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廷宣掀簾子進了侍衛們平時歇腳的角屋,慕輕涵猛地把手上的東西塞進了懷裏。倪廷宣一怔,眨眼的工夫他也沒有看清楚,似乎是紙片信箋什麽的。

    “在幹什麽?藏什麽呢?難不成是收了那個小宮女的情信了。”他打趣地問道。

    “胡說什麽呢?哪會有這樣的事兒。”慕輕涵的臉刷地一下子紅了。

    倪廷宣禁不住起了疑惑,剛才他不過是隨口說說,好友的性情他最了解,向來不在這樣的話題上忌諱的。

    “剛才你……”他正要問道。

    慕輕涵打斷了他的話,“沒有什麽事情,我出去巡邏了。”說著提起劍就要向外走。

    “等等。”倪廷宣一把拉住他,問道,“輕涵,你沒事吧?”聯想到剛才慕輕涵的動作,他隻覺得說不出的可疑,如今宮裏頭謠言紛起,明著看上去風和日麗,實際上卻是暗潮洶湧,他們不過是小小侍衛而已,千萬不能卷進這些事端裏麵。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慕輕涵勉強笑道,掙脫了倪廷宣的手,轉身走了出去。

    倪廷宣在身後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些日子以來好友明顯消沉了不少,先是因為天香園刺客的事情丟了侍衛統領職位,再接著家裏又出了事端,被施家逼著退了婚事,聽說慕老夫人已經被氣得病倒了。偏偏侍衛統領施謙又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雖然慕輕涵在侍衛們之中人緣極好,多有侍衛暗中為他鳴不平的。但是在施謙的刻意操作之下,分配的差使也越來越微末閑散,使得原本開朗的性情最近越來越沉默寡言。

    倪廷宣看著著急,可是他原本就是不善言詞的性子,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勸起。

    如今他的未婚妻又進了宮,一入宮就被封為玉嬪,盛寵指日可待,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存不該有的想法啊。

    和風送暖,如今宮中各處花園的景致都欣欣繁榮起來,花兒開了不少,盈風吐香,爭奇鬥豔。伴著各處噴泉湖泊、水流假山的點綴,幽美雅致。

    萬千的垂柳吐出了新綠,鮮嫩的枝葉伸展開來,綠玉般的柔韌隨風輕輕擺動,看著就讓人心曠神怡。

    一陣春風吹過,點點潔白的柳絮隨風飄過,像冬日輕盈的雪花,慕輕涵心煩意亂地站在碧波池畔,望著著水天一色的盛景。

    遠遠地從這一邊可以看見對麵的亭台樓閣,那是新近整治修葺的漱玉宮,原本就是華美精致的宮室在一番新的裝飾之後更加的流光溢彩,即使從遙遠的碧波池的這一邊也可以感受到其中富貴祥和的皇家氣派。

    自己在想著什麽?他低下頭看向水裏。

    你不過是個小小的侍衛而已,何必去想這麽多。

    對於施柔兒,他的記憶之中僅僅是那個幼年的時候偶然去施家拜訪,見到的那個粉琢玉砌的小女孩,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腦海之中的模樣都逐漸地淡化。

    也許這麽多年以來,自己在潛意識之中早已經習慣了有一個未婚妻,雖然說起感情,真的沒有什麽,除了這些日子的屈辱之外。

    那一天,施家的人找上門來,話語說得是很客氣,可是其中的意思卻是再明確不過,如今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衛,沒有什麽出眾的功名在身,連副統領的職位都丟了,他們家的小姐如今生得越來越好了,連王家的定國夫人都讚不絕口。希望慕家看在以往的交情的分上,還請見諒,一邊說著,一邊奉上長長禮單和當初定親時的聘禮。

    既然女方都看不起自己了,慕輕涵心裏頭雖然氣憤,但是也沒有拖延,立刻就在退婚的文書上簽了名字。

    隻是母親當場就被氣得失態,將來人和禮品一起逐出了家門,之後更是病倒了。

    那天在晚宴上看到了成年的施柔兒,他幾乎認不出她,對於他來說,這個未婚妻完全就是如同陌生人一般。

    可是那一抹碧綠的身影還是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心底,扣動他的心弦,如同這初春的新綠一般的醒目惹眼,日漸茁壯蔓延。

    她穿綠色真是美麗啊,如同這初春的色彩一樣。

    她笑得真是明麗動人啊,舞姿翩然如同仙子一般。

    雖然那些明麗動人的微笑,那些翩然如仙的舞姿都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坐在正中的大齊天子,是為了那一抹金色的身影和璀璨的龍冠。

    如今這一封信有是什麽意思呢?

    今夜的子時前去碧波池畔的瓊華園相見,有事相求。

    慕輕涵心緒散亂地來迴徘徊著,手中散發著淡淡幽香的信箋被他無意識地揉捏得變了形狀。

    瓊華園正好是他晚上巡夜的時候要負責的園子,地處禦花園的深處,景致在後宮各處花園之中不算出眾,少有宮妃青睞,夜晚更是人跡稀少。

    自己該怎麽辦?

    華燈初上,夜晚的宮廷更加的富麗堂皇,清冷的月色穿行在這繁複重疊的無數亭台樓閣之中,轉過簇擁橫斜的花枝,穿過輕輕搖曳的柳條,映上華美朦朧的宮紗窗簾。

    雕刻著仙子飛天圖案的窗花上鑲嵌著一顆明晃晃的夜明珠,瑩白的光芒在這迷離的夜色之中彌散著,濃光淡影,交織散亂。

    施柔兒斜倚在軟榻上,凝視著那珠子出了片刻的神,忽然起身道:“紅纖,為我準備梳妝一下,我要去西福宮拜訪倪貴妃。”

    “娘娘,這個時候?”紅纖疑惑了起來,。

    “你還記得那封莫名其妙的信箋嗎?”施柔兒一笑,“我料那個慕輕涵不會有這樣的膽量敢私自約宮妃出來,我看這一次多半是倪貴妃的手腳了。”

    “上一次我在她的宮室裏算計蓮婕妤,讓她跟著平白受了責罰,心裏頭必定是氣不過的,如今是要借著這樣的事端來排揎陷害我呢。而且除了她,宮中還有誰有這樣的勢力,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信送入我的梳妝匣之中呢?”

    “那娘娘為何要在今夜去拜望倪貴妃呢?”紅纖不解道。

    “哼,這信既然是送了,慕輕涵那裏的設計布局必定是少不了的,留在宮裏頭也說不定要落人口實,不如就去拜訪倪貴妃,讓貴妃娘娘來證明我是多麽的清白自守。”施柔兒笑了起來,“以後大家的日子還長著呢,不好好走動走動怎麽行呢?”

    慕輕涵穿過梧桐和垂柳交織而成的樹蔭,淡淡的花香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走進了園子之中最荒僻的一角,清冷的月光照映在這裏的石桌和石凳上。

    因為長久都沒有宮妃到來,石桌上積了一層淡淡的灰塵,就好像現在慕輕涵的心情,他甚至解釋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過來這裏,明明理智在提醒著他,不要涉足這看不清楚的波瀾洶湧之中,不要在這裏停留,讓時間就好像平常一樣流過去就好。可是,當巡夜的腳步路過這裏的時候,隻有他一人的腳步聲卻讓他鬼使神差地走進了這裏。

    果然,空曠寂寥的園中沒有一個身影,隻有旁邊生機勃勃的花木,還帶著幾滴純淨晶瑩的露珠,時不時地從碧綠的葉片上滑落,滴到從磚縫中執著蔓延的雜草上。

    原本距離約定的時間就已經過去很久了。慕輕涵走進石凳,想要坐下來,卻猛地有一件意外的東西,落入了他的眼中。

    那是一方鵝黃色的錦帕,留在身側的石凳上,在一片孤零零的暗青和銀灰的色澤之中,分外地惹人注目。那嬌嫩的顏色如同是一朵最單薄的花朵,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愛。

    慕輕涵伸手拿起那一方錦帕,上麵繡工精美的金線薔薇明顯是宮妃的物件,錦帕的一角,暗金色的絲線繡成一朵玉蘭花般的玉字。

    是她嗎?難道她真的來過這裏?慕輕涵搖了搖頭,也許隻是自己癡心妄想而已吧。這方錦帕也隻是不知道哪一個宮妃無意之中掉落的物件而已。

    夏真迴到西福宮的時候,倪曄琳氣憤到極點的表情讓她忍不住嚇了一跳,她一時之間猶豫起來,要不要把這個不好的消息告訴主子呢?

    “娘娘,那個施柔兒沒有去瓊華園。”猶豫了一陣子之後,她還是實話實說了。

    “我知道。”倪曄琳的聲音尖銳刺耳,帶著難以抑製的怒氣,“她當然不會去瓊華園了,那個賤人才剛剛從我這裏離開呢。”

    “啊?”夏真禁不住一愣,那個施柔兒不僅沒有去瓊華園,反而來了西福宮。

    看到自家娘娘這樣出離憤怒的麵孔,夏真立刻明白了,恐怕是她們的手段被施柔兒猜到了,所以今晚那位玉嬪不僅沒有中計,反而過來這邊示威了。

    這樣的書信被人看破的可能性極大,隻要施柔兒心裏頭沒有那個前未婚夫,就絕對不會中計。就算有,隻要她足夠聰明,也絕不可能上當。雖然原本就沒有指望這樣的手段能夠起到必然的效果,不過是為接下來的謠言手段做準備而已,可是這個施柔兒看破了之後竟然敢找上門來,這樣的膽色讓夏真也覺得有幾分佩服了。

    “今晚的情況如何,你說一下吧。”略微平息了一些怒氣,倪貴妃坐下來問道。

    “玉嬪雖然沒有過去,那個慕輕涵倒是去了。”

    “哼,他倒是個癡情種子,隻可惜遇見了這樣沒長性的女人。”倪貴妃恨恨地說道,“就他一個人去了有什麽用處呢。”

    “他在園子外麵徘徊了很久,去的時間也比信上約定的晚了很多,奴婢眼見玉嬪沒有去,隻好將那方從她宮裏頭偷出來的貼身錦帕放到了石凳上,那個慕輕涵倒是拿了帕子,當寶貝似的,愣在那裏出神。奴婢見事情沒有了轉機,也沒有再看下去,就迴來了。”

    “他拿了帕子又有什麽用處,一方錦帕而已,施柔兒大可推托說是丟了的,就完全牽扯不到她身上了。難道本宮要閑著無聊去害一個侍衛不成?”倪貴妃憤憤地說道。

    “哐啷”一聲,她餘怒未消地將手中的扇子遠遠地扔了出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細密的春雨籠罩了園子,閃亮如牛毛一般的銀絲從天而降,打在枝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園中彌漫起一層水汽。

    慕輕涵失魂落魄地走出園子。

    這時候,身邊忽然傳來一聲細微不可聞的輕歎,他驟然迴過神來,轉頭一看,一個月華般的身影映入眼簾。

    蘇謐一身碧綠色描銀花的淡色春衫,長長的裙擺如同雪月光華般流動輕瀉於地,烏黑的長發沿著頸部優美的弧線如同瀑布一般的滑下,一對翡翠耳璫安靜地垂在柔嫩白皙的耳畔,眉心處碧玉雕刻的蓮花額飾在月色之下泛起雅致的光彩。

    她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這個輕寒的雨夜,盈盈而立,人不勝衣,如同碧潭寒水之中盛開了的一朵精致的玉蘭花。

    欺霜賽雪的手腕襯著烏木的傘柄,一把精巧的蘇州紙傘在微寒的細雨之中為她撐起一處潔淨的領域。

    隔著雨簾望去,慕輕涵有一瞬間的驚豔,以為林中的仙子在夜雨朦朧的時刻步入了塵世。“沙沙”的雨聲籠罩出一種詭異的靜謐,可在這安寧的環境中,慕輕涵耳中卻響起珠玉相撞一般清亮幽遠的脆響。

    原本以慕輕涵的武功,早就該感覺到身邊有人靠近了,可是此時他神不守舍,竟然一直走到近前才注意到麵前站著的蘇謐。

    她怎麽會在這裏?她是從哪邊過來的?疑惑徘徊在慕輕涵的心裏,表麵上的禮數卻沒有缺失,他連忙低頭單膝跪下道:“卑職見過蓮婕妤。”

    “天氣微涼,不知道慕護衛為何在這裏?”蘇謐淡淡地問道。那聲音傳入慕輕涵的耳中,就如同垂在耳畔的碧玉耳璫一般的輕靈清脆。

    “在下奉命巡視此處的園林安全,職責所在,驚擾到婕妤娘娘了。”慕輕涵迴稟道,心底裏卻開始忐忑起來,她什麽時候過來的?

    “原來是公務所在。”蘇謐嫣然一笑,道,“慕護衛辛苦了,還請不必多禮,本宮剛剛路過這裏,這就要迴去了。”

    蘇謐說著,卻無一絲轉身的意思。

    慕輕涵正疑惑,蘇謐淡然一笑,繼續說道:“剛才本宮遊園的時候,不小心將一方錦帕落在了園子裏麵,慕護衛既然已經巡視過了,不知道看到了沒有?”

    慕輕涵腦中“轟”的一聲,跪在地上的身形忍不住晃了晃,她看見了?!怎麽辦?

    漫天的細雨忽然好像都在這一瞬間凝滯在半空之中,一種沉悶的壓抑在兩人之中升起。

    “聽說慕護衛家中母親尚且在病中,不知道令堂病情如何?”蘇謐悠然問道。

    蘇謐忽然改變了話題,慕輕涵措手不及,“家母還好,最近臥床休息,病情恢複了不少。”

    “老人家最忌情緒波動,隻要慕護衛在宮中一帆風順,她老人家靜心調養,病情自然不會惡化,就怕心愛的兒子遭受無妄之災,平白讓她擔心啊。”蘇謐笑道,“慕護衛以為本宮說的可是在理?”

    慕輕涵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蘇謐話中的意思他如何聽不出來。

    “慕護衛是個聰明人,就應該知道一些不應該存在的東西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變成彌天大罪的證據,所以無關緊要的東西還是不要留著的好。”

    慕輕涵身子一顫,懷中那散發著淡淡脂粉香氣的錦帕忽然就變得火燙起來。

    “這方錦帕對本宮來說甚是喜歡,剛剛慕護衛巡視園子,想必是撿到了吧。不如還給本宮,也好及時抽身。”蘇謐的聲音帶著一絲誘惑和近乎妖異的甜美。

    “是……”慕輕涵聲音微微顫抖著應道,從懷中拿出那方鵝黃色的錦帕,雙手奉上。

    蘇謐伸出手去,接過那一方燦爛的錦緞。

    慕輕涵略微抬頭,蘇謐纖長白皙的手指如同春蔥一般,圓潤的指甲蓋上既沒有戴著時下妃嬪們流行的金玉甲套,也沒有使用任何的脂粉顏料,就是清淡的粉紅色,散發出如同珍珠一般的光澤。

    他的手忍不住一顫,差一點兒拿不住那方柔若鵝毛的錦帕。

    蘇謐的手指微動,鵝黃色的錦繡就如同流水一般滑進了那纖細的手指。慕輕涵低下頭去。

    蘇謐轉過身,翩然遠去,輕靈的聲音隨風傳來,“慕護衛既然有過人之才,將來必定有飛黃騰達的一天,何必要苦苦拘泥與這些微末小節,看不開,放不下呢?平白讓人小覷了去。”

    那一抹碧色的身影隱入了花木深處,輕靈的聲音還縈繞在耳畔,蒙蒙的春雨下得纏纏綿綿,無休無止,慕輕涵單膝跪在那裏,細密的雨絲沾濕了他的衣服,直到一陣寒風吹過,他才猛地驚醒過來。

    不知道跪了多久,想要站起身來,卻感到膝蓋一陣酸痛,一個趔趄,竟然差一點兒跌倒,他緩緩步伐才站穩了身形。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遠處天邊的黯淡漆黑逐漸淺薄,光亮從地平線上升起,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竟然天已經快要亮了,他驚異於自己竟然就那樣保持著姿勢呆呆地跪了大半夜。

    慕輕涵看著遠處晨與夜交替的光彩,心中忽然就升起了一個念頭,原來,她穿碧衣才是最好看的……他恍惚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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