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那幾天父母又在吵架——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總是隔三差五地吵架,由小吵到大吵再到動手打架,然後就是母親的負氣出走(去大姨或小姨家住一陣兒),然後就是我和哥哥再把母親接迴來,然後就是短暫的平靜……然後再次輪迴相同的故事。那天下午一直下著不大也不小的雨,正如一家人鬱結的心情一樣,母親還是哭著走了。我們沒有攔她——照例,勸是勸不住,攔也攔不住的,就由她出去暫時逃避一下也好。

    天黑了,哥哥、嫂子迴他們的小家了,村外的葡萄園裏就隻剩下我和父親。我家的葡萄園在村子的南頭,從城裏來的唯一一條公路就從我家門前經過。下著雨,百無聊賴,又剛和母親吵了架,父親吃完飯就睡了;而我正在上初三,還有幾個月就該中考了,自然不敢稍有懈怠,我正躺在床上看書。

    “有人嗎?……”

    聽見有人叫門,我家的大黑狗率先跳起來響應,一邊狂吠不止,一邊抖得鐵鏈嘩嘩響——我急忙跑出去看看,別讓狗傷著人家——忽然,就與來人撞了個滿懷。聽見狗叫,嚇得她急忙往屋裏鑽,結果就與匆忙出門的我撞了個正著!我們不約而同地“哎呀!”一聲驚叫——父親也被驚醒了,爬起來問怎麽迴事,抬頭一看,屋裏站著的不是我,而是一個陌生的女孩,而我卻站在門外。驚魂未定地她急忙解釋道:

    “……我來找一個朋友,天黑了還沒有找到……看見你們家亮著燈,我就進來了……誰知道還有狗……我最怕狗了,嚇死我了……今晚我能住這兒嗎?”

    她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盡管有些語無倫次,但對於我這樣一個至今還沒進過城的小男生來說,卻有無法阻擋的魅力,何況她還是個漂亮的女孩,何況還下著雨,何況淋了雨的她是那樣的楚楚動人,何況天黑了她還沒找到住的地方,何況這個村子根本就沒有旅店,萬一遇見壞人怎麽辦……於是我也替她求情:

    “就讓她住這兒吧……天這麽晚了,還下著雨……”

    “可是,就這一間屋子,也沒她睡的地方啊!”

    的確,葡萄園裏隻有這一間簡易的房子。平時隻有父母住在這裏,晚上我迴老家,哥嫂迴他們的新家。今天因為下雨,母親也不在,我就暫時擠在這裏。

    她一定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聽出父親的話有些鬆動,就急忙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父親睡在靠南牆的較大的床上,我睡在西窗下的單人床上,隻有北牆下還有一張長沙發。

    “我睡沙發就可以了……”

    她快活地說。見父親沒再認真地反對,她很快就活躍起來,自己找地方洗漱,自己去廚房找吃的——仿佛在自己家裏一般。我還是擔心她找不到,主動幫她去找;她抓住我的胳膊,推著我坐迴床上,說:

    “你去看書吧,我什麽都能找到……”

    她看著我笑了,臉上有一對迷人的小酒窩,還露出兩顆潔白、俏皮的小虎牙——剛剛見麵沒幾分鍾,我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了——沒有一絲陌生感,反而象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的親姐姐(她大概有十八九歲的樣子)。我沒有姐姐,也沒有妹妹——曾經,我多麽渴望有一個關心、體貼我的好姐姐——實在不行,有一個我可以細心嗬護的小妹妹也可以——然而,一個都沒有!今天,仿佛天上掉下好姐姐,我實在是太高興了。

    天下極難得也就是一個“巧”字!(好象劉姥姥也發過這樣的感慨)如果不是因為父母吵架,母親離家出走;如果不是因為下雨,我偶然在這裏過夜;如果不是因為我家在村邊還有個葡萄園;如果不是因為唯一一條公路恰巧從這裏經過;如果不是因為隻有這一間屋子;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率真大膽,非要住在這裏;如果……太多的“如果”環環相扣,缺一不可;任何一個環節的斷開,所有的“如果”都將煙消雲散。幸運的是,一切的“如果”竟然奇跡般的巧妙地組合到一起,讓這個故事真實地發生了!

    “開飯嘍……伯父,您再吃點吧!”

    她端著飯進來,首先禮貌地詢問父親。父親推說不吃,然後就掉頭衝裏邊睡去——也許是因為生母親的氣,進而生所有女人的氣,所以對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孩也很冷淡。她倒是不在意這些,還是笑吟吟地走到我床前,把吃的東西放到床前的凳子上,然後親昵地坐到我身邊。我到底有些不大習慣,就急忙坐起身,靠著床頭坐著;她就勢半倚著我,挑了一片炸得最好的饅頭片,一定要喂我吃第一口……

    “吃點吧……吃一口……就一口,嚐嚐我的手藝……”

    她撒嬌地把饅頭片隻送到我嘴上。我下意識地往後躲,隻躲到無處可躲了,才迫不得已輕輕地咬了一口。

    “好吃嗎?”

    她笑眯眯地看著我的眼睛問。

    “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饅頭片……”

    她開心地笑了。的確,這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饅頭片——它是用饅頭片蘸了雞蛋糊炸的,所以外表酥脆金黃,內裏雪白鬆軟,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由於是這個女孩親手做的,還親手喂我吃——這樣品味起來,就別有一番滋味!在我這16年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哪個異性象她這樣親昵地體貼過我,連母親都沒有!當然,我不該這樣苛求母親,因為她心裏裝著太多的苦楚。從前她一定也這樣做過,隻是那時侯我沒有記憶罷了。她就這樣輕輕地依偎著我吃東西,仿佛我們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小夫妻——這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著了。

    吃完東西,她去收拾殘局——她的忽然離開,竟讓我產生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剛才粘著我的時候,我還有些難為情;現在她的忽然離開,我又有些不適應了——莫非還不到10分鍾,我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這可不是我的性格!

    由於過早地目睹了父母無愛的婚姻,我已經比同齡人更早更深刻地思考過這個永恆的哲學命題:愛情應該是兩情相悅,是兩顆心自然地相互靠近,是人生觀、價值觀的基本契合,至少能夠相互包容……然後兩個人才能和諧地生活在一起。父母的教訓太深刻了,所以在愛情上我崇尚寧缺毋濫。到目前為止,除了親眼看到的,她是一個活潑、開朗的漂亮女孩之外,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所以,怎麽可能這麽快就把她確定為我終身相依的伴侶呢?此前,我已經做好了精神上的準備,即要用足夠長的時間苦苦地追尋人世間另一片相同的葉子。然而,今晚,在一個酥脆的饅頭片前,我十幾年苦苦求索的哲學命題頃刻間就土崩瓦解了。

    收拾完——正如我期盼的那樣——她又親昵地坐在我身邊,翻翻我的東西,又問這問那;而我倒象個害羞的小女生,借看書掩飾自己的窘態,臉紅心跳地迴答她的提問。當她知道了我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又有誌於走出農門闖世界,而且幾個月之後就要邁出關鍵的第一步(中考)之後,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

    “那早點睡吧!別影響你明天上學——晚安!”

    上帝啊!她竟然向我道“晚安”了——這是我有生以來接受到的第一個“晚安”。從來沒有想過,我人生的第一個“晚安”會是這樣一個純粹西式的優雅動聽的“晚安”——我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了。結果,隻顧著激動,竟忘了迴應她的“晚安”!

    朋友,我又看到你嘲諷的嘴角了!是的,在你們看來,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哪值得如此地矯情。可是你們哪裏知道,對於一個一直生活在封閉、保守、落後的農村小男孩來說,尤其是象我這樣一個感覺纖敏而細致,卻偏偏生活在父母的爭吵與冷漠中的我來說,那一句溫暖的話,一個親昵的動作,能在我的心裏掀起多大的波瀾!今天,準確地說是今晚,我人生的許多第一次就要開始了……

    她側身躺在沙發上,頭枕著我這一側的沙發扶手,背靠著沙發的靠背,腿自然地蜷曲到沙發上來——就在這樣一張簡陋的 “床”上,她仍然很快就安然入睡了。這是怎樣一個奇怪的女孩啊!她來自哪裏?不知道!她要去哪裏?不知道!無論在哪裏她都這樣快樂而灑脫,隨遇而心安地生活?要知道,這個世界到處都潛藏著危險——尤其在夜晚,男人獸性的一麵就會更多地暴露出來,如同躲在樹叢裏的野獸,閃著亮晶晶的眼睛……比如現在,如果我就是一個粗暴淫邪的男人,直接撲向熟睡如嬰兒般的她,她還有別的選擇嗎?除非她是一個武功奇絕的俠女,或者是善用法術的狐女——俠女的事情我是絕對不相信的,水做的女孩怎麽可能練成可與男人爭鋒的殺人武功?關於狐女,我還是有些相信的——畢竟生活中還有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所以我倒寧願相信,在另一個空間,一定還生存著這樣一群美麗的精靈。

    她的到來實在是太巧了,巧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莫非她真是狐女的化身,特地來報答我執著的守望?已經到了20世紀90年代,而我依然執著地相信她們的存在。

    自從初一那個暑假,偶然見到了那兩個路過凡間的天使,我的心就被她們帶走了。之後,我趕遍了方圓幾十裏大大小小幾乎所有的集市,卻再也沒有遇到過那兩個謎一般的女孩。

    初二那年暑假,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尋找。就在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身邊一個同樣賣葡萄的小販告訴我,在鄰縣的一個集市上,有一對開理發館的姊妹花,長得那叫漂亮——他一邊說,一邊急速地咽了一下差點流出來的口水;她們發廊的生意那叫火暴——其實許多人來這裏的主要目的倒不是為了理發,而是為了多看這姐妹倆兩眼;這姐妹倆的脾氣那叫古怪——一定要等到上午10:00才開始理發,無論你來得多麽早,無論店裏等著多少人。下午3:00準時收工,無論你已經等了多麽久,無論還有多少人等著。還有更奇怪的,那個姐姐隻穿白色的衣服,雖然樣式千變萬化;那個妹妹隻穿黑色的衣服,無論春夏秋冬。那個妹妹偶爾還和顧客聊聊天,而姐姐從來都不苟言笑……對於他描述的漂亮,我並不十分感興趣——象他這樣粗俗不堪的人,他眼中的漂亮還能好到哪兒去?對於他描述的怪癖,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世間竟然還有這樣個性鮮明的女孩?我一定要去看一看,這究竟是何等人物!

    那天早晨5:00就出發了,因為那個鎮距離我們家有40多裏地,還要騎自行車帶100多斤葡萄——父親不理解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我就推說那裏葡萄賣的價錢高。賣過東西的都知道,要想賣得快,賣得價錢高,一定要早點去占地方:首先要搶占的是主幹道的十字路口,其次才是以這個路口為中心,向四麵延伸的位置——離中心越遠,位置就越差。然而到了這個集市之後,我發現這條規律似乎出現了特例——那個傳說中的理發店在偏離“經濟重心”50米左右的東側,而小販們占地兒偏偏以這個理發店為中心。現在,它的左右兩側、馬路對麵已經依次擺了很長的攤位;我也不敢執拗,隻好入鄉隨俗,依次擺下自己的攤位。

    現在是早晨7:00,陽光正紅彤彤地鋪滿了整條街道。有的已經擺好了攤子,靜靜地坐在那裏發呆;有的一邊擺東西,一邊和熟識的人調笑;有的囑咐旁邊的人照看攤位,然後叫上幾個人一起去吃早飯——有喧鬧,但不喧囂;有快樂,但不張揚——一切都是隻有農村才特有的那種平靜而祥和。我基本上屬於第一種人,一是這裏沒有熟識的人,二是我也不太喜歡和陌生人套近乎,於是擺好了攤位,我就隻有靜靜地發呆了。

    斜對麵就是那家有著傳奇色彩的理發店,現在正緊緊地關閉著大門——估計那一對姐妹還沒有起床吧!她們的店門是那種一塊塊木板相契合組成的鋪板門,如今大部分油漆已經斑駁、脫落,隻有卻招牌是嶄新的。多數店鋪會不遺餘力地把招牌打扮得色彩豔麗、花枝招展以爭奇鬥豔,但這樣做往往會適得其反而墮入末流;她們的招牌恰恰是最簡潔大方卻最引人注目的那種:沉穩的黑底色上是飄逸婀娜的四個白色大字“秋水伊人”——僅因這個店名就可以看出這姐妹倆的卓爾不群,而那個時代農村的理發館隻會叫做“青春理發館”“蘭蘭美發廳”等等。這黑白配不正是這姐妹倆最鍾愛的色彩嗎?而“秋水伊人”這四個字總讓人聯想起古典詩詞中長衣飄飄、多愁善感、口齒噙香、泛舟荷塘的江南女子……

    “開門了……”

    “終於睡醒了……”

    “快看,這個就是妹妹——這個好說話(注:河北方言,喜歡與人交流,容易溝通之意)!”

    “那個穿白衣服的就是姐姐了!她為什麽不愛說話?”

    忽然身邊一陣竊竊私語,還有一股騷動的熱流也隨之湧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一個方向——那個理發館的鋪板門正一扇一扇地打開,門口也正交替著出現一白一黑兩個飄逸的身影。這是兩個燙著新嘲發型的美麗女孩,身材、麵容也及其相似。隻是一個矜持不語,一個笑語盈盈;一個靜如處子,一個動如脫兔;一個高貴神秘,一個古怪精靈……真真美得妙不可言!品評這兩個女孩的不僅有涎皮賴臉的男人們,還有愛挑剔、好嫉妒的女人們——然而,從她們眼中、口中流露出來不是挑剔而是喜歡,不是嫉妒而是豔羨——女孩子的美讓男人喜歡並不難,最難得是連女人都喜歡!

    門打開了,姐姐在收拾屋子,妹妹就出來買東西——她一出來,陽光一下子就亮堂了許多。現在是7:40,買東西的還沒有來,賣東西的都已經擺好了攤位——尤其是賣水果的,會把桃子、蘋果、葡萄等擺成高高的金字塔狀,還一定會把個頭兒最大、成熟得最好的一個或一串擺在金字塔的頂端以招攬顧客。現在,這個美麗的女孩幾乎是獨自一人徜徉在大街上,而兩側的小商小販們則象擁戴公主一般爭著和她搭訕,向她推薦自己的水果。

    轉了一圈迴來,她已經買了幾個“印度青”蘋果,幾個“大九寶”桃子,看樣子還想買點葡萄——因為現在她的眼睛隻盯著葡萄看了。於是那些賣葡萄的小販們爭相捧著掛型最好、顏色最好、果粒最飽滿的葡萄諂媚地招唿著。說實話,我也希望她能吃到我賣的葡萄,可是,現在賣的都是入秋後成熟的“二茬果”,隻中看不中吃的。再者,我也不想加入這些諂媚者的行列——已經有這麽多人了,也不差我一個!

    “你的葡萄甜嗎?”

    意外地,她卻停留在我的攤位前,忽閃著水波流轉的大眼睛,笑吟吟地望著我。這一雙大眼睛實在是太迷人了,象一彎明淨的湖水,而我仿佛已飛身飄入湖中,正愜意地遊來遊去……有人碰了我一下,我才明白自己的失態,急忙語無倫次地迴答:

    “現在都是‘二茬果’,都不甜……給你嚐的是‘頭茬果’,買迴去的卻是‘二茬果’ ……”

    “那你這裏有‘頭茬果’嗎?”

    “隻有這一串——是為了搭配著賣其它的……別看青(注:河北方言,此處指顏色發綠的葡萄),都是甜的,你嚐一個?”

    “哦……確實很甜!”

    “你要是想吃,就買這一串算了。”

    “那你怎麽搭配著賣其它的?”

    “沒關係,有喜歡吃酸葡萄的。”

    ……

    買完葡萄,她走了。走了幾步,忽然又迴頭看了我一眼,還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她這一笑可不要緊,身邊的小販們都笑了:

    “你小子可真夠可以的,把我們的老底兒都給抖摟出來了……”

    “你把那串甜的賣了,看你還怎麽賣別的……”

    “看有多少專門買酸葡萄的……”

    “中人家美人計嘍……”

    我窘迫地站在那裏聽著他們的奚落,但這些奚落的聲音漸漸地充耳不聞……逐漸地占據了我腦海的是剛才那意味深長的迴眸一笑——這張笑臉,這雙流光溢采的大眼睛,什麽時候,在哪裏,我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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