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桃還是第一次聽聞沈姝用這種語氣說話,她怔怔地點了點頭。


    沈姝見狀,再看向籠子裏的那些活物——


    它們眉心的印子,頃刻之間,就統統消失不見。


    她終於放下心,轉身走迴了房間。


    此刻正值黃昏時分,夕陽透過半開的窗欞,將餘暉灑在雕著桃花紋路的黃花梨妝台上。


    妝台的銅鏡裏,映著沈姝的麵容。


    沈姝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知為何,竟一時有些怔忪——


    鏡子裏的她,十四五歲的年紀,雖生了一對閨閣女子最愛的遠山黛,卻總喜歡把它們畫成更英氣的劍眉。


    她的眼睛沒隨了阿爹和三哥的桃花眼,是微長的杏眼。


    雖然笑起來的時候,這雙眼睛既不風流也不倜儻,但貴在瞳仁澄澈幹淨。在雲邊城裏騙人,無論男女老少,她從沒失過手。


    沈姝最滿意自己的鼻子,又挺又直,梳成男子發式時,毫無半絲女氣。


    至於她的唇……


    粉潤微揚,未語便先含了三分笑,明媚似這三月的春光,今日倒教她覺得有些陌生了……


    “姑娘,太太讓人送來了您最愛吃的藥膳粥,快趁熱吃了吧。”


    綠桃和屋裏其他三個丫鬟,手腳麻利在桌子上,布了清粥小菜。


    沈姝迴神,轉頭看去——


    方才在外頭,她隻顧著看鴿子,倒不曾注意到人。


    如今,她看著並排站著的三個丫頭,又是一怔。


    她們和綠桃長著極其相似的圓臉,是兩對堂姊妹的雙胞胎。


    和沈姝差不多大的是綠桃和黃桃。


    略小的那對,則是雪桃和櫻桃。


    可明明……該是極熟悉的貼身丫鬟。


    沈姝卻覺得,像是八輩子沒見了似得。


    穿著黃色比夾的黃桃,性子最沉穩,她走到沈姝麵前,邊理著沈姝臉側的亂發,邊笑著打趣:“姑娘方才在院子裏,又扮的是什麽角?那段哭戲,真真是百轉千迴,都把奴婢給看哭了呢。”


    沈姝見她眼眶果然有些紅腫,順口就答道:“我做了個噩夢,在夢裏那隻鴿子死了,我喝了鴿子湯,後來不知為何,就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找不到爹爹、阿娘和哥哥,就連你們……都不知去了何處,我在夢裏特別想哭,卻哭不出來,醒來以後見鴿子活過來,我就痛快哭出來了。”


    這話,沈姝似是在跟黃桃說,更像是在跟自己解釋。


    她實在覺得,自己從醒來以後,反常得不像話。


    那個夢,混亂交錯,除了鴿子,她什麽都看不清。


    黃桃服侍沈姝坐下,拿勺子輕舀口粥,送到她唇邊,溫聲勸道:“姑娘怕是碰到頭,受了驚,夢魘了。一個夢而已,當不得真,您快嚐嚐這粥,是夫人親自盯著小廚房做的呢。”


    沈姝扯了扯嘴角。


    她想說夢裏的情景,方才已經成了真——


    卻終究什麽都沒說,懨懨地張開嘴,把粥吃了下去。


    沈姝的舌頭剛碰到粥食,一股極澀的苦味,直衝進她的嗓子眼裏!


    “噗——”


    沈姝推開黃桃的手,趕緊把粥吐進盤子裏,拿起水杯就漱口。


    “阿娘讓人送的到底是藥粥還是藥,怎麽這麽苦!”


    沈姝的臉都被苦綠了,漱了好幾道口,苦味卻像纏在舌尖上一樣,甩都甩不開。


    黃桃嚇了一跳,趕緊舀一勺嚐嚐。


    “姑娘,這粥甜甜的,一點也不苦啊,奴婢還專門加了勺糖的,怎麽會苦呢?”


    沈姝再漱一道口,滿臉都是控訴。


    “這裏頭茯苓粉放多了,黨參也是劣的,明明就是苦的,你讓她們幾個嚐嚐。”


    黃桃疑惑地把粥交給其他幾個桃。


    幾個桃一人一口嚐過以後,齊刷刷的搖頭。


    “姑娘,真的不苦,確實是甜的。”


    “真是甜的。”


    沈姝詫異了。


    她從黃桃手裏拿迴那碗粥,聞了聞——


    濃重的藥味一縷縷衝進她的鼻尖。


    “這麽大氣味,還不苦?茯苓、黨參、還加了黃芪!阿娘怎會讓人在粥裏放這麽多補藥?”


    幾個桃麵麵相覷。


    綠桃最先反應過來,指著碗裏白生生的粥:“姑娘,您看這粥,除了白米,幹淨的連根參須都沒有,哪來的補藥?縱是廚房煮粥的時候放了補藥,也都在鍋裏呢,奴婢們親嚐了,確實是甜的。”


    她說著,臉上帶了幾絲疑惑:“再說了,您平日裏連五穀都分不清楚,又怎知道這粥裏都放了什麽?茯苓、黨參和黃芪長成什麽樣,您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沈姝毫不猶豫迴道。


    幾個桃齊刷刷看著她,四張極像的圓臉,個個都寫滿了“不、相、信”。


    沈姝一噎。


    她站起身,大步走進書房,提筆、蘸墨,就要把三味藥材都畫出來,讓四個桃好好看看——


    墨汁滴在宣紙上暈開。


    沈姝卻突然發現,她的腦中,竟對這些藥材的長相毫無印象!


    綠桃性子最直,見沈姝僵在書案前,笑得眼都彎了:“姑娘若是不喜歡吃藥粥,奴婢去給您換碗白粥來便是。”


    沈姝絞盡腦汁,卻終是隻能訕訕放下筆,重又坐迴到桌前。


    藥膳粥仍放在桌子上,冒著絲絲的熱氣。


    沈姝聞著飄進鼻尖的藥味,百思不得其解。


    丫鬟們是不敢合起夥騙她的。


    既然她們說粥是甜的,那問題就出在她自己身上。


    沈姝不死心拿起勺子,舀一勺粥,想再親嚐一口——


    這個動作,就像打開了什麽機關似的,令她的腦中,陡然浮現出許多陌生的畫麵!


    “吧嗒——”


    勺子從沈姝手中跌迴碗裏,發出脆響。


    沈姝透過那些畫麵,清楚看見一個長得與她極像的身影,伏在案前,像此刻的她這樣,一碗一碗嚐著藥汁。


    每嚐一碗藥汁,那人便將藥汁中所含的草藥名默在紙上。


    從清晨到黃昏,再從黃昏到清晨。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一碗又一碗。


    那人的眉眼與她極像,可是,藥汁入口,那人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好似在吃白粥一樣。


    盡管如此——


    沈姝就是知道,那些藥有多苦,苦得她一看見這些畫麵,膽汁都在往嗓子裏湧!


    “嘔——”


    沈姝真的嘔出了苦水,引得四個桃驚慌失措又是給她遞水,又是給她拍背。


    而被她們簇擁著的沈姝,內心已經萬分確定,那個身影,必是她自己!


    直到此刻,從醒來以後就困擾在沈姝心頭的疑惑,終於被她找到了答案——


    一定是她不小心得罪了哪路神仙,才會被神仙拘進夢裏,成了試藥的童子!


    夭壽哦!


    難怪她會突然開了天眼,能看見將死活物的陽壽。


    這,一定是神仙給她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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