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恩河口,一艘艘長船直接嫻熟衝灘,堅硬的橡木龍骨壓過蘆葦叢形成半擱淺狀,一名名戰士麻利地扶著船舷縱身跳下來。


    小胖子黑狐一直扶住船艏,他的動作有些笨拙,跳到泥地上還打了個滾,然後爬起來拍打下衣服,笑嗬嗬地直奔羅斯王而去。


    留裏克靜靜地觀摩登陸,他稍微數了一下,心想著有這麽多長船足夠搭建一座浮橋了。


    他又看到黑狐跳船後憨態可掬的模樣,本就欣喜的心情更加高興。


    “大王。我……來遲了。”黑狐微微一躬,右手扶住胸膛樂嗬嗬地說道。


    “你來得正是時候。看來尼德蘭伯爵辦事就是快,你比那家夥的反應更快。聽說你已經開始圍攻巴黎了,整體進展如何?”


    黑狐即刻收起笑容,心想著這才一見麵,大王就聞訊起最關鍵的問題。


    黑狐的一雙眼滴溜溜地打轉,他想了想:“整體情況很好,我們已經成功圍城。至於何時發起總攻,就要看大王您的意願了。”


    “你的行動速度比我設想得更快,我還聽說你將海上君主號開赴巴黎城下了?”留裏克繼續問道。


    “這倒沒有。”黑狐實話實話,趁著機會再將巴黎城的基本概況向留裏克說明一下……


    留裏克認真聽取一番,與自己已知的情報做比較,有道:“尼德蘭伯爵海因裏希聲稱你們毀掉了巴黎城的兩座橋頭堡,現在守軍就全麵龜縮在河心島中。巴黎不是一座很大的城市麽?怎麽就隻有河心島的一隅之地?附近居然……就僅有一些被你占領的小村莊?”


    黑狐繼續拍著胸膛,信誓旦旦聲稱自己所言千真萬確,他也不好意思說什麽“到了巴黎您自己去看”。“事實就是如此,巴黎其實是一個小城市。或者說……是因為新羅斯堡實在太龐大了,顯得巴黎城很渺小。”


    “算了吧。”留裏克聳聳肩:“我倒是要看看巴黎究竟成了什麽樣子,聽起來它比科隆城小上很多。即便如此,它居然還是法蘭克的第一都城?它也配?”


    “它當然不配。”黑狐順著羅斯王的話說,最後還鄙夷地嘴角一撇。


    就是因為自己派去的使者從海因裏希的嘴裏獲悉了當今巴黎城的概況,留裏克再與被俘的洛特哈德所說的情況做比較,雙方的說法居然基本對得上。


    如今黑狐繼續聲稱所謂的巴黎可以稱之為城市的地方,僅僅限於塞納河中的河心島,留裏克一切有關巴黎的美好濾鏡,徹底碎成了渣滓。


    明明是一座小城,真的蘊藏了大量財寶?


    黑狐的雙眼持續打轉,留裏克估計這小子肯定還有千言萬語。


    “所以,如果我下令立刻命令你率領的兵馬攻城,你可否迅速攻占那個河心島?”


    “這……恐怕不能。”


    “怎麽又不能了?你不是一天時間就擊垮他們的橋頭堡了?對付河心島就差一次總攻,本王強大的海軍現在就交給你指揮,你兵力雄厚實力強悍,現在反而告訴我,你不能?”


    “麵對您我不敢胡說八道。”黑狐麵露難色,又一番支支吾吾,實在難以啟齒。


    “你是真的遇到麻煩了?”


    抓住機會,黑狐張口就來:“是。他們有著厚重的城牆,石牆貼著河水建造,我們就算要攻城,明顯連靠岸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們的城門擁有鐵柵欄,怕是攻城衝車也難以將之衝爛。我嚐試進攻過,但是守軍使用了一種秘密武器……”


    聽著黑狐是在為自己無力強攻找借口,留裏克很詫異,胖小子明明隻是在圍城,尚未猛攻就先言做不到,豈有此理。“你在找借口?”留裏克眯著眼睛質疑道。“還說他們有著什麽秘密武器,我軍從來是攻必克的。”


    “千真萬確,我還吃虧了。他們會潑灑某種黑油,這東西點著之後很難撲滅。我是試探性攻擊失敗了,沒有取得任何戰果,五十個戰士被活活燒死,甚至連船隻也被燒毀了。”黑狐說話間瞪直了雙眼,怎麽看都沒有扯謊嫌疑。


    “奇怪的黑油?”留裏克捏著胡須。


    “是的,即便是潑水也不好澆滅。等真的滅火了,黑油就變成了黑色膏油,最後……相似石塊。”


    怎樣的油脂是發黑的?柴油?莫不是石油吧?巴黎人還有這種東西?最後又變成了“石塊”?混了瀝青?


    留裏克下意識想到了石油,再仔細想想直接予以否定——巴黎伯爵傑拉德二世不可能掌握如此的高科技守城。


    最有可能的是,守軍使用了加入諸如碳粉、硫磺的膏油,以此進行城牆防禦戰。


    守軍甚至可能隻用糞便,以大甕熬煮收集到的人畜糞便,士兵忍著惡臭熬出粘稠之物,然後從高處倒下來,如此造成傷口嚴重燙傷,穢物也必然導致傷口快速感染,造成受傷士兵幾日之內死於敗血症。這種武器就叫做“金汁”。


    在東方的大規模戰爭中,無論是膏油、魚油,攻守雙方凡有機會,就會嚐試向對方陣營扔易燃物,尤其是攻擊敵軍糧倉時,進攻方會帶足了膏油、火種,以求抓住轉瞬即逝的機會迅速造成衝天大火。


    戰爭逼著軍隊想方設法高效殺敵,連糞便、腐爛屍體都能改造成特殊的武器。


    黑狐信誓旦旦說巴黎伯爵使用大量易燃物守城,要麽是那個素未謀麵的敵人深藏不露,要麽是真得被逼出了防禦戰智慧。


    這一刻,留裏克終於比較相信黑狐的說法。他想了想,又問:“既然如此,你看明白那些奇怪的黑色膏油了?如果你能搞到實物,哪怕是拉迴被燒焦的殘骸,本王……也許能分析出他們到底用的是什麽油。”


    黑狐就等著留裏克這麽問,他當然是有備而來的,一張苦瓜臉終於再露笑顏,他對著身後的親信打了一記響指,再吩咐道:“快!把我們搜集到的黑色物質都拿過來,還有我的那件受汙染的衣服也拿過來。”


    士兵拎著一布包快步走來,留裏克瞥一眼就能感覺其中之物沉甸甸。


    布包仍在地上,束口繩子解開,一瞬間一堆酷似黑色石塊的東西暴露在夕陽之下。


    留裏克一下子就認清了它的身份:“啊?瀝青?”


    他就是用“lichin”的念法形容此物,然後半跪下來親自拎起一些凝塊認真檢視,嗅到了獨屬於瀝青的氣味——烴類物質特有的氣息。


    黑狐彎下腰,眉頭緊鎖地問道:“大王,您知道這東西?您現在看著它們像是石頭,可是放在火邊烤一下很快就柔軟了,繼續加熱居然成了油。”


    “我當然知道!”


    “還有我的衣服,我僅僅是把凝固的東西放在口袋裏,結果衣服都被汙染了。難道僅僅是我的提問都能熔化它?”


    “因為它是瀝青。”留裏克眉頭緊鎖,他依舊攥著黑色凝塊站起身來,然後俯視黑狐:“原本我對你的說法有所懷疑,是我低估了巴黎伯爵的實力。如果我們發動攻城戰時,守軍全麵使用這種武器,任何的甲胄都變得毫無意義,戰士會被無情燒死。我可不會讓戰士們白白送死,可惡的巴黎伯爵,隻有諸神知道他還有什麽奇怪武器。”


    言至於此,留裏克甚至擔心巴黎伯爵真的藏匿了一些石油,雖說他完全不理解那家夥儲備瀝青是幹什麽用的,僅僅是當做守城武器嗎?既然有瀝青,隻要針對石油簡單加熱,一些易揮發的油類蒸發後,最終就能剩下一堆瀝青。以粗糙手段分餾石油,並不能以當今粗獷技術力無法實現的,否則這瀝青從何而來。


    不過留裏克開動腦筋,他確信巴黎附近肯定沒有油田,就算有,河心島裏肯定是搞不到原油的。巴黎伯爵可能是出於某些目的從外地購買了瀝青,隻要守軍將它消耗殆盡,羅斯軍就不必擔心了。


    巴黎伯爵一定不見兔子不撒鷹,隻要己方不攻城,守軍就不會主動使用瀝青或是原油——他們還沒有能力試圖點燃塞納河。


    黑狐與其他人迷惑的東西不再神秘,留裏克直接稱唿它為“lichin”,並聲稱這是出產自地下的特殊物質。如果羅斯軍能大量掌握它,必將針對巴黎伯爵百倍奉還,至於瀝青更具體的生成緣由,留裏克就不說了,廢了一番口舌除了彰顯自己很有智慧,之於戰爭沒有增益好處。


    他並不知曉巴黎伯爵如何搞到這種東西,突然間,他又靈光一閃,心想著被俘的洛特哈特肯定清楚巴黎城瀝青的開源,以及儲量。


    當務之急並非糾結於神奇武器方麵,敵軍有一兩個新奇武器不過是奇技淫巧,論及強大武器,羅斯軍也不妨多讓。


    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搭建一座可供萬人大軍快速通行的浮橋,這件事才是黑狐要立刻落實的重大任務。


    於是,留裏克正式向黑狐下令:“主力軍尚未完全抵達,本王令你立刻搭建浮橋。最好……明日太陽升起前,給我將浮橋建成。”


    聽起來是非常瘋狂的任務,一想到自己在塞納河上就是一夜之間拚裝出可以自由跑馬的浮橋。馬恩河口的寬度比塞納河主河道窄上一些,意味著搭建浮橋的速度隻會更快。


    黑狐摩拳擦掌,留裏克還以為這小子會麵露難色,不想小胖子信誓旦旦拍打胸膛,仿佛是下軍令狀般宣誓:“明早,我進獻您一座橋梁。”


    接下來,留裏克站在落日餘暉中,上千名騎兵戰士也聚集在河邊,無數雙眼睛看著黑狐的表演。


    隻見數條長船拋錨,它們基本互相平行著定在平靜流淌的馬恩河上。


    接著更多長船以它們為錨點,陸續開赴船隻間的縫隙,然後拋錨停下來。


    黑狐的行動速度遠超留裏克的想象,小胖子正巧妙利用船錨,將船定在河麵。河底淤泥多,使得沉底的鐵錨得以深深鏟如,水流越是衝刷,船定的更穩牢。


    太陽尚未完全落山,緊靠著船錨墾泥地,諸多長船尚未使用繩索固定各船,它們就已經構建起浮橋雛形,看起來就已經足夠穩固了。


    戰士喊著號子,數人集體揮動大鐵錘,將預製的木樁狠狠砸在岸邊。為確保浮橋穩固,原本用於升降大戰艦主桅杆的粗纜繩,現在成為固定浮橋的繩索。為了伺候兩條非常抗拉的繩索,黑狐準備的木樁也有很多。


    一批細繩索牽拉主繩,為了快速建好浮橋,黑狐一口氣組織了近千人參與行動,當太陽落山夜幕降臨,浮橋的主纜繩已經牽拉完畢且狠狠固定在木樁處。


    纜繩崩直,水下的數十隻船錨依舊墾著河泥,馬恩河非常平靜,尚未鋪設木板的浮橋僅被河水推出微小的幅度。


    至此一度隻能隔河相望的尼德蘭軍,他們終於可以通過浮橋與對麵的羅斯王做交流了。


    海因裏希根本不管女婿主持的鋪木板作業,他輕裝行動,撫著主纜繩從一船側舷跳到另一船側舷,他在諸多長船中穿行,硬是橫跨了馬恩河。


    當夜,他帶著一肚子話終於得以與對岸的留裏克傾訴。


    短暫的夜晚轉瞬即逝,清晨,濃厚霧氣彌漫整個世界。忙活一夜的人們在吃了些幹糧後,現在紛紛待在兩岸的平坦地帶倒頭就睡。他們什麽都不顧及了,當霧氣被陽光驅散,一座呈現微弱弧形的浮橋完美橫亙在馬恩河口。


    黑狐一夜監工,他現在明明困得離開,卻因為過於興奮,始終神經質般瞪大雙眼,笑嗬嗬地鄭重向留裏克複命。


    朝陽照得小胖子的肥臉熠熠生輝,留裏克也不知他臉上是汗還是水。


    “大王,我妥善完成任務。您覺得如何?”


    站在河邊的留裏克背著手,右腳踩在一支深深紮進泥地的木樁上,俯視腳下那粗壯的纜繩,故作認真地繃起臉審視一番工程奇跡。


    “你幹得很好,幾個月前我竟然沒有想到你還有這種本事,當初隻是讓你押送物資真是屈才,這次授權你組織我的大軍迂迴僅供巴黎,真是我最明智的選擇。”


    黑狐非常高興羅斯王的肯定,他依舊瞪著過度亢奮的雙眼,繼續恭維:“多虧了勇敢的羅斯海軍,還有無所不能的羅斯工匠,讓卑微的我能獲得一些您滿意的成就。”


    “哼,油嘴滑舌。你不必再說了,我現在就命令軍隊過河。但願,你的浮橋真有看起來的堅固。”留裏克最後笑了笑,大手一揮就開始組織大軍過河了。


    騎兵排成兩列縱隊陸續開始登上木板,有關鋪設的木板從何而來,獲悉真相的留裏克頗感意外。


    為了確保船隻通過法蘭西島的橋梁,擋住船隻的橋板被拆除後,現在就成了馬恩河浮橋的一部分。


    更多的不滿就來自大量被拆毀的村莊,那些勉強可稱為“巴黎外郭城”的存在,它們根本沒有遭遇圍城軍的惡意縱火,恰恰房屋得到充分保留,使得大軍可以高高興興住進現成的民居中。一批被故意拆毀的房子,梁木正被騎兵們踩在腳下。


    羅斯騎兵們都覺得如此狹長的浮橋很靠譜,他們不慌不忙抵達對岸,然後搭建起新的臨時營地。


    一個上午的時間,所有駐紮在令人無聊的核桃園行宮的騎兵們均以過河,他們還獲悉河對岸的森林名為文塞納森林,林子本身沒什麽特別的,但海因裏希說得非常明白,貼著樹林前進就能抵達圍城軍的大營了。


    海因裏希更是說明道:“你們完全不需要擔心迷路,隻要沿著河道繼續前進,以你們瘋狂的速度,多抽戰馬幾鞭子,今日傍晚就能抵達巴黎城下。”


    留裏克想了想,步兵集團因帶著過多的輜重隻能慢吞吞前進,戰爭到了如今的境地,他也懶得逼迫後續部隊快速前進了。


    再說,就巴黎城現在的情況,恐怕隻要自己對圍城大軍下達明確的進攻令,完全不需要自己的後續部隊抵達,就能在幾日之內完成破城。


    然而無論是黑狐還是海因裏希,他們掰著手指訴說圍城軍的構成,就連丹麥王拉格納帶兵盤踞故意看戲一事都很不客氣地描述,唯獨沒有說明查理軍隊的存在。


    查理不是帶著一萬大軍揚言橫穿楓丹白露森林攻占巴黎嗎?查理到底還來不來。


    到了如今的田地,又變成了羅斯聯軍圍攻巴黎的局麵。“那小子究竟是慫了,還是打算故意看我與巴黎、蘇瓦鬆伯爵打個兩敗俱傷?驅虎吞狼?蠢材,你是一個國王,你不為你的王權而戰,誰會真心承認你是個國王?”


    留裏克估計查理或是壓根沒有北上,或是其大軍的速度堪比蝸牛。


    所謂的“法蘭克國王”查理已經是臨時可以放在一邊的存在,留裏克已經改主意了,決定就地組織騎兵立刻開赴巴黎城,當前的河口營地僅留少部分戰士駐守,以接應堪稱帶著大糧倉行軍的浩浩蕩蕩步兵。


    留裏克騎馬通過浮橋,他收羅軍隊,這一次算是直接指揮起尼德蘭伯爵海因裏希的騎兵,拚湊出龐大的一千七百騎,他們屹立在塞納河右岸,高揚無數麵羅斯旗幟,集體在河畔草甸地帶狂飆突進!


    一如海因裏希所言,他們真的在當日傍晚衝到了圍城軍熱熱鬧鬧的營地了。


    至於所謂的巴黎城,居然真的隻是一座屹立在河中島的孤城。


    事實卻如各種情報描述的那般,夕陽照在環河心島城牆上,牆壁被照成橘紅色。


    那就是法蘭西島,又曰巴黎島,再曰西提(城市)島。


    島嶼之外果然是一片森林環繞的平原地帶,圍城軍已經開始點燃篝火,就是隨著騎兵集團快速推進,那邊明顯愈發聒噪起來。


    仔細聽!留裏克聽到了無數人的歡唿聲,再在風聲裏催化成低沉轟鳴。


    夕陽柔光將無數麵羅斯旗幟的白底子照成橘紅,旗上的藍色線條也相應發黑。特殊的光影改變了旗幟是顏色,不變的是它抽象的船槳圖案,或是被某些人訛傳為“聖安德烈十字”。


    旗幟紋樣清晰可辨,且法蘭克世界如今僅有羅斯軍、麥西亞軍樂意大規模舉旗。


    圍城軍隻要看一眼浩蕩而來的騎兵集團,即可確定據稱已經抵達的羅斯王真的出現在自己麵前了。


    在河心島苦苦支撐的巴黎伯爵傑拉爾二世來說,他待在禦所安全的觀察窗裏看到了一支龐大騎兵抵達,無比期待那是蘇瓦鬆伯爵的軍隊,怎料這支大軍突然與圍城的野蠻人合兵一處。那是他難以理解的事情,圍城之地居然也有新的盟軍,還是一支規模驚人、自己從未見過的騎兵軍團。


    自己還能如何呢?


    待在安全之地的傑拉德二世瞪大雙眼無奈地胸口劃十字,右手像是上了發條,機械式地比劃不停,仿佛他比所有的教士都更加虔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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