自己的一生還是很清楚的,這點可以從你這次叛逃中看出來——不錯,我設計了一切,但讓你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卻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是你那邪惡的靈魂。你對自己的靈魂有很深的認識,所以,你一直到離休,到老了,你心中始終放不下過去的罪孽,這表現在你時時恐懼,而最讓你恐懼的就是互聯網的興起。你知道,由於你隱藏得深,而且把黨和政府作為自己的擋箭牌,你不但瞞過了政府,而且也欺騙了既往不咎寬宏大量的黨,可是,你自己心中知道,你不可能騙過廣大的人民群眾,你甚至預感到,遲早有一天,我們的政府和黨會在人民群眾的幫助下,徹底幹淨地鏟除你這種敗類!於是,表麵上,你維護政府和黨的領導,實際上你一直在打壓人民實現憲法賦予他們的自由表達的權利。這一點特別清楚地反映在你對待互聯網的態度上。你每次看互聯網,都恐懼得很,不是嗎?你太害怕這種人民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想法的平台,可以用來監督政府的有力工具,你擔心,當普通民眾可以通過互聯網表達自己的意見和不滿的時候,也就是你這打著政府和黨的旗幟壓製人民的人的末日。可笑的是,你卻打著什麽發揮餘熱,維護社會主義安定團結的幌子……”

    楊文峰說到這裏,好像瘋了一樣仰天長笑,笑聲慢慢低下來,最後變成了一絲冷笑掛在嘴角,他嘴角動了動,繼續說:“我就利用你對互聯網的恐懼,貼了一些帖子,竟然把你嚇成那個樣子,為什麽?因為你噩夢成真,因為你害怕自己的過去被人揭露,雖然我說的似是而非,可是,卻觸動了你醜惡的靈魂,你知道,那肮髒的靈魂一旦暴露在互聯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這種人就無所遁形了,所以,在你並沒有貪汙多少錢的情況下,你竟然倉皇出逃。如果心中沒有鬼,你逃什麽?”

    “是、是你給我兒子辦的護照和美國簽證?你——”

    “是的,是我!是我從頭到尾幫你出逃,因為我要拯救你——你知不知道,你在逃避什麽嗎?”楊文峰冰涼的聲音繼續道,“你逃出中國,逃到美國,但是你並沒有逃離恐懼,你膽戰心驚寢食不安,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知道,”李新生躺在那裏聲音低沉地哭喊道,“是你,我始終在你設計的圈套裏,我始終在你的手掌心裏,我並沒有逃掉……”

    “是嗎?”楊文峰得意地看著他,“你錯了,如果你真像你說的那麽偉大,你根本不會陷進我設的圈套,你也不會出逃,就算逃出來,我也無法控製你,可是,看看現在的你,一條死狗一樣,你是不是有種感覺,你始終沒有逃出來?”

    楊文峰從他驚恐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他再次清了清幾乎說不出話的嗓子:“你要逃離的不是我,也不是中國,你要叛逃的不是中國政府,也不是我們的黨,你要逃離的是你犯下的罪行,是你卑鄙的靈魂,是你過去那卑鄙的所作所為……一句話,你李新生要逃離的就是你自己……隻有你和自己的罪過和靈魂決裂,你才能真正獲得解脫,否則,就算你逃到天上潛入地下,你仍然無法擺脫恐懼和命運對你的懲罰!”

    楊文峰停了一下,走近一步,一字一句地說:“李新生,你現在知道是什麽東西讓你亡命天涯,讓你在驚恐不安之中煎熬嗎?真相已經大白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不錯,是你的卑鄙的靈魂讓你走到今天這一步,你現在也終於認識到那個道貌岸然的李新生到底有多邪惡了吧,你現在悔恨嗎?你痛恨自己的過去、自己的靈魂嗎?你——”

    楊文峰停了下來,因為他看到李新生停止了冒冷汗和顫抖,而且,緩緩坐了起來,並且他開口說話了:“你這個孽種,我真後悔當時沒有斬草除根!沒有想到,你果然當了特務,看起來,我對你特務爸爸的定性是對的——你現在想怎麽樣?告訴你,老子一點都不後悔,後悔什麽?你的特務爸爸早就死了,不妨告訴你,他就是老子向上爬的一個墊腳石,就是老子折磨死他的。哼,老子享受了這麽多年,還是領導幹部,而且,我不妨告訴你,我從來不相信什麽主義,我一邊做報告,一邊欣賞台下單位的女孩子,哈哈,我有什麽值得後悔的嗎?”

    李新生說這話的過程中,竟然很快恢複了已經失去了差不多兩星期的鎮定,這讓楊文峰暗中驚出一身冷汗。他想撲過去,掐死眼前這個帶給他噩夢的魔鬼,他心中的兩股力量在激烈交鋒,他不能犯罪,更不能殺人……

    從極度痛苦和恐懼中恢複過來的李新生也在觀察,他心中其實也擔心眼前的楊大昌的兒子發惡,但他沒有辦法,他必須采取激將的手段,盼望激起對手心中善良和正義的力量,那力量能阻止楊文峰出手,也是此時此刻唯一可以保護自己的力量。

    他抑製心中的恐懼,裝作鎮定地說:“你和我有什麽區別?你現在不是和我一樣,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在那裏充當公道的裁判,其實隻不過是為了給你死去的父親報仇……上一代的恩仇和你有什麽關係?你父親都死了,你為什麽還死抓住不放?你難道比我高尚嗎?是什麽東西讓你等了二十年才來找我報仇?你——”

    “閉嘴,”楊文峰吼道,“第一,我不是來為我父親報仇的,今天的事和他無關!第二,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會恃強淩弱,如果想殺你,從第一天,我就能做到——我是來拯救你的,來拯救你那墮落的被魔鬼收買了的靈魂!”

    “是嗎?第六號情報員,那麽,我可以離開了,你不會對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下毒手吧?你的靈魂不會那麽卑鄙吧,你找不到對我下毒手的理由,那麽,我現在不願意再呆在這裏,我要走了,再見!”

    說罷,李新生就朝外走,楊文峰愣住了。不錯,至今為止,李新生都是自願留在這裏的,也就是說,楊文峰至今沒有犯罪。可是如果他現在強行留下李新生,那麽他就犯罪了。為了李新生這樣的人犯罪,值得嗎?同時,他也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策劃已久的計劃失敗了,李新生這種人的靈魂已經完全出賣給了魔鬼,靠人間的道理和道德來拯救他的靈魂本來就是可笑的。他這種人,隻有死亡才可以讓他的靈魂得救。然而,如果自己出手殺死李新生,特別是以這種理由殺死他,那麽他楊文峰又和李新生有什麽區別呢?

    他愣在那裏,眼巴巴看著李新生冷笑著走到了門口。楊文峰心裏一陣發涼,突然大喊了一聲:“站住!”

    李新生迴過頭,冷笑著問:“你想幹嗎?要殺我,出手啊,我倒想看看你的靈魂到底有多高尚!”

    楊文峰沒有出手,他隻是伸手到懷裏,手再次抽出來時,李新生看到他手裏拿了個微型錄音機。

    “這是幹什麽?”李新生有些不解地問,聲音裏流露出恐懼。

    “這是錄音機,我已經把我們這兩個星期的所有談話都錄下來了,你現在隻要踏出這個小屋一步,我就把我們的對話剪輯後郵寄給中國政府,讓他們看看你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而且,我還會在全世界播放你和我的談話,當然是經過剪輯的,認識你不認識你的人都將知道叛逃到美國的李新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將不敢迴到中國,美國將遣送你迴國,你的兒子和孫子都將因你而永遠蒙受恥辱!”

    李新生站住了,剛剛恢複的臉色刹那變得蒼白,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呆滯地看著楊文峰,好像沒有聽懂他說什麽——他當然知道楊文峰說什麽,也知道眼前的人什麽都做得出來。他不能跨出這個房間,因為,他跨出後,也將無處躲藏,這次他真是走投無路了……他隻能麵對楊大昌的兒子——第六號情報員:“我怎麽做,你才會放過我?”

    楊文峰冷冷地說:“自殺,因為隻有自殺才可以讓你的靈魂得救,這是我放過你的唯一條件!”

    “哈哈……”李新生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笑得腰都彎下去了,在他笑得臉都要碰到地毯時,他突然停止了笑,抬起臉嘲諷地看著楊文峰:“你和你的當特務的爸爸一樣天真無知,不過很可愛,你真以為我會為了什麽靈魂的事去自殺嗎?你還記得你的爸爸嗎?無論我們怎麽花樣翻新地折磨他,他都像狗一樣活了下來,為什麽?生命可貴唄,世間上沒有什麽比生命更寶貴的。可惜可惜呀,你竟然沒有明白這個道理,你剛才分析來分析去,其實,都沒有分析到點子上。你想知道我為什麽做那一切嗎?為什麽折磨你爸爸嗎?很簡單,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好好的,在那個時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沒有選擇,隻有傻瓜才會選擇走張誌新那條絕路,稍微聰明一點的人就會選擇走你爸爸那條路——苟延殘喘,而絕對優秀的人才會選擇走我的路——怎麽說來著,踏著烈士的屍體向上爬……哈哈……”

    “可是,現在你的選擇用完了,你沒有選擇,隻有自殺!否則走出這個門,你就走投無路!中國人鄙視你,美國人將趕走你!”楊文峰雙手捏得緊緊的,骨關節咯咯作響。

    李新生慢慢從地上站起來,眼睛中充滿仇恨,他盯住楊文峰看了一會,突然又笑了起來。“你錯了,我還有路可走,我現在才想起來,你為什麽去當特務,因為你父親是特務,哈哈……其實,這些天,你也啟發了我,我還有一條路可走,不是嗎?我現在就走,走出這個大門,我馬上就去找美國情報機關,向他們投誠,請他們保護我,給我政治避難,而我獻給他們的第一份見麵禮就你這個中共特務,我讓他們立即抓捕你……我手中掌握的國家機密足夠我在美國繼續享福的,而且,我會告訴他們,我一直喜歡他們的自由民主製度,隻是沒有機會叛逃而已,哈哈,我還會對他們說,你們看,我早把我的孫子送到這裏來啦,哈哈……天無絕人之路,我李新生的命長著呢……”

    楊文峰目瞪口呆,這時,李新生轉過身,大踏步朝外麵走去。

    楊文峰呆了五秒鍾的樣子,眼底最後一絲同情消退,隨即仇恨燒得他眼睛發紅——他暴喝一聲,騰空而起,揚起一腳重重踢在李新生的後腦勺上……

    李新生慢慢倒下,倒下的過程中,他的心髒病發作,等到他倒在地上時,他已經死了,眼睛還睜著。

    楊文峰怔怔地站在那裏,死死盯住他,好像要看著這個叛徒的靈魂從身體裏逃出來似的——李新生計劃叛逃的決定給了楊文峰殺他的權利和勇氣,而且他並沒有違背對戴維斯醫生的承諾,他不是為自己而殺人,他是職責所在——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更能感覺到自己是維護國家安全、保衛國家機密和保護人民利益的最優秀的共和國特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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