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識到如此顛覆認知的真實世界,郭承誌緊鎖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郭鵬則一直沉默。


    郭承誌年輕,剛剛接受完完整的精英教育,腦袋裏都是那一套理想做法。


    那一套老師告訴他的理想的政治生態,和理想的國家。


    他未曾經曆官場,不知道這樣的事情,對人心了解也不足,不知道理想的國家狀態是人想象出來的,惡劣的國家狀態也是人造成的。


    當理想和現實發生碰撞的時候,虛幻的理想往往無法抗衡厚重的現實。


    一切的原因都是人。


    郭承誌不懂,而大魏懂皇郭某人卻是一清二楚。


    他從前漢官場一路走來,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做過。


    郎官做過,公安工作也做過,處理過民政,也處理過軍務,可以說,他既是皇帝,也是大將,更是一員宦海沉浮無數年的超級官僚。


    沒人比他更懂官僚和官場。


    這一點,從他出生以後就是如此了。


    或許沒人在意過,但是郭某人也是出身在官宦家庭裏的。


    父親郭單當初是縣令,而郭鵬就是縣令家的兒子,縣令看起來地位不高,但也是一縣主宰,是官,不是吏,身邊還有很多為他辦事的屬官和屬吏。


    所以他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小官場上。


    耳濡目染之下,他親眼見識到那些縣府裏的官員、吏員是如何勾心鬥角,隻為了爭奪一縣之中的在現在的他看來微不足道的利益。


    縣裏的土地,佃戶,賦稅,商貿,任何一個方麵,都能成為他們的角鬥場。


    就算什麽事情都沒有,平常隻是簡單的吃喝聊天,他們都能互相嘴臭,互相陰陽怪氣,個個都是大陰陽師,鉚足了勁兒給別人上眼藥。


    縣裏一旦有什麽職位空缺,他們立刻動彈起來,上躥下跳你來我往,爭先恐後的在郭單身邊使勁兒?就為了得到那些沒什麽前途的職位。


    一家豪強要是在官府裏沒人?那簡直就是在給自己挖墳,全家被活埋了都不知道是怎麽迴事。


    有了人?還要能鬥得過其他人?如此才能在一縣之內一手遮天,最大限度的守護自己的利益。


    那畢竟官員是流水的?地方吏員地位雖低,卻能父死子繼?被一個家族長期把持?地方雖小,一家一戶一口吃進去也能吃成個胖子。


    所以他們如何舍得呢?


    他們互相爭搶時的那種醜態真是……


    郭某人至今記憶猶新。


    郭單也曾在私下裏嘲諷過那些為了蠅頭小利不惜爭得頭破血流之人,說他們鼠目寸光,說他們不求上進?說他們一輩子隻能在泥潭裏打轉轉。


    可是輪到郭單自己?未必就幹淨聖潔到什麽地方。


    早些年他還沒有死掉自己進取向上的心思的時候,為了爭取更上一層樓的機會,他也是無所不用其極。


    他和郡中其他幾個縣令鬥的你來我往,互相給對方潑髒水,互相給對方上眼藥?拚命跪舔沛國相,就為了得到國相的欣賞。


    那時節還是以郡為國的時節?郡守和國相的權威很重,對於下屬擁有很大的主導權。


    誰能討好國相?就能在關鍵的考核之中得到更好的評價,從而青雲直上。


    而在這激烈的鬥爭之中?郭單從來沒有成功過?可以說官場鬥爭的技術很差了。


    為了討好國相?他千方百計投其所好,給國相贈送他喜歡的東西,可總是慢人一步。


    甚至還發生過給國相賀壽的禮物半路被人劫持的事情,而且到最後都沒查出來是誰幹的。


    某年,國相召集幾個縣令一起外出巡獵,其他幾人千方百計地把好的獵物讓給國相,讓國相大出風頭,他倒好,當著國相的麵一箭射死了一隻國相看中的鹿,還放聲大笑炫耀自己的箭術。


    國相都彎弓搭箭準備拿下那隻鹿了,郭單搶先一箭射翻了那隻鹿。


    據說當時那個國相的表情不是很好,場上的氣氛也有些尷尬。


    就這水平,還想討好國相?


    連讓上司出風頭自己做綠葉的覺悟都沒有,還想得到提拔和關照?


    深諳官場潛規則的郭鵬自己都沒眼看。


    他算是想明白為什麽郭單在爺爺郭永死後千方百計求爺爺告奶奶也隻得到了一個縣令職位的問題所在了,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郭鵬死了安心做個官二代的心。


    就這水平,自己要是不努力,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郭單給人陷害,自己別說官二代,連個平民都做不成。


    郭單為官,實在沒什麽值得表揚的地方。


    在政治鬥爭方麵無異於是個失敗者,而在執政方麵,他也未必是個優秀的官員。


    洛陽方麵的政令,刺史的要求,國相的要求,他都未必能辦到。


    就連麵子工程都搞不好。


    有一任國相很喜歡巡視屬下各縣,郭單得知,就時常組織自己的親信們搞麵子工程,探聽上麵有人要下來,就趕快亡羊補牢的做一些補救措施,各種欺上瞞下。


    就這還未必成功。


    記得有一次郭單想搞麵子工程,想在國相來尋訪的時候搞一出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戲碼,彰顯自己的政績,讓國相讚賞,從而獲取政治利益。


    他就安排了一條街,安排了一些人,專門上演路不拾遺的景象,等國相來了就帶他來這條街上,讓國相看到他治理的譙縣路不拾遺。


    他就能很有底氣的說——看,我治理的地方路不拾遺!大家都很有錢!


    結果他裝逼失敗了。


    不知道誰帶頭,灑在路上的錢被當著國相的麵撿個精光,接著人群一哄而散,讓隻留下滿地狼藉,郭單丟盡了臉麵。


    後來聽聞好像是某個和郭單很不對付的縣令得知了郭單的計劃,所以私下裏派人來這裏專門搗亂,專門要給他好看。


    情報工作做到這個地步,老家都被人滲透了,郭單也是人才。


    好在當時國相也是此道中人,知道這些景象都是裝出來的,知道大家夥兒都是這樣搞的,隻是郭單比較弱,搞砸了。


    大概是看膩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橋段,看到這翻車現場反而覺得很開心。


    於是國相當眾嘲笑了郭單一番,說自己笑的很開心,說郭單真是別出心裁,之後也沒怎麽為難他。


    隨後沛國中就流傳起了郭單裝逼失敗現場翻車的消息,引起人們對郭單的大肆嘲諷,人們甚至把這個事情編成了段子廣為流傳,把郭單給氣的一天沒吃下去飯。


    之後郭單還病了一陣子,把後媽嚇得夠嗆,還以為郭單要不行了。


    要不是後來郭鵬成長起來,傍上曹氏大腿,一通操作騷翻天從而聲名鵲起,郭單這輩子都別想從縣令的職位上翻身,搞不好還要給人陷害的失去這個職位,全家淪為平民乃至於犯人。


    郭鵬聲名鵲起之後,當時整個沛國的人們都在說郭單是個有福氣的人,自己沒什麽本事,生個兒子倒是爭氣的很。


    後來郭單還因為郭鵬的功勞升職沛國相,走上了自己的官場巔峰。


    這段往事郭鵬現在想起來還覺得無奈,啼笑皆非。


    最早,郭鵬還是想安心當個官二代,偶爾坑爹,誰知郭單實在不是一個能讓他安心去坑的爹,要是不小心點,搞不好自己反倒被爹坑。


    無奈之下,念及亂世將至,老爹根本無法保全家人,郭鵬隻好自己出馬,抱上曹氏大腿,隨著時代潮流一步一步走向了權力巔峰。


    漢帝國是完蛋了,當時的國相、縣令全都死在了戰亂之中,亂世之中他們一個都沒活下來,時至今日,郭單也去世了。


    人沒了,但是官僚還在,官僚體係還在。


    他們當初所做的事情還在這塊土地上不斷地循環上演,反複播放,像是一張永遠也播不完的錄音帶,永遠重複著一樣的曲調。


    當年的國相們、縣令們改換身份,換了軀殼,依然在不知道什麽地方的地方重複著當年的事情。


    勾心鬥角,爭權奪利,醜態百出。


    這一切竟是如此的相像。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郭承誌不懂,諸葛亮為他解釋,讓他懂,可是就算懂了,也不知道該怎麽改變。


    於是郭承誌看向了郭鵬。


    “大父,這種事情難道是正常得嗎?”


    “對於官僚來說,是正常的,可是對於你而言,就是不可原諒的。”


    郭鵬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他們以天下萬民做籌碼爭權奪利,就是在損壞你的根基,盡管他們看上去什麽也沒做,沒有犯錯,可他們如此作為,就真的不會造成損失嗎?”


    諸葛亮有些驚訝的看了郭承誌一眼,然後立刻低下了頭。


    郭承誌沒有注意到諸葛亮的目光。


    “可是,正如諸葛府君所說,他們隻是不作為,明麵上來說,隻要職責範圍不在,他們就沒有責任。”


    郭承誌十分苦惱,詢問道:“大父,能在律法上做出一些限製嗎?承誌聽聞,先秦時秦律有規定,百步之內見死不救,是重罪,要嚴懲。


    秦人尚且知道見死不救無所作為是一種罪,我魏又如何能熟視無睹呢?何不設置律法告誡官吏,知之而不為是重罪,應當連坐!”


    郭承誌十分厭惡這種官吏之間的互相坑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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