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楊文峰決定把那本翻看了好多遍的心理學專著還給心理學家戴維斯。他低著頭把那本厚厚的書捧給戴維斯,沒人接,他抬起頭,看到戴維斯關心地觀察著他。

    “我的上帝,楊先生,看你的臉,我還以為你來自地獄呢,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是來還書的。“ “你知道我問什麽,我是問你還受噩夢困擾嗎?”

    “我——”楊文峰笑笑,“我想,明天就好了,一切都會結束,一切都會……”

    戴維斯沒有移開眼睛,仍然關心地看著楊文峰。他從楊文峰手裏拿過那本書,說道:“我們再來一次,好不好?”

    “不,我想我不再需要心理治療了,真的!”楊文峰急切地說。

    “你能確定嗎?”戴維斯笑笑,“不收費,怎麽樣?我想你有話說,這樣對你有好處。或者不要看成是心理諮詢,而是看成朋友之間的聊天,好不好?”

    楊文峰想了幾秒鍾,點了點頭,他走過去,坐在斜床上,他知道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力量在阻止他施行明天的計劃,所以在潛意識裏,他也希望得到戴維斯醫生的幫助。

    他正在猶豫是否要躺下時,戴維斯微笑著做了個躺下去的動作。

    楊文峰聽話地躺下來,他閉上眼睛,很快地他感覺到那種久違的隻有在心理醫生那裏才能得到的放鬆,他這才知道過去幾個月自己是多麽緊張。他禁不住悲從中來,雙眼溢出了一臉的淚水。

    “你太累,太疲倦,我看得出,也許你已經找到消除噩夢的辦法,但是你很為難,你心裏很亂,不知道該怎麽做,對不對?”戴維斯輕柔地說。

    楊文峰使勁點點頭,用手擦了把眼淚。戴維斯什麽話也沒有說,一直等到楊文峰平靜下來,他才繼續說:“沒有問題,放鬆吧,當你覺得想開口的時候,讓我聽聽你的故事。”

    楊文峰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夢中一樣,在這個夢裏,他在天空飄浮,好像沒有重量的鬼魂,可以自由自在地觀察人世——他看見一個小孩子,大概隻有三歲……他坐在批鬥父親的會場的第一排……楊文峰知道那孩子就是自己,他把出現在眼前的情景一五一十講給戴維斯聽。戴維斯聽得很專注,幾乎沒有打斷他,隻是偶爾讓手中的圓珠筆發出些微聲音表示在那裏、他正在聽,所以不久,楊文峰開始認為自己是在自言自語。

    講到父親被人抽耳光時,楊文峰的頭會不自覺地晃動一下,仿佛他的頭顱經受不住那一記耳刮;講到父親被人推倒、踢翻然後又被扯起來、硬按著跪在批判台上的碎玻璃上時,他斜躺在躺椅上的身體仿佛受到劇痛般痙攣地彎曲著;講到父親伸出雙手抓住他的小手時,戴維斯注意到他微微顫抖的手會慢慢握緊,抖過不停……

    他講完了,戴維斯聽得半懂不懂,他更不懂的是楊文峰臉上那平和的表情,和他剛剛觀察到的他的身體反應不同,那平和的表情讓人感到他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戴維斯試探著說:“楊先生,你父親的遭遇給你心理造成巨大陰影,造成了你噩夢連連,我很同情你——”

    “不是,”楊文峰冷冷的聲音打斷他,“我父親那遭遇算不上什麽!”

    “那——我就不是太明白,你父親的在你麵前受到那麽多侮辱,你心靈受到了永遠無法彌補的傷害,這在心理學上很普遍,你也看過書了……”

    “我說不是,”楊文峰不耐煩地打斷戴維斯的分析,“我父親的遭遇在成人眼裏看來也許值得同情,但在一個孩子的眼裏,沒有那種效果,何況,我還不知道什麽叫同情。不管是那時,還是直到現在,我都一直認為,大人們應該對自己的一切言行負責。我父親走到那一步淪落到那種處境是他自己的選擇造成的,他當初沒有選擇到台灣去,他選擇迴家鄉教書……他被打成特務後受不了毒打而屈打成招,他為了保住自己的命和照顧我長大而選擇屈辱地活著,任人侮辱毆打……他雖然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但從某種意義上,這是他的選擇,是他以前、現在的選擇造成的必然結果,他沒有怨天尤人的權利,我認為任何一個成年人,都沒有怨天尤人的權利,更不值得人家同情,尤其不值得一個孩子的同情!”

    楊文峰吐詞很清楚,戴維斯卻沒有完全聽明白,他歎息了一聲,像一個朋友而不是醫生一樣問道:“我不太明白,可是你的噩夢,你受到的創傷……”

    “可是,我還隻是一個孩子,我毫無選擇地被帶到這個世界,僅有兩歲的時候父親就被打成特務,三歲開始,我就陪著他被人批鬥,看著那個我最尊重的父親被人打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最可悲的是,我那記憶竟然過早地成熟了。可是我並不懂得眼前發生了什麽,無論父親怎麽被侮辱,在我最需要的他的時候,他總是伸出手抓起我的小手……”楊文峰深情地講著,完全忘記了戴維斯的存在,戴維斯的筆也停在手上,不再轉動。

    “如果我不長大,永遠都不懂,那該多好,可是,我一天天長大了,我沒有選擇,為什麽?為什麽不讓我選擇?如果讓我選擇,我就選擇永遠也不長大,那樣,無論父親受到什麽折磨,無論他在別人眼裏是個怎麽樣的壞人,我都不要懂,隻要他一牽著我的小手,我就感到安全和溫暖。可是,我沒有選擇地慢慢長大,漸漸懂事起來,漸漸地,我看懂跪在台上的父親——那個我最依賴最信任最愛戴的父親的眼神竟然是那麽無助而充滿痛苦……當父子兩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時,我發現父親比我需要他更加需要我,於是,五歲的孩子開始變得堅強……可是我哪裏懂得什麽叫堅強?我那時的對堅強的理解就是不哭,冷漠,或者幹脆假裝我什麽也沒有看懂。父親以為我沒有看懂,以為一個孩子自然不會為看不懂的事難過和痛苦,也就稍微心安一些。可是,漸漸地,一個五歲的孩子開始迷失他自己。我愛父親,我需要他的手的牽引,但我也開始恨他,恨他和別人不一樣,恨他為什麽當特務……可是,我都沒有選擇,對不對?我的意思是,成人有選擇,他們甚至有權利選擇自殺,可是,一個幾歲的孩子,他隻能選擇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聽的權利……後來,我上學了,不再跟著爸爸去參加批鬥會……我的童年結束了………沒有想到,噩夢才剛剛開始……”

    楊文峰的聲音繼續在房間裏迴蕩,隻是聲音逐漸變得低沉和冰冷。

    “上學前,爸爸已經告訴過我我們是什麽人,應該注意些什麽,可是我是上學後才真正知道我是什麽人,應該怎麽生活。我是狗特務的‘狗崽子’,父親的家庭成分也不好,在那個時代的內陸省份浙海省,這就像古代烙在奴隸和賤民身上的烙印,這烙印不是烙在身上,而是烙在一個孩子的心靈上……整個小學時代,我是怎麽過來的你知道嗎?我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樣遊戲,如果我碰撞了其他孩子,他們馬上會讓我跪下,讓我低頭認錯,而我沒有任何意誌反抗,誰讓我是特務地主的後代?我從八歲開始,就學會察言觀色,看到其他的孩子不高興,我就得要繞道走,他們如果不高興又想找人發泄,可以諷刺我、折磨我,甚至可以對我來一通拳打腳踢……我不敢高聲說話,上課時都不敢和人爭論,隻要一聽到其他小孩子喊出‘特務’我就立即像個泄氣的皮球,‘特務’這些詞就像唐三藏念的緊箍咒,聽到後,我隻能一個人偷偷躲到牆角裏去……我沒有朋友,小朋友都在家長的交代下離我遠遠的……我還經常在學校受到教訓和挑戰,全校吃憶苦思甜飯時,我被叫到中間,他們讓我迴答:憶苦思甜飯好不好吃?我不知道怎麽迴答,因為爸爸告訴我,如果我說好吃,他們就說我懷念舊社會,想翻案想變天,想迴到廣大窮苦人民都吃樹皮和粗糠的舊社會;可是如果我說不好吃,他們又會指責我看不起廣大勞動人民賴以生活的粗糠草皮,向往地主資產階級的生活。我不知道怎麽迴答,我隻好學爸爸教我的,低下頭,一副低頭認罪的樣子……學校的老師都笑了,原來他們是半開玩笑的,可是,他們知道我的心——那隻有九歲的心在哭嗎?但是,不要誤會,我隻是在心裏哭。那段時間愛和恨對我都很模糊,那時或者說很長一段時間,我並不知道什麽叫愛,什麽叫恨,我隻有無奈、寂寞和痛苦。最不堪的還是每次迴到家,父親看到我身上有傷痕時責怪我的眼神,我一次也沒有告訴父親,那是因為他當特務那是因為他家庭出身不好造成的,我不告訴他,是怕他難過。但正因為我不告訴他,爸爸大概一直以為我是一個頑童,以為我像其他孩子一樣,有一個頑皮的讓父母操心的童年……後來我從爸爸迴憶往事的語態神情中看出,他以為他為我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以為他的犧牲讓我天真無邪、頑皮活潑地成長……於是當一切都事過境遷,當他認為我長大了可以接受他受到的打擊的時候,他開始迴憶往事,想讓我記住——可是,我的爸爸,那個成年人又哪裏知道,一個孩子是怎麽樣默默承受了那足以扭曲成年人心靈的痛苦和磨難?”

    眼淚順著楊文峰的臉頰再次流下來,沾濕了一大塊衣襟。

    “當爸爸迴憶往事時,小平同誌已經上台,爸爸被落實政策、恢複名譽了,所以爸爸那話語中始終流露出憶苦思甜和正義必勝的喜悅感情……可是,我卻始終對爸爸的故事很冷漠,我提不起精神,更不願意用爸爸的成年人的眼睛把我記憶中的過去重新組合一次,我有我自己的記憶,有我自己的痛苦,有我自己的精神家園……爸爸不解我了,他以為我忘本,可是……爸爸,我想知道,你被平反了,你心中默默堅持的正義勝利了,可是,誰給我們這些孩子平反,誰能夠平反我們那被扭曲的心靈!……說實話,我可以告訴你,在我真正長大離開浙海省之前,我心中並沒有多少恨,也沒有多少愛,我沒有選擇,我被生出來就是這樣,我從小就接受自己是壞人、是特務、是地主剝削階級、是低人一等的種類……所以,當同年的小孩子欺負我時,我隻能躲在角落裏偷偷傷心,心中卻恨不起來,因為,我不認為那些欺負我的孩子有什麽錯,是成年人教導我們這樣的。我想,古代的奴隸的後代也有這樣的想法吧——他們隻有這樣想,才能夠心安理得的在皮鞭和棍棒下生存下來……可是,後來,我不但長大了,見了世麵,而且,中央的壞人被打倒,父親被平反了,父親喜出望外,但我看得出來,他好像知道這一天遲早要到來似的……可是,我卻從最初的糊塗、不解到後來的震驚、憤怒——原來我本來不應該這樣生活,原來是某個壞人選擇了我整個童年的生活,讓我整個童年生活在擔驚受怕之中,原來我本來應該生活得正常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像其他孩子一樣的……父親在新的政策下,很快恢複了工作,還補發了工資,父親寬宏大量,也原諒了那些折磨他的人——可是,我呢?誰來補發我失去的整個童年?有人說一聲對不起嗎?有什麽東西可以把我痛苦的靈魂來個撥亂反正?如果永遠不懂事,或者如果父親永遠不被平反,也許我生活得更加安靜,至少我知道我是罪有應得,我不會感到那麽憤憤不平——可是現在不同了,我心中漸漸生出了恨,當然也漸漸有了愛。這些年,我就是在心中這愛恨交加中走過來的,我想忘記,或者我假裝忘記,可是噩夢卻不肯放過我……”

    “每個人心中都有愛,也有恨——”戴維斯輕輕提醒道。

    “不,我說的是不同的,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和恨,我無法表達出來,也感覺到無法控製住它們,有時覺得隻有殺人才能發泄出來我的愛和恨!”

    戴維斯嚇了一跳,他看到楊文峰說完這話,眼睛已經睜得大大的。他從那眼睛裏看到極致的感情,但他說不清那是愛還是恨,隻知道它們在楊文峰眼睛裏燃燒。

    “那是什麽樣的愛,又是什麽樣的恨,你可以舉個例子嗎?”戴維斯很快進入到自己心理醫生的角色,聲音平和地問。

    “我沒有辦法描述,每次當我看到有孩子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看到街上一個媽媽打自己的小孩的時候,我都會渾身難受,雙手捏得緊緊的……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失控,我會衝上去痛打那些媽媽……我愛那些孩子,特別是那些沒有選擇權利的孩子,他們因為家裏窮而沒有辦法上學,有些不得不去當童工,有些去乞討去偷竊,被人抓到後就跪在地上被人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想賺多多的錢,我想保護天下所有沒有選擇權的孩子不受到傷害……這些年在我的心中始終存在兩股力量,我被它們折磨,受到來自兩股力量的熬煎……一種是愛和和解、寬恕,這種力量讓我堅持了這麽多年、讓我一度以為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童年,拋棄了不堪的過去……另一種力量卻頑固地不時從我心底湧出,讓我不要忘記,讓我刻骨仇恨,讓我報複,讓我去殺人……這個時候,我就想當兵當警察,就想拿起武器,殺光、消滅世間一切不公不平,特別是世間上一切讓孩子們受委屈受欺負受折磨的成人,他們都該死!”

    “可是,軍人和警察也沒有隨便殺人的權利,你必須學會控製自己的憤怒和仇恨——”

    “他們沒有殺人的權利,所以我還想當間諜、當特務,去鏟除人間不平事,去保護天下所有的孩子不受侵害,這個職業適合我,我不就是那個一直躲在陰暗角落裏,沒有朋友的孤獨的小孩子嗎……”楊文峰記起了自己第一次聽到人家揪鬥父親叫出“特務”兩字時的情景,自己那慈祥堅強的父親為什麽要去當特務呀……如果父親去為我們國家當特務、為人民當特務那該多好呀……我長大了也要去當特務,去為國家為人民當特務……

    戴維斯表情沉痛地搖搖頭,他很難受,這種病例很普遍,然而,他上次竟然忽視了楊文峰也有這種疾病,而且症狀要嚴重得多。他心裏一陣後悔,上次鼓勵楊文峰去翻開過去的傷疤,還借給他一本心理分析的書,是不是已經鑄成了大錯?對於這種患者,最好的治療是強迫自己遺忘和去學會和解和寬恕,而不是像他上次鼓勵的那樣。

    “你必須學會控製自己的恨,我可以幫助你,隻有這樣,你的噩夢才會消失了——“ “謝謝你,戴維斯醫生,我不需要你的心理分析和治療了,我自己已經學會了心理分析,我不但分析我自己,也分析人家,我能夠治療我自己,我也能拯救那些罪人的靈魂。另外,我不是告訴你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會結束的,痛苦、仇恨、愛和噩夢都會結束!”楊文峰說著,站了起來。

    “用犯罪的方式、殺人的方法結束這一切嗎?”戴維斯問道,心中生出一陣恐怖,要知道,他經警方的要求,分析過無數的殺人犯,但那都是殺人後帶過來被分析的。在他的從醫生涯中,還沒有出現過經他心理治療的病人走出診所後再去殺人的。

    楊文峰對戴維斯的話充耳不聞,他拿起自己的包,準備離開。戴維斯走過去,擋住他的去路。

    “我不能讓你走,楊文峰!”

    “你是心理醫生,有攔住病人的道理嗎?何況我已經不是你的病人,我是來還書的。”楊文峰冷冷地說。

    戴維斯一下子失去了主張,他當然沒有權力阻擋楊文峰的去路,而且作為楊文峰的心理醫生,他就算明明知道他要去殺人,都沒有權力和責任去報告警察,他不能違反醫德,那比地球上死一兩個人要重要得多。

    戴維斯皺著眉頭,並沒有讓開,兩人就這樣對望了一會。戴維斯歎息了一聲,真誠地說:“作為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心理醫生,我提醒你注意,你不能因為過去受到的刺激,更不能因為你心中的仇恨和那纏繞你的噩夢而去違法,更不能去殺人!如果因為這些理由而殺人,你的靈魂將會陷入更黑暗的深淵,你的噩夢將永遠沒有盡頭!”

    楊文峰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作為你的醫生,就算你殺人,我也不會舉報你,更沒有權力去阻止你;但作為你的朋友,如果你不答應我你不去犯法和殺人的話,我今天就不讓你離開!”戴維斯說得很堅決,而且,他已經悄悄移到了門口。不錯,作為朋友,他有權利采取一切措施阻止楊文峰殺人。

    最後,楊文峰答應了醫生,他絕對不會為了深壓心底的仇恨和為了消除自己的噩夢而犯法、殺人。戴維斯鬆了口氣,他知道楊文峰的話說一不二,他放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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