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二天當楊文峰過來,準備按照原定計劃開始的時候,他發現情況有了變化。

    他已經把那本厚厚的心理學專著讀過三遍,有些章節幾乎背了下來,他每天都調整自己的心態,不讓自己在最後的關頭望而卻步,不讓心中那股可以阻止自己繼續下去的善良和寬容的精神力量占據上風。在他的努力下,李新生也漸入狀況,特別是昨天晚上他離開時,李新生第三次癱瘓在地板上,好像失去了骨頭和靈魂的屍體。

    可是現在當兩人坐下來麵對麵時,楊文峰受到了一股強大的抵製,這抵製是他不曾預料的,他原本以為李新生已經失去了意誌,可以被自己牽引探索他那六十九年的心路曆程,去發掘真相,去探源善惡。然而他此時麵對的卻是一個相對冷靜的李新生。

    經過昨天的絕望的熬煎、走過崩潰邊緣的李新生一夜無眠、徹夜思考,恢複了一些理智。這理智中夾雜一些意誌,那是他革命幾十年中從那些被他擊倒和折磨過的人身上學到的。他思前想後,決定勇敢麵對,不再要死要活,而支撐他這一決定的就是他堅信自己是對的,自己問心無愧,無愧於自己,也無愧於國家、人民和黨!

    突然恢複了信念的李新生再看到楊文峰時,也有了新的感覺。這個號稱第六號情報員的同誌既然是自己人,那麽無論從他的年紀和工作,在政府和黨內的職務都應該遠遠低於自己,他李新生沒有必要在這個革命的後輩麵前卑躬屈膝,他李新生還有尊嚴—— 楊文峰麵對這樣一個突然有些改變的李新生時有些不知所措,他靜靜地觀察,用心迴憶那本書中是否記載有什麽對應之策,他想不起來。那一天,李新生向他講述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幾乎都是那些讓他驕傲的光輝經曆,楊文峰大多時間是沉默的。這一天結束時,李新生突然歎息了一聲,滿臉悔恨地說:“我當時為什麽失去了冷靜?對單位、領導和組織失去了信心?我真搞不懂,我本來不應該出走的,如果我留在中國,就有麵對他們的時候,就有戳破謊言的時候,可是,我卻一時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對組織,也是對自己的信心,結果慌張出走,唉——”

    楊文峰心中一愣,一股厭惡之情衝向喉嚨。

    第二天,他沒有去見李新生。他第三天來的時候,看到李新生洗過澡,身上的衣服也整整齊齊。楊文峰愕然地看著他。

    “我想,”李新生小心地選擇詞語,“我想好了,你能不能帶我到中國大使館,我想投案,不,我想迴國去說清楚,我不能這樣下去了——”

    楊文峰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走到桌子邊,從手提袋裏掏出手提電腦。李新生看著他打開電腦,接上電源,然後把無限上網卡插入電腦,撥號上網—— “我上網了,你可以過來看一下再決定也不遲。”楊文峰說著,並沒有看李新生,而是兩手在電腦上快速打出了一行字。

    李新生好奇地走過去,每走近一點,心中的不安就增加一些。他站在楊文峰旁邊,看到楊文峰把自己的名字“李新生”輸入到互聯網搜索引擎裏,然後按下enter鍵。

    一秒鍾不到,電腦屏幕上出現六百多條含“李新生”三字的相關條目。李新生臉色突變,他掃了一眼當前頁麵的前十條,幾乎都是和“貪汙外逃”、“攜款外逃”以及“叛逃”相聯係的。楊文峰把鼠標移動到第九條,輕輕按了一下。

    “這一條是昨天才出現在美國一個中文新聞網站上的,不過,到今天早上,已經有二十多個網站轉載。當然都是海外的,不過,估計國內有關部門早看到了,你說是不是?”

    李新生靠近一點,看到了這篇不到一千字的文章的標題:叛逃貪官李新生早和海外情報機關有聯係,目前已被海外情報機關秘密保護起來!

    文章稱,李新生在紐約的孫子、美國公民彼特已經就爺爺的神秘失蹤報案,目前中國和美國當局都異口同聲地否認知道李的行蹤。李新生失蹤前曾逃脫過一次未遂的綁架企圖,他六十九歲,不會英語,也不會開車,按說無處可逃,可是至今一個星期過去了,音訊全無。有消息來源稱,這李新生很可能在中國大陸時就被某海外情報機關收買,成為長期潛伏在中國內部的鼯鼠(隱藏的間諜),這次叛逃也是有計劃有預謀的。出來後,他得到了某海外反華情報機關的庇護,偽裝成神秘失蹤。專家指出,這正是某國情報機關對於自己“資產”(特務的代稱)的最常見的處理方法……

    楊文峰感覺到李新生在看的過程中,唿吸越來越沉重,一股股從他口中噴過來的臭氣讓楊文峰皺起了眉頭。

    “他媽的,”身後的李新生大喊一聲,要不是楊文峰及時轉身製止了他,他很可能已經一拳砸在楊文峰的手提電腦上。楊文峰把他推開,他癱軟在沙發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嘶叫著:“他媽的,越來越過分,這互聯網太可惡,邪惡呀,天理難容呀——”

    “你砸了我的電腦有什麽用!”楊文峰沒好氣地責怪道,“有本事你咂互聯網去。”

    “這互聯網傳播邪惡,早該砸掉了,沒有經過證實的——不,像這樣完全虛假的東西也能夠貼上去,而且流傳開來——”

    “沒有辦法,人家並不是當新聞發的,隻是某個人在bbs發的帖子,大家喜歡看,就互相轉貼了。”

    “讓他們轉吧,”李新生站了起來,“我不怕,是的,我什麽也不怕了,人正不怕影子斜,我還就不信他們能把紅的說成白的,把白的說成黑的!”

    這一刻,楊文峰在李新生臉上看到了讓他困惑的大義凜然。而說出“黑白不分”的李新生本來應該滿臉羞愧才對,是什麽東西模糊了他心裏的界限?這一刻,楊文峰是如此想繼續探索下去,找到答案。

    他必須采取措施,他必須點撥一下眼前這個如此大義凜然痛恨“黑白不分”的人,讓他知道,其實他才是世界上最分不清黑白的人。他必須讓這位六十九歲的老人糊塗,讓他迷失在自己早已經形成的意識形態和世界觀裏,隻有這樣,楊文峰才能繼續自己精心計劃的“心靈之旅”。

    楊文峰在房間裏踱了幾步,突然停下來。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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