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生感覺到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就把鼠標從新聞和論壇上移開,他去看一些小說和文藝作品,沒有想到,互聯網上的小說和文藝作品更是百花齊放,讓他眼花繚亂。那些色情作品看得他心裏撲撲亂跳,那些含政治因素的作品又看得他血壓上升。他也偶爾進入幾個聊天室,試著用緩慢的打字和網友聊天,結果幾個年輕女孩子的話差一點讓他吐血—— 他這才知道,虛擬世界也不是他的世界。

    近一年來,李新生身體狀況很不好,眼睛也昏花起來,加上沒有人采納他的建議,每次上網都讓他提心吊膽,老伴怕他的心髒受不了,開始限製他上網,他一個星期也就是上網一兩次。大概是出事前的三個月,他發現電腦不好用,兒子過來說是電腦中毒了,要他拿去軟件公司殺殺毒。李新生沒有去。兒子說,你的電腦植入了“間諜軟件”的木馬病毒,每次隻要你打開電腦,那些植入這些病毒的人就可以進入你的係統,盜竊到你電腦中的所有資料,嚴重時還可以利用你的電腦ip從事犯罪行為,甚至控製你的電腦鍵盤,借用你的電腦發出指令,進入你的銀行帳號什麽的。

    李新生說,我光明磊落,沒有什麽秘密,我上網時都是使用自己真實的名字,而且也不用網上銀行。但他也日益心灰意懶,開始討厭電腦和互聯網。最讓他不解的是,他退下來快九年了,雖然他眼見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特別是互聯網使用用戶已經達到一億兩千萬,僅僅次於美國,可是社會好像並沒有出現動亂,政治局麵也很穩定。這多少讓他感覺有些失望,按照他的推測,互聯網上泛濫成災的自由思想和亂七八糟的病毒,早就應該讓現實社會付出沉重代價了。

    他對很多事情開始不懂了。

    兒子的電話是淩晨六點打進來的,他知道這個時候父親出去鍛煉,母親一個人在家。但那天李新生正因便秘耽誤了早鍛煉,在家中臥室的分機上偷聽到了母子的對話。李新生之所以也拿起了分機,是覺得這個時候兒子打電話來不同尋常。兒子在電話裏的聲音很慌張,欲言又止。先是問父親最近是否上網,之後又問,父親最近身體如何,是否受得了刺激。老伴聽見兒子的話,聲音裏也透出緊張,話筒裏一度沉默,隻能聽到老伴沉重的唿吸。在臥室偷聽的李新生暗暗冷笑,心想,笑話,什麽大風大浪我沒有見過。

    是有關互聯網上的消息,兒子說。

    互聯網上有什麽消息?老伴擔心地問。

    謠言,完全是謠言,有人在互聯網上造謠,造爸爸的謠。兒子說。

    聽到這裏,李新生差點冷笑出聲音來。互聯網本來就是造謠生事的地方。他李新生第一次上網就發現了這個問題,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但是,兒子接下來的話卻一點都不好玩,兒子把聲音壓得很低,然而,他聽得卻很清楚。聽到後來,兒子顯然已經講完了,客廳裏聽電話的老伴卻沒有發出聲音,李新生等不及了。開口道:你把那些造謠的東西打印下來,馬上送過來。

    電話那邊的兒子大吃一驚,說馬上過來。半個小時後,兒子帶來了厚厚一疊打印紙,一看就是從互聯網上打印下來的。李新生接過這一疊打印紙時,臉上仍然帶著冷笑。他隨手翻看了幾頁,臉上的冷笑消失了,他憤憤地把打印紙丟在地上,喊道:“無稽之談,簡直是無稽之談!我要告他們,我要把他們繩之以法!”

    他在房間裏憤怒地踱著步。兒子和老伴默默地看著他。這樣踱了十分鍾的樣子,他突然停下來,指了指散落一地的打印紙,喊道:“全部收起來,我馬上到單位去!不行就到公安局,到法院去!”

    兒子猶豫了一下,老伴彎下腰開始收拾。李新生把目光停在兒子的臉上。

    有什麽問題嗎?他問兒子。

    兒子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讓自認一生都光明磊落的李新生非常不耐煩。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李新生吼道。

    兒子開口道:事情可能不那麽簡單,爸爸!

    什麽不那麽簡單?李新生質問道,很簡單,有人造謠,他就得付出代價!社會主義的輿論陣地不是被別有用心的一小撮人用來造謠惑眾的!我得及時報案,抓到罪犯!

    抓到罪犯?兒子眼中毫不掩飾地露出困惑,喃喃地說,爸爸,寫那些文章的人是誰?又是什麽人貼到網上的?他們是一個,還是有組織的一群,這些你都知道嗎?我匆匆查了一下,在那些網站論壇和自由發稿區發稿的人的ip幾乎包括六個省市,而且還有一半是海外的ip地址,如果他們不想讓我們知道是誰,我們無論如何是查不出的——告誰?

    李新生怔了一下,這才想起父子兩人是在討論躲在虛擬世界互聯網的卑鄙小人,這些人向自己發起了猛烈的攻擊。兒子這時走到父親的電腦旁,接上電源,打開電腦。等待電腦的辦公室係統自動打開接通寬頻時,兒子說:爸爸,那些帖子雖然是從不同的地方上貼到互聯網的,但無論從文筆和內容都能看出,它們好像出自同一個人之手。此人對你很了解,或者對你過去的工作經曆很熟悉,這也是讓他造出很多似是而非的謠言的主要原因。爸爸,你有什麽敵人嗎?他們又能掌握你什麽把柄呢?兒子靠父親進入一家旱澇保豐的省級出版社工作,工作了這麽多年,也當上了副處長,對互聯網很有研究。李新生聽到兒子的分析後情緒慢慢冷靜下來,心情越來越沉重。他這才想起剛剛匆匆掃過幾眼的那一疊打印紙,陷入沉思——工作這麽多年,說沒有得罪人是假的,說樹立了什麽懷有深仇大恨的敵人也不是不可能,但他覺得問題不在這裏,而在於自己一生是否有什麽行差踏錯,留下了什麽把柄,掌握在這些敵人手裏。他對此還是有信心的。

    電腦發出的兩聲“劈啪”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電腦屏幕上黑色漸漸消退,視窗出現時,右下角出現了一行小字,表明寬頻上網已經自動接通。兒子讓位子給父親,就在李新生準備坐下時,電腦屏幕突然劇烈地閃動了一下,好像電壓不穩,又好像被突然拔掉了電源,之後出現了一行占據整個電腦屏幕的血紅體大字:李新生,還記得你這一生都幹過些什麽嗎?

    兩人都大吃一驚,李新生吃驚之餘,有些困惑。兒子因為看過一個叫《還記得去年夏天你幹過的事嗎》的美國恐怖電影而驚出了一身汗,臉色霎那間蒼白如紙。

    父子兩人再凝視屏幕時,那占據整個屏幕的紅色大字開始融化,融化的紅色順著屏幕滴下,好像剛剛湧出鮮活身體的鮮血。

    爸爸,你的電腦被人劫持了。兒子聲音顫抖地說。

    說過後,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也沒有繼續操作電腦。父子兩人都知道,兒子聲音發抖的原因顯然不是因為有人用黑客技術劫持了眼前這部電腦。

    電腦上出現的那行好像張著血盆大口的紅字給父子倆一個措手不及,但很快,他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時,老伴已經收拾好那疊打印紙,交給李新生手裏後,默默離開了。留下父子兩人緊急磋商應對之策。

    按照兒子的分析,這些在短短一個星期內張貼到四十幾個海內外網站上的二十多篇關於李新生的文章誣陷水平很高,不但真真假假,有些甚至是明褒暗貶,當然,隻要仔細一讀,就知道這些誣陷文章幾乎篇篇都是致命的。例如有的文章把李新生在二十多年前“反擊右傾翻案風”中的所作所為詳細描寫出來,有些文章公開質疑他在美國讀書的孫子的豪華生活,而且還附上了孫子在美國開小車住洋房的照片,還有一篇公開指責他受賄十萬元,雖然後麵這篇更過分,而且還指名道姓說出了時間地點,可是父子兩人對前麵的指責更加忌恨。兒子的分析也對,就算和這些發帖的人對簿公堂,甚至把造謠者送進監獄,但結果肯定是兩敗俱傷。那些造謠文章篇篇都好像是對準了李新生致命弱點的致命武器。如果不管不顧,追查到底,從好處著想,也得讓六十九歲的李新生脫掉一層皮,經曆煉獄之苦。當今之計,隻好寄望於大家都不去看互聯網上這種小文章,更寄希望於大家的熟人,或者本省本市特別是紀律監察部門的人不去瀏覽這些無聊的網站。

    兒子說,互聯網上每個國內的網站都有管理人,對於一些過分的帖子發現後都會及時刪除。特別是對於一些攻擊有職務在身的黨政軍領導同誌的帖子,更是靠“自動過濾敏感字詞”係統,讓網民無法成功上帖,如果發現少數頑固份子,還可以封掉他們的ip。可是,一是李新生的官職不到那個級別,二是此發帖人很狡猾,到不同網吧發貼,而且故意在文章中不說出李新生離休前的職務。以致很多外省的網站根本不知道帖子中被攻擊的人是何方神聖。他們看到文章的大方向基本上是正確的,也就綠燈放行了。兒子建議李新生利用關係向有關省份宣傳部門的老同事和朋友打招唿,讓他們悄悄刪除那些帖子。但李新生這時已經比兒子還冷靜了,他想了想,說,讓他們刪除,不等於是讓他們搶著閱讀嗎?而且,有一半的帖子發在海外網站,顯然超過了宣傳部的管轄範圍。

    就這樣,父子倆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躲在房間裏靜觀其變。他們希望攻擊者在找不到迴應的時候,自動收兵。然而,他們太一廂情願了,結果是事與願違。這之後,網上新出現的攻擊李新生的帖子出現得不多,但指控卻越來越有水平,也越來越有深度,讓李新生膽戰心驚。而且糟糕的是,一些網站開始轉載攻擊李新生的帖子。李新生不是全國名人,甚至在浙海省都沒有多少民眾認識他。但這不影響大家欣賞那些帖子。民眾在閱讀這些揭露人性的帖子時漸漸開始提出了問題:李新生是誰?此人到底該受到良心的審判,或者幹脆應該把他送上法庭?

    李新生如熱鍋上的螞蟻,終日惴惴不安。有一次,當他讀到一篇新的文章時,他暴跳如雷,順手抓起花瓶,把電腦屏幕砸碎了。那以後,他就無法上網了,沒法上網,他的心情反而好了一點。兒子偶爾告訴他又有新文章貼出來,也隻是支支吾吾簡單告訴父親是關於什麽的。李新生隱約感覺到攻擊者正從對他經濟問題的造謠、對他人品的攻擊發展到對他政治立場的質疑。他冷笑了,俗話說,打蛇打三寸,攻人攻弱點。這個躲在虛擬世界陰暗角落裏的卑鄙小人竟然要拿自己的政治立場做文章,真是蚍蜉撼樹!要知道,他李新生堅守的最後堡壘,也就是他自認自己行端影直,政治立場站得穩。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次他高興得太早。已經升任宣傳部部長的王倩突然登門拜訪,找他談話,主要是安慰他,向他保證,組織已經介入,會把事情搞清楚,也會還他清白的。王倩還請老部長理解,希望他盡量配合組織工作。她說,互聯網是最有效的反映民意的地方,我們黨絕對不能對網上反應如此強烈的東西視而不見。王倩部長講話時,一直麵露和藹和微笑。但從她談話時的饒有分寸的遣詞造句,以及她三言兩語就和自己劃清界限的做法,李新生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他腦門滲出了冷汗。臨走時,王倩部長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問:你幾次出國使用的護照都上交了嗎?

    李新生明白了王部長的意思,感到從心底升起一股涼氣。他說都上交了,然後又趕緊加了一句,我沒有問題,我絕對不會逃跑的。組織難道連我也不相信了!

    走到門口的王倩部長停下來,奇怪地盯了他一眼,然後說,你是老部長了,記得你常常鼓勵我們要相信組織。現在我也請你相信組織。

    李新生謙卑地送走了代表組織來談話的王倩部長,迴到房間孤獨地坐在那裏。剛才提到組織,一度給他希望和溫暖,但現在他又感覺不到了。他閉上眼睛——這時,他突然想起了網絡上出現的那幾十篇攻擊他的文章中的一篇,在那篇文章中,作者惡毒攻擊他過去多少年中,打著組織的旗幟、利用幹部群眾對組織的信任,而任意迫害、宰割幹部,甚至把幾個同事送進了監獄——想到這裏,他差一點兒昏過去。

    沒過幾天,他的恐慌被證明了。組織雖然還在關心她,但顯然已經換了層次和級別。王倩部長已經不再接他的電話,省委紀律檢查委員會組成專案小組,對李新生問題展開調查。當他第一次被傳唿的時候,他家的破電腦已經被抄走了。他是昂首挺胸走進去的,不錯,他李新生有理直氣壯的理由。網絡上出現的汙蔑他的文章,以及那些文章後出現的大量跟帖絕大多數是無稽之談。他堅信人正不怕影子斜。

    “人正就不會有斜影子,影子既然斜了,人肯定不那麽正!”省委紀委的辦案人員大概是想來個下馬威,開門見山地說:“你既然早就知道有人在互聯網上搞你的鬼,你為什麽不早點向組織匯報?信不過組織?你可是老同誌了,而且過去又是領導幹部,我想你代表組織的時候也不少吧?你應該明白一個道理,你可以不顧自己的名聲,任憑人家對你攻擊謾罵,可是,組織卻不能因為你而壞了名聲,這就是為什麽省委領導指示我們一定要一查到底,讓事情水落石出。到時候就可以還你清白,當然更重要的是,也向廣大網民和民眾證明我們組織的純潔性!對了,你說你沒有問題,那麽你為什麽要摧毀自己的電腦,你的電腦有什麽問題,你知道嗎?”

    辦案人員那陰陽怪氣的樣子激怒了李新生,那天,他不但站了起來,還拍了桌子,之後,揚長而去。

    這事發生後,上麵大概也感覺到辦案人員沒有分清敵我矛盾,有些過分,於是收斂了一段時間。紀委書記親自找李新生談話,安慰他:“老李,有問題就交待,沒有問題組織絕對不會冤枉你。實事求是,相信我們的黨和組織,難道我們會無中生有、把沒有的東西說成有,然後給你定罪嗎?我們是一向重視證據的——”

    李新生的心都冰涼了,他突然又想起了一篇網上攻擊他的文章:李新生在自己所謂值得誇耀的革命生涯中,一貫慣於玩弄權術,對同誌和同事能打壓就打壓,經常無中生有,捏造罪名,包括莫須有的思想犯等罪名,把革命同誌打入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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