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在太平洋的彼岸,太陽才剛剛升起,在華盛頓郊區一個平房裏,楊文峰坐在椅子上,示意李新生輕輕斜躺在長沙發上,就像每次楊文峰去看心理醫生時那樣,不同的是,這次躺在沙發上的不是他,而是李新生。

    楊文峰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你如果願意,可以閉上眼睛,但記住,一定要讓自己放鬆,放鬆,再放鬆……”楊文峰聲音柔和地說,右手伸出來,在空中輕柔地劃著代表放鬆的波浪形曲線。“記住,今天我們在這裏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你,為了找到你的仇人,找到那個你並沒有察覺可一直對你恨之入骨的暗中陷害你的人。為此,我們需要進入你的記憶深處尋找蛛絲馬跡,沿著你的心路曆程探索,你一定要實事求是,毫不掩飾哪怕那些最肮髒最見不得人的想法——好,你閉上了眼睛,這樣你就看不到我,我也就不存在了,這也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你感覺到這裏有兩個東西存在,一個是你自己的肉體,另外一個並不是我,而是你的內心深處,你的靈魂。現在我就是協助你的靈魂跳出來和你的肉體進行開誠布公的對話。”

    李新生聽著楊文峰那聽起來有些熟悉的口音,感覺到有點暈乎乎、飄飄然,他先是微微閉上眼,眼皮劇烈地跳動著,隨即,當上下眼皮合攏後,他漸漸放鬆下來。

    “你出生在浙海省草店鄉,家庭成分很好,一貧如洗,家徒四壁,是新中國讓你一家人翻身得解放。解放後,你才有機會去讀初中。1955年,你畢業了。畢業後,你在當時的草店人民公社高家灣務農。由於你是唯一的初中生,你成為高家灣的村領導,這些都是你寫的,我沒有讀錯吧?”

    眼睛緊閉的李新生搖搖頭。

    “後來的幾年的情況你是這樣寫的:由於我勤學習肯工作,努力要求作一名毛主席的好學生、黨的好孩子,我進步極快,到1969年的時候,我不但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而且這年底我已經是草店人民公社的黨委書記——等等,等等,李新生同誌,進步真快呀,不過,我錯過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沒有?”楊文峰停了一下,繼續說:“草店公社可是一個大公社,幾十萬人民的公社,論學問,比你高的何止成千上萬,論階級成分,解放前比你窮的、比你更加一文不名的人比比皆是,可是,你卻脫穎而出,在二十多歲時就升為公社黨委書記。可以告訴我,你的訣竅嗎?”

    楊文峰停下來,等著李新生迴答。李新生眼皮跳了兩下,嘴唇微微張開說道:“沒有訣竅,認真學習,領會上麵的指示,把中央的精神吃準吃透,帶頭往前衝,跟著思想走——”

    “好好,可以打住了,我們不是在開會搞總結,你不必那麽老套,再說你說的也太抽象了,是否可以具體點,例如,那時你生產了什麽產品,如鞋子草帽什麽的,或者帶領你們村子的人搞了大豐收?我想,上麵提拔你一定是有根有據的吧。”

    “那當然,”李新生打斷了楊文峰,口氣中有些興奮。“我沒有生產鞋子,也不編製草帽,我給人戴帽……1957年時,我帶頭揪右派分子,幫我們公社超額完成右派指標,受到表揚,當然,當時還年輕,有些過激——”

    “當時還年輕,有點過激?你倒不必這麽自責,你也就生長在一個好時代,那個時代不用靠生產什麽產品,隻靠劃分右派,就可以讓你出人頭地。這件事奠定了你人生騰飛的基礎,我可以這樣說吧,李新生先生?”

    “沒錯,不過,你不能指責我們,其實我們也生產的,抓革命促生產,階級鬥爭和革命生產兩不誤,我當時由於抓右派有功,很快調到公社裏工作。在那裏,我讓我們公社的糧食畝產達到了三萬斤,遠遠超過了鄰近的公社,致使我們公社很快成為全縣的榜樣——”

    “等等,”楊文峰親切地打斷他,“等等,李新生同誌,你因為1957年大膽抓右派而被提拔到公社工作,接著,也就是1958年,你讓你們公社的糧食畝產平均超過三萬斤,你使用了超級化肥嗎?你是怎麽做的?”

    李新生微微睜開眼睛,瞥了一眼楊文峰,發現眼前的人並沒有惡意,於是又放心地閉上眼睛,聲音輕微地說:“如果說真有什麽超級化肥的話,那就是毛澤東思想,其實,畝產三萬斤並不是難事,難的是你必須克服你心中的魔障。當時在討論我們怎麽上報糧食高產衛星時,大家說,隔壁公社都上報了畝產萬斤,我們也上報萬斤吧,不然不是落後?我心中咯噔一下,我是農民出生,我知道畝產萬斤的事純屬於思想領域的玩意,然而,既然是思想認識領域的事,那麽我們為什麽不再多上報一些,兩萬斤,甚至三萬斤。在上報時,我克服了思想和現實的衝突帶來的煎熬,雙手顫抖地寫了下畝產三萬斤這個劃時代的曆史數字,之後我一直戰戰兢兢。沒有想到,材料公布後,我們公社一夜之間成為全縣第一。當然也有遺憾,上報畝產三萬斤隻搞了個全縣第一,因為隔鄰縣城有個公社上報了畝產四萬斤的天文數字。這也讓我看到我們和人家思想上的差距。”

    看到李新生臉上閃出的光輝和隨即而起的淡淡的遺憾,楊文峰覺得不可思議。他臉上帶著譏諷,朗聲道:“好,好,我就看出你的起點很高,果然不錯,畝產三萬斤!對了,我從你的口氣中,可以聽出,當你上報畝產三萬斤的產量放出這個高產衛星時,你心裏其實是明白的,你畢竟是一個農民,我說的沒錯吧?”

    李新生點點頭。

    “那麽,你心中有什麽不安嗎?”楊文峰接著問了一句。

    李新生搖搖頭,隨即補充道:“也有不安,那主要是我們上報畝產三萬斤後成了典型,省裏有個老領導硬是要來視察。我這下可慌了,到哪裏去找畝產三萬斤的糧田糊弄他們呢?我趕快連夜到鄰居公社取經,發現一個公社為了開好高產衛星現場會,把收割後的稻穀一根根密密麻麻地插進地裏,結果那稻穀看起來長得是那麽瓷實,以致小孩子可以跳上稻穀尖上去跳忠字舞——可是,我算了一下,即使那樣,算起來也隻能是畝產萬斤,離三萬斤遠著呢。我當時麵臨了人生的第一個路口,要就是承認虛報產量,要就是找到一塊畝產三萬斤的稻田——我還真找到了,我讓大家把家裏米缸的米都貢獻出來,倒進一個稻田裏,幾個小時後,白花花的大米鋪了半人高,我計算了一下,一畝地裏肯定有三萬斤大米了。”

    楊文峰臉上露出見到外星人的表情,隨即又收迴了。

    “地裏既然可以生出密密麻麻的稻米,為什麽不能直接產出白米?我當時是這個思路,當然,我承認這有些過分,但,你還年輕,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其實,我是在說一種思想,而你們現在指責我們的時候,就老抓住事實不放。思想,明白嗎?在很多時候,思想是一種可以賴以生存的實物。我這一輩子都在和思想打交道。我扯遠了,對了,說到哪裏啦?省裏那位老領導後來沒有下來視察,聽說要來視察的領導對大躍進心懷不滿,是要來弄清畝產萬斤的真相的,好在他出發前就被打倒了。我們畝產三萬斤的事跡順利上了省報,我的一篇心得體會成為全省公社級領導學習的範文——”

    “看得出,你的宣傳才能那時就嶄露頭角了。”楊文峰誇獎道,“李新生同誌,到現在為止,對剛參加工作做的兩件事,也就是積極超額完成右派指標和畝產三萬斤,是否有後悔之意,是否想懺悔?”

    “後悔?有什麽後悔,懺悔,向誰懺悔?”李新生睜開了一隻眼,“我做錯了什麽事,或者說錯了什麽話,我一定承認錯誤,並努力改正;但是我絕不向任何人‘懺悔’。因為我從來是根據自己的認識,根據當時認為符合黨的利益和需要那樣去做的。過去如此,今天、今後也如此。這裏不存在什麽‘懺悔’或寬恕的問題。”

    說到這裏,李新生把另外一隻眼睛也打開,不解地問:“第六號情報員,請問,這些和我們要找出真相、抓出誣陷我的人有什麽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楊文峰果斷地說,“大有關係,你忘記了網絡上如何寫你的,‘一個極左分子’、‘一個不與天都不與地鬥,專門找自己的同誌和同胞鬥的機會主義分子’……我們必須找到你過去工作和生活中得罪過的人,例如被你打倒被你冤枉的人——”

    “可那時我還年輕,也沒有什麽權力,我不可能得罪什麽人——”

    “是嗎?”楊文峰臉上罩上一層寒霜似的冷冷地說,“你知道就因為你放衛星,結果在接下來的三年自然災害裏,我們草店公社餓死了多少人嗎?七千六百八十多人,這些人是被活活餓死的——”

    李新生吃驚地看著楊文峰,“你是——”

    “我也是草店公社出來的,不過,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我是幾年後才出生的,不然,我也可能被你的錯誤活活餓死。要知道,在餓死的人中,小孩和老人占多數。”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們是老鄉?”李新生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滿地問。

    “你知道為什麽的,作為國家安全部特工,從名字到出生地和出生日期都是保密的,就像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名字一樣,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是哪裏人。不過,我以為你早就從我的口音聽出來了呢。”

    李新生這才想起來,眼前第六號情報員的口音聽起來有些熟悉,原來還是老鄉,他閉上眼睛,隨即又猛地睜開,結結巴巴地說:“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餓死人的大躍進歸到我的頭上,現在有可能出來報複我?”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楊文峰分析道,“第一,三年自然災害,天災加人禍,你自然是人禍裏的幫兇,但也不能全怪你,你那時還年輕,而且也是人雲亦雲,要求進步。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如果你畝產三萬斤的豪言壯語真的帶來了災難,那災難的受害人也都被活活餓死了,就算找你報仇,也是那些陰魂不散的鬼魂,或者等你死後糾纏你的靈魂的陰間地府的大小無常,輪不到用眼前這種方式吧。”

    李新生打了個冷顫,馬上閉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有七千六百八十多個魔爪在他腦海裏的眼睛麵前狂跳亂舞。

    “我們可以繼續嗎?”他聲音顫抖地說,“我想快點找到陷害我的人,我怕時間久了我受不了,你知道,我年紀大了,心髒也不是太好。”

    楊文峰點點頭,滿懷信心地繼續著他從那本心理學著作上活學活用的心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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