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身衣服,然而太叔妤穿出來,和暮朝歌穿出來,基本就是兩個效果。


    瑰姿豔逸,是沒有的。


    單媚骨,也是沒有的。


    太叔妤本就是清淡閑致掛的長相,此刻長眉淡唇,華茂春鬆,朱豔下也不過多了一點清淨的慵逸。甚至在這樣的自如下,纁裳下擺搖曳的金絲牡丹似乎都褪去了雍容,更呈顯了華貴。


    不仔細看,和金陵雀世家精養出來的子弟也沒大差別。


    饒是孔吉這兩個月來看慣了綠蟻宮這位的得寵,此刻瞧著“他”連帝君的常服都能碰,也不由得暗暗心驚,更是打定了主意——


    要抱緊這位的大腿!


    但很快他就發現了:這位的大腿也不是那麽好抱的!


    不過才出綠蟻宮,兩人就撞上了在宮外蹲守了多天的柳眉毓。


    就聽一聲纏纏綿綿的男子嗓音:“君上~”伴隨著錦帛破空的窸窣聲響,由遠及近而來,太叔妤側身一腳。


    踢出去!


    柳眉毓重重摔了出去,手裏拎著的偌大食盒也跟著摔了個七零八碎,他撲地上麵色猙獰:“暮朝……咳,君上,您摔疼人家了~”


    太叔妤:“哦。”


    空氣靜了一秒。


    孔吉還不及反應,就看見前一刻還在地上扶著腰弱柳扶風樣的柳眉毓已經彈跳起來,披頭散發朝太叔妤衝來,嚎叫:“啊啊啊,虞、青、臣!本公子要掐死你!咦,你怎麽穿著君上的衣服?”


    太叔妤手掌抵著人,聞言語氣淡淡:“見衣如見君,還不跪下。”


    “……”柳眉毓也不掙紮了,立馬後退一步,冷靜地皺了皺眉。想到什麽,隨即變得痛心疾首:“你竟然狐假虎威,簡直居心叵測……說,你想要如何對君上不利!我告訴你,哪怕是死,我也絕對不會讓你傷害君上一根毫毛!”


    太叔妤聞言轉身就走:“你估錯時間了,今日有邊關的加急令要商議,暮朝歌現在還沒下朝。”


    翻譯一下就是:您老少加點戲,觀眾不在。


    柳眉毓:晦氣!


    太叔妤掐著時間點到了國子監,孔吉落後一步,盡量平靜恭順地遞上了用絹帛墊著的折扇,然後躬著身子跟在了身後。


    雖則這位帝君新寵的從六品助教的官職已經下達了大半個月,國子監也給麵子的騰出了六經中的《詩經》部分的課業,交遞了出去,實際上,今日還是太叔妤第一次出現在國子監的地盤。


    有消息渠道的監生早早就糾集了同樣憤懣不滿的同窗起了個大早,圍堵在了太學門下,準備來場聲勢浩大的“抗議”,以正金陵學風。


    廟堂之高,怎容一介孌寵隨意染指!


    當然,讀書人的抗議怎麽能叫抗議呢,那是講道理,那種務必要將人說服得服服帖帖、幡然悔悟、涕泗橫流,最後自甘離去的講道理。


    誰知道左等右等,直到臨近早課開始,師長歎著氣都無奈地催人歸了,也沒等到個人影。


    不是說好的對這天降的榮寵誠惶誠恐日夜不得寐,以至於縮在宮中大半個月不敢來,死命備課以免貽笑大方麽?!


    不該早早趕來熟悉環境琢磨心思討好上下麽?!


    人呢?


    竟然直接嚇得不敢來了,沒點誌氣!虧他們還真嚴陣以待了!琉璃牌下,青衿羽冠的監生們暗恨得幹瞪眼,麵上還不忘維持讀書人的雲淡風輕。


    “唉,還是吾等修行不夠,竟被這等小人擾了心誌。”一監生眉間陰鬱。


    馬上有人拍肩頭安慰了:“魏徴兄何必自惱!孔子雲,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小人作祟,聖師都難免歎息,更何況吾等,是吧?”


    “哈哈,有道理。”旁邊幾個同窗好友好笑地附和,“迴去了迴去了,別耽擱了正事,畢竟如今朝政不興,還要指望在座的各位以後為生民立命啊。”


    “哪裏哪裏。”


    “不敢當不敢……擦,來了!”


    “青臣竟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受大家的歡迎。”太叔妤啪一聲抖開手裏的折扇,大朵大朵滿了屏兒的描金牡丹在辰光下熠熠生輝,亮瞎人眼。


    她歎息:“早知如此,便是推了這幾日懶覺,也定要早點來以慰大家的相思之苦才是。”


    “不是……”


    “嗯?”太叔妤抬腕,半搖金扇半遮麵,露出一雙憂鬱的大眼睛,裏麵“你不要狡辯了不要鬧啦”的小眼神簡直不要太紮眼。


    靠下意識攔路的監生瞬間卡殼:“不是……”誰相思你了啊摔!


    也不是說太叔妤的“背景”讓他們有所顧慮,畢竟國子監除了少量天資卓越的民生,多數出生不錯,見的世麵也不少。比起他們,新帝雖然繼了位,但名不正言不順且未掌大權,反而顧忌的要多得多。


    但眾生習慣了學院淡雅素淨寧靜致遠的風格,甫一接觸,太叔妤剛來就一身俗破天際的朱豔配騷包金扇,和明明頂著清淡禁欲的一張臉偏偏完全不要臉的操作模式……


    讓人不得不驚歎於新帝的口味!


    如此心緒起伏下,竟沒人看出她的不同尋常的走位。


    等迴過神來,才在眾人麵前表達了深切歎惋之情的那個人已經不動聲色地穿過了人牆,踏進了裏院。


    孔吉注意到了,瞳孔縮了縮,臉上浮現出驚奇和無奈並存的情緒,趕緊小跑過去,收撿好了太叔妤遞迴來的描金折扇,遞上書冊,又躬身退迴到一步距離的地方。


    這時候再攔就不好看了,還在原地的監生麵麵相覷一番,也紛紛散了。


    然後心照不宣地換做了在各自陣營的學堂中密切關注“虞青臣”的一舉一動,伺機而動!


    尤其是正義、崇誌、廣業三堂的監生,更是一副擔當了大任的意氣昂揚——


    監生在國子監分六堂畢業,通曉四書而未通曉六經的,入義誌業三堂,也就是最低的學級,是朝堂上那些清流世家賄賂填塞族裏個別不成材子弟的首選。


    太叔妤眼觀鼻鼻觀心,一路途經正義、崇誌、廣業三堂,閑庭信步,不看豔衣,單是手持書卷的模樣……還挺像那麽迴事的。


    作為學生的話!


    至於師長,就搞笑了。


    若說太叔妤行至三堂中間的時候,還有人多少想著皇家的體麵隻竊竊私語,不屑“他”一個靠臉上位的還挑剔上了他們的話;等太叔妤毫不猶豫地走完三堂進入修道、誠心二堂的院落時,就是有人開始忍不住臭罵嗚唿哀哉、當今聖上昏庸無道荒淫無度了!


    ——修業一年半以上文理通暢者,才許升入修道、誠心二堂。


    那是一國棟梁的根本!


    一句聖寵,就讓這麽一個玩意兒進入道心二堂,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修道堂。


    誠心堂。


    欲修其身,先正其心。


    太叔妤頓下了腳步,抬首望去那方牌匾,端雅遒勁的隸書清骨文正,那眼神……孔吉垂眼,全當什麽也沒看見,宮裏最不缺的就是明白鬼。


    誠心堂裏的監生明顯也注意到了外麵的動靜,但他們是唯一沒有一人出來動作的,講案前,一位身形清矍的老先生正在講解。


    孔吉上前一步,輕聲道:“那是夷吾先生。”說完便又安靜退了下去。


    太叔妤點頭,接著又在一眾尾隨的、暗地觀探的、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不急不緩地,進入了率性堂!


    道心兩堂又修業一年半以上,經史兼通、文理俱優者,升入率性堂。生員入率性堂後,實行積分製,畢業後,可根據表現,直接被派往六部門下積累功績或者參加科舉考試。


    簡而言之,但凡進入率性堂,便等同於半隻腳已經踏進了朝堂!


    何況還是作為先生,指點監生。如此重位,以往無一不是請當世大儒、百戰將領、廟堂高官,或者民間確有強技者擔任。


    簡直胡鬧!


    也不怕寒了天下無數文人誌士的心!


    這次甚至連一些淡看朝堂詭譎功名利祿的先生學生都不由生怒!


    如此勢壓下,孔吉後背已經浸滿了冷汗,然而一張細白蒼冷的麵皮上卻仍舊恭順平靜。


    太叔妤無意瞧過去,都能看到裏麵適時填充上的討好,不膩不淡,拿捏得恰到好處。


    而太叔妤怕麽?


    怕鳥。


    她跪坐上講案,沒開書,起始第一句話就是:“在下才華不多……”


    底下好不容易壓下來的躁動又起。


    她若無所覺,笑:“但還是有一點。”


    太叔妤環視一圈底下,待他們見這點小動作對她無效,才又重新安靜下來後才繼續開口:“既然聖師都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在下私以為,你們在真真假假的消息折騰中,約等於對在下毫無所知的情況下,並不能如此武斷地判定在下不能為你們師,不是麽?”


    ------題外話------


    古言大背景,參考借鑒了明清唐的官製習俗等,考據處若有不夠嚴謹,還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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