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聖師也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是麽,時間寶貴。先生不是也沒法否認,哪怕是每個人都可以為師,但能提供的價值就是不一樣。”


    嗓音清冷,語調憊懶。


    青年跪坐在靠窗邊位置,眉眼未抬,專注地描摹著手下新淘來的字帖。


    “善。”太叔妤打了個響指,笑,“所以才說位置決定立場嘛。現在的情況就是,在下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了。各位要麽選擇與在下合作愉快,要麽選擇和在下相罵相殺。”


    太叔妤瞧一眼天色,收迴眼:“合作愉快自不必舉例,在下既然食君之祿,自然會擔君之憂,將在下認為對你們有價值的經驗分享出來。”


    “而相罵相殺,”她裝模做樣歎氣,眼中全是躍躍欲試,“你們快來抓在下的小辮子呀~”


    眾監生:“……”


    窗邊的青年收迴筆鋒,劍眉微皺:“大人,課堂之上理當肅穆。”


    太叔妤變臉變的很順,馬上一板一眼:“當然,可以放心的是,在下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言下之意,來呀,互相傷害呀。


    沉默。


    太叔妤不再多言,其他人本也沒指望她教導什麽,科舉在即,隻要她不搞多餘的幺蛾子,也全當她不存在,開始自顧自溫習起了經義。


    一時課堂上隻聽得見書頁翻動的窸窣聲。


    但這樣的安靜也沒有持續很久,這次是天公不作美。


    轟隆——


    春雷來得毫無預兆,明明晨早時分還隱隱約約天光無雲,此刻天邊已經是烏雲密布,風雨欲來。太叔妤放下書,指指天色,笑:“在下其實也不是一個強人所難的人,並不強求,所以,現在想離開的人可以離開了。”


    “……大人說的倒是輕鬆。”


    “早不說晚不說,偏偏看著雨勢要大了走不成了才故作大方,打得一手好算盤。”


    “虛偽!”


    對下麵的議論,太叔妤全數接收,語調平穩,情真意切:“啊,抱歉,忘了大家雖然有鴻鵠之誌,立願要拯救蒼生,但畢竟還沒有羽化登仙,還是人,會被一場雨困住的了。”


    監生:“……”


    怎麽就這麽手癢呢。


    而伴隨著太叔妤話音落下,一道電蛇轟然劃破長空,外麵一時風雨大作,吹打在梨木加固過的窗葉,震得窗紙搖搖欲墜。


    這下是真的走不了了。


    下麵的監生們就沒見過這麽不顧及臉麵的先生,未經世事點的,甚至一時有種被外麵炸雷劈了的語塞。


    然而不及他們出言諷刺,講案上,人已經不見了。


    這是,先生以身試法,先跑了的意思?


    眾監生下意識看向窗邊,那邊,冷清憊懶的青年也已經不在座位上,他徑直去了臨近的窗側,放下支撐窗柩的短棍,合上了木窗。


    又走向了另一邊對側的窗戶。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從太叔妤的影響中迴複理智,紛紛合力關好了四處的窗台。


    太叔妤起身出了門外。


    門檻側邊裏建築牆壁三尺之外,清瘦得幾分蒼白的內監正躬身垂首注視臂彎裏的拂塵,像是再看一個永遠也看不膩的寶物,一動不動,姿勢標準。


    斜飄的大雨已經沾濕了他小半塊肩頭,繞是如此,也沒有更近一步躲點雨的意思。


    然而太叔妤一出門,他便立即活了過來,立即輕聲湊了過去,問詢:“大人怎麽出來了。可是餓了渴了累了?”一邊說著,一邊舉起了另一隻手彎裏的竹籃,掀開上麵蓋子,露出幾碟擺放齊整的精致糕點和水果來。


    太叔妤撚出一片荷花酥咬進嘴裏,含糊:“進來。”


    “嗯?”


    “外麵下雨了。”太叔妤比劃了一下雨勢的弧度,“斜的,屋簷下避不了。”


    “大人宅心仁厚!”孔吉作勢就要下跪,被太叔妤一把拉住,他無意識地扯了扯自己青色圓領的內監袍,一向平順恭敬的臉上難得幾分漲紅,“可惜咱家不爭氣,不識字,汙了大人的好意……咱家命賤經折騰,在外麵就可以了。”


    讓他一個內監同那些天之驕子坐一起,怕是會出亂子。


    太叔妤:“沒事,能聽懂話就行了。”


    有雨露已經打到了那張清淡慵逸的臉上,沾濕了的睫羽濕漉青黑,竟幾分豔色。孔吉見太叔妤鐵了心,也不敢再推脫,進去了。


    果真他一進去,裏麵楞了一下,隨即就像炸了鍋一般。


    “虞青辰!”


    “有辱斯文!”


    “堂堂學府,豈容一介閹人褻瀆!”


    “帝王無道啊……”


    這下子哪怕外麵是有瓢潑的大雨,怒發衝冠的監生們也立馬也衝出去了一大半。


    “大人……”孔吉驚慌地抓住太叔妤的手,隨即反應過來立馬丟開,被她眼神強硬止住才沒有又下跪,猶豫請求,“咱家還是——”


    “他們針對的是我。”太叔妤打斷他,摸摸自己的臉長歎息,“哎,估摸著是太嫉妒了,畢竟以色侍人可是個瓷器活兒,沒那張臉,可難玩兒了。”


    監生&孔吉:“……”


    好像隱隱知道了些什麽。


    這樣一震驚下,孔吉已經被太叔妤安置在了其中一個位置上,他手腳拘束,努力不去碰到任何東西,一貫彎曲的背脊也努力挺直。


    太叔妤再次迴到桌案前。


    這時候黑板的使用並不怎麽普及,牆麵上用特殊的石材鑲嵌出了一塊平整的板麵,底下放有打磨過的石灰石。


    但打磨過的石灰石也不及“粉筆頭”,昂貴且沾手,平日先生們並不喜歡使用。


    太叔妤這次半點沒廢話。


    她直接上手就畫了一個形似樹枝枝丫從一枝發到數枝形狀的圖。畫完拾起旁邊戒尺,敲黑板,等眾人從自習中不耐煩地看過來時,語氣正經:“給在下一刻鍾的時間。”


    眾監生還沒明白“一刻鍾”的意思,就聽見“他”直接開講了,配和著手下不時的寫畫,語速偏快而咬字清晰。


    “你們是不是覺得以色侍人很簡單?美人一笑傾城國,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傾了一個國,商紂王為討妲己歡喜建構酒池肉林民不聊生,先不討論這裏是不是君主無能推卸責任的問題——但凡提到禍水,人們默認的前提都是,美人美色足夠傾國傾城。”


    她指尖夾著一塊石灰石,麵色冷淡,紅衣映雪字,指了指自己,舉例:“但如果就是時運不濟,沒有那張臉皮,又要如何去‘侍人’?”


    雖是提問中間卻沒半點停頓,直接在黑板最左側起始的粗枝上大寫二字:“禍國”。然後隨之的兩根枝丫上補充了“美色是”與“美色否”兩個。


    又從“美色否”下麵的枝丫開始劃分。


    “沒美色就要不去禍國殃民了?當然。因為事倍功半。人們向來不傻,美色才能賞心悅目。”


    “美色否”下填一枝“另辟蹊徑”。


    “所以這時候大多數人有點自知之明就會選擇另辟蹊徑,提高自己在美色以外的籌碼,或者說價值。而價值多數是可替代的,你說你有用,但旁人也勉強湊合,這種情況下你還敢事多,自然分分鍾被丟棄。”


    太叔妤在“另辟蹊徑”後一橫枝繼續填“肱骨”。


    “所以為達目的還要做到使自己占據獨一無二的關鍵位置,即是我們常說的肱骨。”


    眾監生:“……”你別騙我們!肱骨重臣不是這樣用的!


    然而太叔妤語速太快竟沒來得及插口反駁!


    “又要如何做到鞏肱骨?”又是幾條枝丫,“使自己有大用,或者有難以替代的小用。比如你治水上獨有心得,那麽為防那點子天災人禍,隻要你蹦躂得沒太討嫌,會讓你蹦的。比如你就是會背書考試,其他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沒事,也可以傳授考試經驗,照樣被需要的學子捧在手裏怕摔了。再比如你其他都不顯,唯獨飯量好,隻要你能讓你你吃飯的人也餓覺得胃口大開——酒樓會喜歡你的。”


    “噗。”


    太叔妤瞧上一眼噴笑的人:“當然,笑得逗趣也是一種,比如我就需要,活躍氛圍嘛。”


    後麵又是幾條杠:“至於如何具體操作,你們有腦子,辦法不會比我少。”


    太叔妤又迴到了“另辟蹊徑”並列的地方,點黑板:“但這是有選擇的情況下。如果大家就是鐵了心的要以色侍人呢?”


    監生:“……”誰和你大家啊摔!


    太叔妤半眯了眯一雙琉璃瞳子,笑:“也可以一搏。這時候就要對局、對事、對人,即,天時、地利、人和。”


    三條枝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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