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不緊不慢的駛了大約半個小時,被他們推著下了車,頭頂首先感到陽光的溫暖,心裏不免感到寬尉。他們又推搡著我走了好一陣,才幫我解下眼前的黑布,清澈耀眼的陽光使我立刻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久,我才試著睜開眼適應了眼前的景象。陽光照在晶螢無痕的雪地,我們麵對的是一座高山,半山腰似乎有一座小屋。但雪地裏既沒有路,也沒有任何足跡,那屋子裏住著有人嗎?他們要帶我找誰?

    四個紅衣喇嘛卻對我打手勢,叫我自己上去。我心中盡管莫名其妙,但想到要把奶奶從冰川中救出,或許就在今天能有答案,怎能不激動!當即大步踏著“咯吱咯吱”的雪向上走去,冬天的太陽總是懶洋洋地不想升高,此刻就象掛在我的腰間。我擺動的手臂,將它時而遮擋,袖子上暗黃色的獸皮毛被陽光照著的一麵,此刻看起來是金光閃閃的,隨著擺動,好似我一路隨手揮灑著金光。

    走了半裏多路,看到山上的小屋越來越清晰,趕緊快走幾步,突然一驚,發現眼前雪地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文字。是非常漂亮的藏文,可惜我一個也不認識。隻見偶爾一個字長長的豎下來,另一個右上角又極具美感的點了一個圓圓的點。每一個字都那麽工整,那麽漂亮,而整“篇”“文章”的字跡都排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我驚訝極了,快步走近細看,始終沒找到人的足跡。隻找到滿地字跡中的一行空地,我小心前行,越走越是驚訝,到後來,隻覺得漫山遍野全是美麗的藏文,渺小的我完全被淹沒在文字的海洋中。那些被陽光照著的地方,倒還能看出一點寫字時被撥拉出來的碎雪,而在陰暗處,白雪隱隱透明宛如綠玉,那字就似被刻在上麵一般。

    我先是驚訝中小心慢步,後來卻急不可待的大步往上走,隻是仍舊小心著沒破壞字跡。到了小屋下方,需手足並用才爬上一個陡坡,眼前豁然一片平地,小屋就在中間。雪地裏的藏文輻射狀從小屋處散射開來,靜靜地陽光下,屋頂端坐著一個紅衣喇嘛。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遠遠地看著他。看不出年紀,高矮胖瘦。隻看到風將他的紅色袍子吹起,象一麵旗幟,時而飄起時而落下。

    我慢慢靠近,終於看出他是一位黑得出奇,瘦得可怕,老得可憐的老頭。但他閉著眼端坐著,臉上似乎蕩漾著陽光般溫暖的微笑。

    “今年的雪好大啊!”他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沉重得象是從一個又厚又重又古老的箱子裏撐出來的。但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而且是非常高興見到我似的。

    我仍在驚訝中,說不出話。

    “我知道你是誰,我也知道你總會來的。”他睜開眼,一雙深陷在高高的眉骨裏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充滿慈祥的笑意。

    那一刻我突然有想哭的感覺。

    他站起來輕輕躍下屋頂,走到我身邊,說:“跟我來。”走的卻是我來的方向,我跟在他後麵,清楚地看到,他在我來時的腳印上輕輕一點,隨即踏過,幾乎不留痕跡。寬大的深紅袍子被風展開飄揚,似乎馬上就可以帶著枯瘦的他從我頭頂飛過。我隨著他走到平地邊緣,從高山望下去,陽光下漫漫無際的雪原中有些許低伏的村莊,有蜿蜒盤旋的路徑,有平整如鏡的小湖,遠處,仍有高矮延綿的雪山仿佛沒有盡頭的排列著。我禁不住低聲驚唿大地的美麗壯觀。他迴頭輕輕一笑,拉著我的手走他身邊,看著大地說:“當你迴頭看,看到芸芸眾生如螞蟻般在廣闊的天地間哲伏,蠕動,是否為他們的艱辛,為他們的渺茫,有一種憐愛,有一種感動?我相信你有,孩子,你應該有這樣的愛。為人世間感動,為感動奮不顧身的投入,你做到了,你沒有荒廢自己,你拯救了自己。”

    說完他不再言語,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悄悄側過頭去看他,隻見他流下淚來,眼淚滴滴落下,被風吹過,飄散在雪地。我更是不知說什麽好,等了好久,他毫不掩飾的用袍子抹去淚水,伸出如鷹爪般黑瘦的大手整整我頭上的帽子,又笑道:“你的父親,明月行劍,曾經來找過我。他說:他沒有權力決定你的人生道路,這畢竟是危險又艱辛的,隻好看天意,看你自己的決定。”

    “到今天,我想,無論是天意還是你自己的選擇,都說明你走到了這裏。可是,孩子,事情遠不如你想的容易。我不能給你肯定的答複,也不能給你太多的幫助。但我這幾十年來苦心研究,也不是沒有進展,你且隨我來,進屋慢慢再談。”說罷轉身大步向小屋走去。

    我心中大喜,難免也感慨萬千,原來我現在做的都是我父親曾經做過的?眼下走在他後麵看著他的步伐,感覺他是很有信心的。心想我年輕美麗的奶奶有望複活了!看著他的袍子被風吹起,將他的小屁股緊緊裹著,真想上去給他一巴掌。但這是跟猴子毛他們在一起玩鬧時的習慣,這裏如何使得?隻好咬著唇笑了笑,忍住手癢,跟著他鑽進了小屋。

    他將門打開,又將小窗推開,屋中有了光亮,將幾件簡陋的家具照得清清楚楚,他在床上坐了,從床頭的牆上取下一個小布袋,掏出一個又硬又冷的窩窩頭遞給我,說:“餓了吧?吃,細細品味,很好吃的。”爬了這麽高的山,我也確實餓了,接過就啃起來。那麽冷那麽硬,想不一點一點細細的吃都不行,但如他說的,果真甘甜迴味,很是好吃。他在床上將雙腳盤好,打坐式的坐好,說:“在我年輕時,四處遊走,求學醫術,也替人治病混口飯吃。20歲那年,到了香格裏拉,遭遇草原狼群伏擊,命懸一線時,你爺爺帶著一隊人恰好出來打狼,救了我。後來又將我送到明月公主處治傷。開始我以為小命保住了,難免不落下殘廢,沒想到香格裏拉一族,大有能人,消除惡狼口中的病菌,接骨,縫合傷口,做得是一絲不差。等我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連一根小手指都沒丟,心中的感動,你可以想象?”

    “後來,得知香格裏拉一族竟被我族殘暴份子一夜屠城,又有數千婦女被擄到西域來,我總想著如何救她們出虎口。但能力有限,隻救得出少許。後來那些魔鬼,令人發指的魔鬼,做出用冰蠶殺害孕婦及產婦跟嬰孩的惡行,我都趁黑夜將她們抱上雪山冰窟之中,希望盡自己平生的醫術,將冰蠶誘出,將她們救活。可惜我醫術不精,大多數人還是不能救活。在我眼前掙紮哀號,最終死去……”

    說到這裏,他又流下淚來。過了許久,他起頭來歎道:“想來香格裏拉一族,對我恩大如藍天,卻被我族人殘害而滅,這份痛楚,天下有誰能知。唉……”

    我忘了啃吃手上的窩窩頭,小心地問:“聽說解放後,你還救活過一個女嬰?”我這一問是很自私的,意思是被冰凍那麽久的小孩能救活,我奶奶是不是還可救活?

    他顯然有點驚訝,說:“是的,你也知道了。就那一件事,驚動太大,我被發現,然後被他們囚禁在此,如今,已有二十年了。”

    “當時都解放了,他們還如此橫行霸道?”我算了算,那都是1987年的事了。

    “你不知道的,這是他們的王國,解放前這裏根本就是奴隸社會,解放後,他們仍想牢牢掌控政教結合的大權,在精神上在肉體上完全控製著人們。毛主席當然不答應,他們便把很多事情做在暗處,很多老百姓敢怒又不敢言,中央政府一時倒也沒辦法。”

    我點了點頭,他們的厲害我已算領教過了哩。想了想卻又問道:“你救活的那個女孩,現在在哪裏?”

    他搖了搖頭,說:“當時引起了政府的注意,派出專門的機構來將女嬰領走,說要特殊撫養觀察,隨後我便被迫囚居在此,再也沒有那孩子的消息了。不過,我相信,她今年二十歲,應該又高又結實了吧。”

    說完,他臉上露出企盼又滿意的微笑,仿佛在想象中看到了一個美麗健康的女孩。看到他這樣的神情,我突然就低下頭,眼眶濕了。

    吃完一個窩窩頭,我又跟他要了一個,說:“你不住在這裏,他們就會怎麽樣?”他低聲說:“我的家人啊。我不能讓他們為我犧牲。”

    我不再言語,慢慢又將第二個窩窩頭吃了。終於忍不住說:“如今,你有什麽法子可以將明月公主救活嗎。”

    他想了想說:“這事危險極大,你得先仔細想好了。你想,如果你不救,她就永遠沒死。如果救治失敗,她便真的死了。你想好了嗎?”

    這倒是我沒想過的,愣了許久,說:“都有些什麽危險?”在我腦子裏,一直是想到冰蠶被誘出,我奶奶便如從睡夢中醒來,打個嗬欠,就微笑著說話了哩。他低頭想了一陣,說:“我原來沒想過的,所以一直沒肯答應你父親,這幾年他也沒來了。不知他還好?”

    “還好吧。”我想老兔子如今不知在哪裏,估計應該不會有什麽事吧。

    他點點頭,說:“我一直都傻傻地想憑自己的能力去救,從沒想過借助現代發達的高科技醫術。此事要辦,看起來關鍵是如何將冰蠶引出來,其實不然。首先要掌握精確的溫度,周密的護理,甚至需要特殊的營養液將病人放入其中……你想想,被冰凍幾十年的肌體一旦解凍,會是怎麽樣的?還有脆弱的大腦,更是要小心著。所以,你必須求助於非常先進的醫院,甚至是西方國家的專家。”

    我很有些奇怪他囚居在此,怎麽能知道這麽多現代的東西。但也不好岔開話題,因此說道:“這些我會努力去做的。先請您告訴我怎樣將冰蠶引出吧。”

    他微笑著點點頭,站起來下了床,從牆上一個套子中抽出一把劍來,那劍除了鋒尖處鐺亮無比,其餘地方都是黑鏽難看。他將手中劍靈巧的翻飛了一下,一根木柱上掉下一陣細細的木屑,一個漂亮的藏文字立即露出來。我頓時明白,外麵那鋪天蓋地的字跡都是他這樣寫出來的。他看了看劍鋒,說:“你要知道,冰蠶在蘇醒那一刹,人的心髒裏的血液對它也是極大的誘惑。要想將它引出來,實在不是百分之百的事情,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配一個藥方,讓它的香味比雪蓮對冰蠶更有誘惑力。你可知道,雪蓮耐苦寒,生命力極強,為何卻那麽稀少嗎?就是冰蠶老遠聞到其香味,非得趕過去吃了它不可。當然,我這藥方中仍少不了雪蓮,但是,還有十數種藥材,恐怕你聞所未聞,更不知其形狀色澤,生長於何地何時采收,說來怕你也記不住。”

    “那怎麽辦?”

    “我寫下來,我沒有筆和紙,而且我也不會寫漢字,再說,那幾個人還在下麵等著你,寫在紙上怕也會被他們搜去。你把衣服脫下來吧,我寫在你背上。”

    我一驚,他是要用劍在我背上刻藏文!我說:“那會很痛吧,再說好象刻不下那麽多字?”他笑了笑,隻管點頭道:“脫下來吧。脫。”我驚疑不定的脫下衣服,然後赤著身子抱著雙臂不停的跳,口裏不停說好冷,好冷!他笑著看了我一眼,卻將我的衣服在床上攤開,手中長劍翻飛跳躍,不多時,又換了一件,完了將兩件衣服舉起來看了看,並不見什麽字跡,他卻滿意的笑了,吩咐我穿上,低聲說:“下去就說我也沒辦法。什麽也沒告訴你。”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心想這兩件衣服要是被他們拿了去,以後要我做這做那,我恐怕永遠脫不了身了。但想到短短時間相處,他又將獨自孤苦的住在這裏,心裏萬分不舍。他卻一個勁的推我,說:“去吧,去吧。時間久了他們就懷疑了。”我心中打定注意,一定想辦法再來將他救出,這才走出小屋。見到滿地的藏文,我迴頭說:“這寫的是什麽,寫了給誰看啊?”

    他走出來看了看屋後高高地雪山,說:“佛經,天看到了,地讀懂了。”我愣了一下,終於不敢亂說什麽,再次告別,然後一步一滑的走下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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