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當春節剛完,就進入了早春,天氣依舊如同往年,乍暖又寒,春雨淅淅洌洌,一旦想起了要下,它就悄悄下上一會兒。

    冬天的蕭瑟之氣已告終結,經過雨水一次又一次細致洗滌,樹木正在等待再一次生命輪迴。

    早春,所有生命都孕育著無限生機,都期待一場嶄新的張揚和爆發,畢竟潛伏了一個漫長的冬季。

    有一種無以名狀、充滿天地的神秘力量在曠野中遊蕩。

    這就是一年早春的天氣,既讓人憂思、又讓人有著希望。

    不遠處沱江上,正在修建著一座大橋,才剛剛建起橋墩,早有名字叫“龍西大橋”。

    而在江邊另一處,有不少工程車,正在挖掘著江中沙子。

    初春的沱江,由於是枯水季節,所以看不出它的浩蕩,隻有在與長江的匯合處,才可以感受一下寬闊的江麵所帶來的遙遠思緒。

    我總覺得沱江沒有嘉陵江秀美,沱江有一些粗野的麵目,隻有在漫長的冬季來臨時,才會顯得安靜一些。

    所有的江河都是日夜不歇地流淌著,從遠古一直到今天。

    不知兩千年前的沱江和長江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從小,就一直有讀史書的習慣,一旦有時間,就從書架上取下《史記》,關上門,靜靜沉浸在古代的曆史事實之中。

    這樣,既可以享受讀書所帶來的樂趣,又可以對生命有一些更新的、深沉的認識。

    特別是在這春寒料峭的時光當中,再加上幾場時斷時續的細雨,不禁讓人想起馮延巳的一句詞來:

    “風微煙淡雨蕭然,

    隔岸馬嘶何處?”。

    這樣的天氣其實很適合讀唐詩宋詞。

    李白是空靈的,奇思妙想,渾然天成。

    杜甫是深沉的,沉鬱頓挫,雕章琢句。

    唐朝人的氣魄十分雄大,直接接上了魏晉的風格。

    陳壽在《三國誌·武帝紀》中寫到,被稱為漢賊的曹阿瞞這樣說:

    “設使國家無有孤,當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曹操說得坦率直白,有些惹人喜愛。

    陶淵明掛印返鄉,又卻是別有一翻情趣。

    《歸去來兮辭》中寫道:

    “……

    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鬆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

    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

    ……”真想與五柳先生同遊。

    陳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這樣寫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蒼涼、空曠。

    王翰在《涼州詞》中卻說: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迴!”

    豪氣幹雲。

    宋朝人的氣量比起來,就略微顯得有些局促。

    雖然說有蘇東坡和辛棄疾等幾個豪邁之士,但畢竟遮不住那股萬般無奈、千種悲涼的愁緒。

    《稼軒長短句》中《水龍呤·登建康賞心亭》,將一種淒涼寫得起起落落,無限哀思似乎綿綿不絕: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

    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

    把吳鉤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鱠,盡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倩何人喚取,盈盈翠袖,揾英雄淚?”

    好一個“把吳鉤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明末清初時的大才子金聖歎所激賞的天下才子書也是我的最愛。

    讀《離騷》,有幽思,也令人恍若飄然於世外;

    讀《莊子》,有一種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

    讀《史記》,常常讓人唏噓不已,陷入沉思;

    讀《杜詩》,才知老杜詩才縱橫,中國文字實在是悠遠美妙;

    讀《西廂記》,可以想象出那唱詞戲文與唱腔抒發出的熾熱感情;

    讀《水滸傳》,總使人想提了樸刀長劍,躍上高頭大馬,與眾多兄弟一起馳騁在去往各州縣的官道之上。

    也可以聽一聽明朝後期的李贄在瘋狂地渲泄著他那如泉湧般的奇思妙想。

    讀天才的書一定要有十分的激情,二十分的狂妄。

    接連下了好幾天的雨,今天似乎天公作美,終於想起了要出太陽,雖然吹的風依舊是那麽讓人覺得寒冷。

    難得的好天氣。

    吃完晚飯後,站在江邊看看夕陽和晚霞。

    微風中,幾隻白鷺正往築巢的竹林方向飛去。

    天邊不知什麽時候升起了月亮,圓圓的,才突然想起,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溫一壺酒,又可以開始今夜的讀書樂趣。

    明月如練,月華似水,不時有幾縷清風掠過竹林,四周一片沉寂,除了輕微的江水聲。

    《史記》中“世家”、“列傳”讓人百讀不厭。

    太史公在《遊俠列傳序》中說道: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的確說得有道理。

    《陳涉世家》中說道:

    “陳涉……,躡足行伍之間,而崛起什伯之中,率疲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而轉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影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陳勝的勇氣和膽識十分少見,在民間引起極大同感,紛紛響應,不禁讓人喟歎秦始皇二世、三世以至世世代代為皇帝的想法是多麽荒唐。

    正看得入迷,門外陡然響起一陣大笑:

    “春琳兄,可以進來一起喝上幾杯嗎?”

    已是夜深人靜,不知是何人有如此雅興?

    起身開門,隻見兩位身著長袍的中年壯漢站在門外。

    一個長得高大硬朗,麵容有些清瘦;另一個長得十分魁梧,滿麵胡須。兩人神情是那麽怡然自得。

    看這副架勢已不好拒絕,隻有請進來,一起喝上幾杯。

    麵容有些清瘦的這位說道:

    “難得今晚如此月色,應該好好喝幾杯!”

    滿麵胡須的那位笑了起來,說道:

    “有酒就行!”

    說完,兩位不速之客各自倒上一杯,一飲而盡。

    看到兩位如此豪爽,我拿過酒壺,一人倒了一杯,

    “請!”

    又是一飲而盡。

    “不用麻煩你倒酒,自己來。”

    兩位長袍中年壯漢又是各自一杯,一飲而盡。

    見此情形,幹脆一人一壺。

    “我在看書,不過,能有豪爽之人一起喝上幾杯,今天晚上已是十分有趣,我敬兩位。”

    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兩位不速之客的衣著有些特別。

    先是著實來得突然,而且又是陌生人,所以沒有十分注意。

    兩位中年壯漢束著長發,身穿長袍,舉手投足間儼然是兩個古代人。

    本人生平不怕鬼神,加之已有幾分酒意壯膽,竟渾然不覺得有什麽可怪異的地方。

    大概看出我注意到了他們的穿著,兩位眼裏竟出現了幾分淒涼神色,不過僅僅隻是一瞬間,眼裏又重新放出光彩。

    “你讀書喜愛大聲朗誦,我們早注意到了。

    你所讀之書多為春秋、秦漢時故事,而我兩人實實在在就是張楚王陳勝和西楚霸王項羽,太史公記述得較為簡略,所以後人有很多疑問,許多細節的地方都不太清楚。”

    “是啊,太史公記述曆史有自己特有的筆法,整本《史記》非通讀不可,不然有些簡略的地方,原因、經過那就不是很清楚。”

    停了一下,我對那位滿麵胡須的壯漢問道:

    “秦始皇帝遊會稽時,你為什麽說:‘彼可取而代也!’?”

    滿麵胡須的這位笑了笑,很是開心:

    “秦始皇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得皇帝,我也能做得皇帝,為什麽不可以取而代之?”

    說完,又是十分開心的大笑。

    的確如此,我也隨著他的笑聲大笑起來。

    停了一下,我又對那位麵容有些清瘦的人說道:

    “在大澤鄉時,你怎麽會說出這句話?‘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麵容清瘦的這位聽了後,頓時有股豪邁之氣溢於眉宇,大聲說道:

    “在我陳勝看來,大家都是人,王侯將相難道天生就是?為什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活?難道真的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人宰割?”

    聲如洪鍾,句句使人肺腑震懾。

    我聽了後,沉默無語。

    能在現代社會有這樣的奇遇,這本來就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不過,由於好奇心的原故,我倒很想聽聽這兩位長袍中年壯漢詳細講述他們那傳奇、英雄的一生。

    兩位各自從袖中拿出一捆竹簡,放在我麵前桌上。

    “這上麵都記載了與我們相關的人和事,希望春琳兄仔細推研,重新加以整理,以傳示於後人。”

    今夜的月色似乎比平時明亮一些。

    我拿過一捆竹簡,打開來看,全是小彖寫成,有某年、某人、某事等等,記述得確實詳細。

    一絲涼風吹過,不禁覺得有些寒冷,抬頭一望,兩位長袍中年壯漢已經不知去了何處。

    那一輪圓月還是在天上,清風還是在吹,竹影還是在晃動,江水聲還是在輕微地吟唱。

    隻有那兩捆竹簡還在桌上。

    我拿起這兩捆竹簡,打開來一看,全是小彖所寫成,有某年、某人、某事等等,記述得確實詳細。

    讀完之後,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於是,拿起酒壺,倒了三杯酒,一杯倒在地上,以祭陳勝;另一杯也倒在地上,以祭項羽;剩下的一杯,自己一口幹了。

    於是提起筆來,左右采證,以竹簡為根據,得以下若幹迴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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