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交給地方後,蘭姐曾經住過的那間房被當成了倉庫。七年前她和韓雙誌迴來時,用五十塊錢一個月的房租租下了它。這間房有十二個平方左右,一半是火炕,一半是生火做飯堆雜物的地方。一張桌子,被一台十二寸電視占了大半個桌麵;一把椅子,被當成了臉盆架,毛巾就搭在椅背上。

    我們進屋時,蘭姐躺在炕上,閉著眼睛,象是睡著了。但她那灰白的麵色,青紫的嘴唇,肉脫骨枯的形骸,氣短而急促的喘息,立刻告訴我,這正是中醫所說的‘失神’患者的症狀。人若‘失神’,命在旦夕!

    難道這就是那個從舞台的暗處出來,走進照在紫紅色幕布上的燈光裏的報幕員嗎?難道這就是那個身穿軍裝,臂戴袖標,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嗎?難道這就是那首“青春獻國人萬歲,祖國有我即平安”的作者嗎?難道這就是那個用肉體去交換太平日子的女人嗎?

    她的左手為什麽沒有放下?為什麽要舉在臉前?手裏拿的是什麽?是照片嗎?誰的? “張嬸兒死的時候,手裏攥著我當兵時的照片”。今天,漢良來了,是不是可以說蘭姐比張嬸兒幸運呢……

    蘭姐有氣無力地幹咳了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在把目光舉向照片的同時,也看見了正在注視著她的我們。她瞪大了雙眼,張開了嘴,喘著粗氣,“漢良……”

    “是我……蘭姐……”漢良抓起蘭姐的手,“蘭姐……”

    “漢良……”蘭姐要坐起來。

    韓雙誌跳上了炕,扶起蘭姐,拽過一個行李卷兒,擋在她的背後。

    蘭姐把漢良的手翻握在手中,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臉,看的是那樣的仔細,那樣的貪婪,那樣的慈祥,即象是母親在端詳闊別多年的遊子,也象是在漢良的臉上看到了她們姐弟過去的歡樂時光。

    終於,蘭姐開口說話了。她問我們冷不冷,火車人多嗎;孩子多大了,上大學了嗎;工作累不累,上班離家遠嗎……她問了很多很多,問得非常仔細,可就是沒問,他們背井離鄉來這兒守墓的原因!

    當她聽說漢良現在是市長了,居然有了神采飛揚的力氣:“我就說嘛,我的弟弟,是天下最有出息的弟弟。漢良,擔子重了,可要多注意點兒身體啊。天要是冷,就多穿點兒,別怕麻煩……”

    “蘭姐……”漢良想說什麽,卻沒了下文。

    “蘭姐知道,你現在工作一定很忙,不會在這兒呆很長時間。其實,蘭姐現在已經很滿足了。你看這樣好不好,今天是大年三十,是合家團圓的日子,就陪蘭姐吃頓餃子,行嗎?”

    “嗯。” 漢良點了點頭。

    “雙誌,”蘭姐把目光轉向她的丈夫,“外邊兒凍的那點兒不夠,也不對咱家漢良的胃口。你去買點豬肉和牛肉好不好?他一小兒就愛吃兩摻兒的肉丸餃子。”

    見韓雙誌起身,漢良看了我一眼。

    見我要跟出去,蘭姐伸手拉住了我。

    “不用你去。蘭姐還有話跟你講。”說著,蘭姐吃力地把手伸向身後,拽出一個用手絹包著的黑漆方盒,她讓我幫她打開,裏麵裝著一個奶白色的玉鐲,“這個手鐲,傳了多少年,多少代了,我媽也說不清楚,她就知道隻有張家最好的兒媳才可以佩戴它,它象征著這個兒媳在張家的地位、權力和榮耀。我媽臨死的時候讓我把它交給你,盡管那時候她不知道你是誰,但她說漢良娶的媳婦一定錯不了。今天,我媽的心願終於有了了結了!放進包兒裏吧,不然走時會忘的。”

    大概是坐的時間長了,身體前傾的角度大了,蘭姐的臉漸漸扣到了膝蓋上。我們把她周起來,勸她躺下,她點頭同意了。

    漢良把我拉到一邊,輕聲問我:“你看蘭姐的病情怎麽樣?”

    我坦白的告訴他:“好像是不行了!如果進一家好一點兒醫院,也許能多活幾天。”

    因為蘭姐抓著漢良不撒手,我對做吃的有不在行,餃子基本上是韓雙誌一個人包的。他還用開水燙了兩枚一毛的硬幣,分別包在了餃子裏。他說蘭姐常跟他提起,小時候包餃子的時候,張嬸兒一定要包幾個有錢的餃子,說誰能吃到誰就有福氣。

    結果,漢良吃到了一個,我也吃到了一個,蘭姐開心的笑了!

    轉眼天黑了。表針指到了六點。因為從這兒到火車站,還有七、八裏的路要走,我們不得不告訴蘭姐,我們要坐晚上八點整的火車返迴去。

    “蘭姐,”漢良哀求道:“跟我迴去吧……”

    “不迴去啦!”蘭姐搖了搖頭,“漢良,蘭姐知道,自己已是來日無多了!今天,就是跟你迴去,很快還得迴來,就不來迴折騰了。”

    “為什麽啊?”

    “因為,我想把骨灰撒在佟輝的墳上!”

    “蘭姐,還是跟我迴去吧!我要給你住最好的醫院,請最好的醫生…… ”

    “不啦……,這事兒我已經和雙誌約好了,已經決定了!隻是不知道輪到他走的時候,有沒有人把他的骨灰送上北山……漢良,蘭姐要是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剛來的那會兒,他趕馬車還能拉點兒磚瓦沙石什麽的,可是現在,他沒有裝車的力氣了,隻能蹲在火車站拉人了!如果有那麽一天,他趕不動車了,買不起糧了,拎不動水了,燒不了炕了,房租交不起了,他該怎麽辦呢?……”

    蘭姐低下了頭,用全身的力氣搓著褥單,很難為情地接著道:“漢良,你迴去後幫蘭姐問點事兒行嗎?幫蘭姐打聽一下,電視裏說的那些好事兒,什麽時候才能輪倒他這兒呢?……”

    要是再耽擱,火車就趕不上了。我們隻好匆匆告別了蘭姐。韓雙誌要趕車送我們,我謝絕了他,因為我覺得我們的雙腿要比他那輛破車有把握。

    我們趕到了車站,火車很快就到了。列車長、乘警長、廚師長……總之,車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又都來了,把我們迎上了車。可是,在列車員關門的瞬間,漢良卻伸手把門又拉了迴來。因為他看見車下還有一個人,這個人的頭上還有一張臉。漢良試圖跳下車去,但被身後的好幾隻手抓住了。

    車動了。車下的那個人也跟著跑了起來。漸漸地,那張想再多看漢良一眼的臉,耷在了她丈夫的肩上。

    “蘭姐——”

    漢良撕心裂肺的唿喚,不知蘭姐聽到了沒有。但是,蘭姐肯定沒有看見,漢良在車門口跪下了。

    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了。漢良卻閉上喇叭,關掉了燈。忽明忽暗的煙火告訴我,他一夜都沒睡。

    “你能把它寫出來嗎?”

    我不知道這對他會有什麽好處。

    在我動筆的時候,蘭姐死了。韓雙誌給漢良打來一個電話,說他想讓蘭姐把那雙草鞋帶走,問他同意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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