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外麵的時間是第二天早上的八點。在家研究了一宿文件並在研究間隙不時向礦上打一個電話的縣裏領導們徹夜未眠。他們全都明確了這樣兩個概念:不死人那是管理責任;死了三人以上那就有瀆職之嫌。“忐忐忑忑”的小轎車們都停在了井口與礦辦之間的空地上。搶險隊長的吼叫已明顯嘶啞,可還在那兒不遺餘力。

    項複古早晨五點鍾就被顧芳菲的司機送迴了報社,他要審一下重要新聞的清樣。沒有看到項複古,煤炭局馮局長的心情好了許多。

    陳工已經向鄭書記等一幹領導匯報完畢。目前冒頂已處理二十八米,預計再有一天多時間就可以貫通。盡管消息很好,可就是誰的心也放不下來。

    且說老諸、老魏他們幾個已經在下麵吃了五頓飯,飯盒隻剩下了一個。向下山滾石頭,在冒落區打支護,他們已經幹了十七個小時。又累又餓的六個人正在泥地上喘息。就著第三塊礦燈的微弱光亮,看著近十米的處理成果,老諸很欣慰,老魏有些木然,小蔣、小沈、小韓、小楊四個年輕人的眼睛裏則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頂板滴下的水不大,一滴一滴地打在空飯盒是。盡管老諸他們所處的空間很大,包括了工作麵空間和運輸巷的空間,可是已經十七個小時沒有通風的井下還是使六人感到了唿吸的困難。十七個小時,在麻將桌前都會使人困倦。何況是這些身處絕地的人們呢?現在,這夥“盲流子”們有的躺在滿是水的泥地上,有的手拄工具靠坐在巷道壁上,大口唿吸著混濁的空氣,誰也不想說一句話,誰也不願先站起來再幹一會兒活,小沈、小韓、小楊已經處於半昏睡狀態。

    “大家都累了,就歇一會兒吧!”老諸想。

    “不行,多歇一會兒,就多一分憋死的危險。”多年的井下經驗讓老諸突然間精神起來。他陡地站起來,用暗啞的聲音大聲吼道:“都他媽站起來,咱們還得接著幹,咱們多幹一米,就提前一小時活著出去。趕緊地小蔣,操你媽地,咋就你不起來。”

    “操你媽地。”雖然嘴“紹”但一直很尊敬老諸的小蔣突然高聲迴罵起來。“媽了個x地老諸,老子要不是把別人砍了出來躲災,早就把你給廢了。你媽了個x地,你他媽現在還跟老子牛,你他媽還能給我整井上去呀”?嘴裏說著,手裏的鎬把也抬了起來,重重地杵在泥地上,泥水濺了剛剛坐直了身子的小沈一身一臉。

    一向沉靜的小沈抹了抹臉上的泥水,向小蔣罵道:“去你媽的小蔣,你他媽的知不知道好賴。你敢動老諸一下,我她媽整死你個x養地。”小沈從小父母雙亡,盡管不是街頭流氓,但一些些匪氣還是有的。

    據說他奶奶是日本遺孤,他爺爺是朝鮮“二鬼子”遺孤的,小韓突然向後縮了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聲不吭。

    今年剛二十歲的小楊突然間帶著哭腔大聲罵了起來:“你們都別吵吵了。這迴咱們算完了。要不是我爹有病,我何至於高二就不念了幹他媽的這活兒。這雞巴活兒本來就讓人家瞧不起,你們還一天到晚雞飛狗跳,現在想想,有他媽的意思嗎?”

    大夥都沉默了。幾個年輕人絕望的抽泣在這個空間裏迴蕩。

    諸位,煤礦工人說話本夥就不很講究,老朋友見麵往往會使用動詞。比如“操你個老鱉犢子”之類。現在絕望的五個人更加沒有顧忌。在死亡陰影籠罩下,一個活生生的,又不是很講究的人,不罵娘,你要他幹什麽呢?

    過了好一會兒,一直沒說話的老魏發話了。話語裏透著刺骨的寒氣:“哥兒幾個今兒個不管能不能活著出去,好壞咱們也結了一場生死緣。出不去咱們他媽的一個坑埋了,出去的都是他娘的生死弟兄,誰也拆不開咱們。現在,從我開始,誰敢不聽老諸的話。咱們就整死他個x養地,反正冒頂軋死個人也不算啥稀罕事兒。但是,”老魏話風一轉:“咱哥們都這樣兒了,誰也別笑話誰。現在咱們把相互之間的事兒說開,說完之後咱拜把子結生死弟兄,齊心協力往迴扣,能摳出多遠摳多遠,咱不能在這兒等死。”

    小蔣、小沈、小楊都收住了抽泣,求生的欲望使這幾個年輕人又振作了起來。小韓突然捂住了肚子:“哎喲,我要拉屎。”他捂著肚子向下山那頭走去。

    老魏接著用他寒氣森森的語氣說:“哥兒幾個,二哥我今兒要說件事兒,”說著他把手裏的頭燈撚亮,照住了老諸那張黑漆八烏不知所措的臉。“大哥對我老魏那是沒的說,可你老哥對我媳婦好得有點過火兒。”老魏頓了頓又說道:“剛才那會兒,你在我前麵搬石頭,有好幾次我都想把你滅了。可是,現在我不想了。媳婦兒願意跟你,隻要咱哥們活著,明兒個你就領走。願意跟我,今後那是你親兄弟媳婦兒,一個毛兒你不能碰。大哥,你給我撂句話。”老魏話音未落,老諸叭地一聲跪在地上:“二弟,不怨你媳婦兒。全是他媽的我不是人,上次咱們在你家喝多了,你睡半道兒起來上廁所,看見我和你媳婦歪纏,那是她在推扒我。我倆真事兒沒有,全是我一廂情願。隻要你原諒我,隻要咱哥們兒能活著出去,我擺八桌大席,向你兩口子磕頭認罪。”

    老諸哭了,老魏也哭了。兩個四五十歲的漢子突然抱在了一起。主運巷裏又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老魏推開了老諸:“哥兒幾個都說說,相互之間有沒有鬧心的事兒。就是咱們都埋這兒了,也開開心心、幹幹淨淨地走,咱托生一迴人,別留啥遺憾。”

    小沈也撚亮了頭燈,眯了眯200度近視眼:“我說,我感覺小蔣這小子痞子氣太濃,還他媽自私,咱哥們聚在一起,都是為了求生活,誰爹有八百萬咱也不扯這個。本來就都挺可憐。可他媽你呢?你上隊長那打哥兒幾個小報告,就雞巴為那點舉報獎。你沒事就拿哥幾個開涮,頂你一句你就他媽要揍人,尤其是我和小楊,你他媽擠兌我倆可是一點兒情麵都不講。告訴你,今兒要不是攤上這事兒,我和小楊就把你拎老塘裏臭扁你一頓。”

    “哥們兒,別說了,”小蔣的淚早已流了下來:“我他媽腸子都悔青了,隻要咱哥們兒能看到井上的太陽,我好好做迴人給你們看。兄弟,你幾個別記恨我,行不?”老諸、老魏、小蔣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小沈和小楊身上。小沈和小楊對視一眼,小楊沒吱聲,小沈大聲說“操,說開了還記恨啥。”

    大夥都說完了,就把亮著的三頂頭燈一齊照著小楊。

    小楊沒抬頭,自顧自地說起來:“我姐們四個,我是老小兒。三個姐姐都嫁給了農民,幫我拉扯年老的父母,供我上高中。在縣高中,我沒考過三名以後。我想上大學,讓老爹老媽不白養我一迴。我吃鹹菜,穿舊衣服,就是想為爹媽、也為我自個兒爭口氣。可是,唉,他媽的天老爺就會欺負那些弱小的、沒做過什麽錯事兒的人,讓他們自認倒黴。我爹從草垛上掉下來,醫藥費就是兩萬多塊呀!全是借的。我不退學怎麽整?操他媽的天老爺,我做鬼也不甘心哪!”說著他突然站起來用力把鍬插進了地裏,然後重重地坐了下來。

    哥兒幾個都沉默了。不愁衣食的人們,誰能知道我們身邊有那麽多切切實實的痛苦正在切切實實煎熬著許多的人呢?那些在沙灘上、太陽傘下、摟著婦人們的大款,其中可能就有一兩位窯主。他們倒是知道礦工的苦,可知道又怎樣呢?我們人類從未像今天這樣因利益而相互聯係得如此緊密,可是這樣的緊密帶給我們的是什麽呀?是一顆顆日益變淡、變自私、變唯利是圖的心靈。

    隔了好一會兒,麵帶慚愧的老諸發話了:“哥幾個,咱們能活著出去幾個是幾個,出去之後,咱哥們要幹件正事兒。那就是每人每月拿一百塊錢,把咱老弟供出去。讓人們看看,咱煤黑子裏也能出大學生。讓人看看,咱煤黑子也有情有義,你們同意不?”

    “同意,”幾雙大手同時抓住了小楊的手,不停地搖晃,仿佛是在用生命發出誓言。

    “小韓呢?”細心的小沈突然問,大夥兒都一愣。老諸下意識地向後摸了摸,叫了起來:“飯盒呢?操他媽快去叫這個x養地。”

    “別叫了。”小韓出現在大家的視野之中,迎著幾束光柱,他腆起了肚子,“都讓老子吃了,老子死了也要做個飽鬼。你們愛咋辦咋辦吧。”說著他擺出了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情,遠離大夥坐了下來。

    場麵出奇地靜,時間仿佛就在這一刻靜止。大夥的目光一齊望向老諸。

    老諸大口喘了幾口氣,眼睛盯著巷道上方某個不知名的部位,喘氣聲大得哼了出來。他咬著牙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慢慢垂下頭,把手伸向牆角,摸出一個盛滿水的飯盒,一口氣喝下:“大夥把這飯盒裏的水都幹了,權當是酒了,然後圍成一圈相互磕幾個頭,從此就是親生弟兄。完事兒之後,咱們接著幹,一定要活著出去。”

    大夥默默地和老諸一起完成了結拜程序。都拿起了工具,巷道裏又響起沉重的喘息聲和鐵器與石塊碰撞的聲音。沒有人去看小韓一眼。

    小韓呆坐了一會兒,也怯怯地走過去加入了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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