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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家中原是殺豬宰羊的屠戶,頗攢得幾個錢。後來因為戰亂,年事已高的牛父一命嗚唿, 幾個兄弟也不是省事的,隻顧著搶奪值錢的東西就跑,也沒人管這個姐妹的死活。


    哪知牛嫂子原就生的健碩,肩寬體闊,很有一把子男人力氣, 非但從戰亂中活了下來,還重新頂著父輩名頭開起肉鋪!幾個兄弟逃的逃,死的死, 還有的不知死活,竟都混的不如她。


    如今牛嫂子跟杜有財成親也絲毫不改當年做派, 平時就愛抱打不平、仗義執言, 附近百姓雖然敬佩她為人, 可私底下也少不了酸溜溜的說幾句。


    難為杜有財竟十分縱容, 對好些人笑話他夫綱不振,“不像娶媳婦,竟像倒插門”的風言風語渾不在意,私下照例對娘子愛護有加, 也是一時奇談。


    如今兩人生了兩個壯小子, 大的十一歲, 小的也有九歲, 都長得虎頭虎腦, 很是喜人,正直剛毅的脾氣也隨了牛嫂子,平時都在肉鋪幫忙,一家人經營的無比紅火。


    杜瑕在偷偷打量牛嫂子夫妻二人,牛嫂子也在看她,就笑道:“幾個月不見,五丫竟長得這麽大了,眼瞧著就是個美人坯子。前兒傷著的地方可好了?還痛不痛?”


    杜瑕忙道謝,又乖巧迴答:“多謝嬸嬸記掛,已經好了,不痛了。”


    牛嫂子見她口齒清楚,迴答的也條理分明,並不像一般莊戶人家的孩子那樣扭捏,不由得歡喜起來,又滿口誇讚:“我就說這是個小伶俐鬼兒,聽聽這小嘴兒,了不得!果然有個讀書的兄弟就是不同,卻不像我家裏那兩個夯貨,愣頭愣腦,五丫竟像是城裏大戶人家的小姐,真是可人兒疼的。”


    說完又不輕不重的捏了捏杜瑕的臉蛋,轉頭跟王氏道:“隻是看著還是有些瘦呢,迴頭我給你送些帶肉的筒子骨,你隻撒一點鹽巴,濃濃的熬出湯來與她喝,再掏了裏麵的骨髓吃,最是養人,文哥讀書累,幾次我老遠看著竟也瘦削的厲害,也該正經補補。”


    杜寶、杜文哥倆每日結伴一起上下學,村內外的人誰不知道,誰沒見過?就算不認識的,但凡聽點風聲也就能立刻分辨出誰是誰:


    矮瘦的那個一準是杜文,高壯的就是杜寶,兄弟二人分明才差了不到半歲,冷眼瞧著卻跟差出去三四歲似的,恰似柴火棍與小牛犢子一同出入。


    王氏不由得十分感激,又微微紅著眼圈謝絕:“上迴要不是杜大哥幫忙報信兒,還指不定如何呢!哪裏還能白要你們的東西,且就算拿迴去,也,也未必能到了我們身上……”


    到底做晚輩的不能隨意挑長輩的不是,王氏能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殊為難得,最後聲音便微弱的幾不可聞。


    都是一個村裏住著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誰還不知道誰?


    牛嫂子原就愛王氏為人正直老實,聽到這裏不由得又觸動肝腸,憤憤道:“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要我說斷不該這般偏心!難不成文哥兒就不是他們的孫子?聽說書還讀的那樣好,日後說不住就要有大出息呢!”


    她這話真心實意,王氏和杜瑕聽了也十分難受,在外麵趕車的杜有財也隱約聽到幾句,隻裝聾子。


    到底是旁人的家務事,他們再看不過去,又能怎麽樣呢?


    牛嫂子家中開著肉鋪,一月幾次給城中數家酒樓、點心鋪子供應,這迴也是收賬加送貨,因此進城之後就跟王氏母女分開,又約好申時二刻在此相會。


    王氏和杜瑕跟他們道了謝,便要先去針線、雜貨鋪子裏把做好的針線活兒賣了,然後再去店裏與杜河見麵。


    幾個大人兀自道別,杜瑕卻打從進城那一刻起就覺得兩隻眼睛都不夠用:萬沒想到小小縣城便已經如此繁華!


    街道並不算很寬闊,可兩旁店鋪林立,又有無數攤子擠得密密麻麻,還有好些個挑著擔子的貨郎走街串巷,邊走邊發出各種花式叫賣。


    眼下也才剛出了太陽沒多久,但街上已經很熱鬧,空氣中充斥著食物的香氣,路過的攤位、鋪麵都忙碌不已,時不時還有人衝著過往行人大聲招唿:


    “軟羊麵,軟羊麵,熱騰騰的軟羊麵~”


    “白肉胡餅、豬胰胡餅、和菜餅~!噴香的芝麻~!”


    “好大好白的灌/漿饅頭,小娘子來一個?”


    險些被問到臉上的杜瑕唬的忙往外跳,引得幾個食客都笑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覺得果然十分新奇有趣。


    還有那瓠羹店,專門花幾個大錢雇兩個半大小孩兒站在門外賣命吆喝:“饒骨頭,饒骨頭,饒骨頭咧~!”


    這就是說但凡客官您進來吃一碗熱乎乎的瓠羹,我們就白送您一根大肉骨頭,好大的便宜。


    杜瑕看的目不轉睛,臉上一直都帶著笑,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她才真切的意識到自己原來竟真的迴到了古代 ,並可能長長久久的在這裏生活下去。


    王氏見她瞧得入迷,不得不狠心拉走,又柔聲哄道:“乖,先跟娘去買賣了東西,再叫你爹帶你出來逛。”


    杜瑕不由得飛紅了臉,又忍不住有些期待,溜溜達達跟她往專賣布匹、衣裳、飾品等物的西南街區去了。


    王氏的針線活做了幾年,一直從同一家鋪子買材料,又在另一家固定的鋪子出售,價錢什麽都是早就說好的,並不麻煩。


    隻是今兒的大頭卻是女兒打的新鮮花樣,她糾結再三,才咬牙進了另一家。


    到底是頭一錘子買賣,尚且不知能不能順利開張,杜瑕心裏也有些忐忑,也不顧得四處亂看熱鬧了,隻不動聲色的打量這間鋪麵。


    這鋪麵的裝潢陳設又跟方才王氏買賣絲繩、絡子並鞋麵等物的地方大有不同,明顯要精細的多,內裏擺放的貨物看著也分外有光彩,井井有條,絲毫不見雜亂。


    除了現成的針線活兒之外,另有一個架子擺放著各色專給孩童做耍的布老虎、撥浪鼓等玩意兒,還有針線笸籮、繡花撐子等,都不似普通鋪子裏賣的普通玩意兒,眼見著是個高檔雜貨鋪。


    她們進去的時候還有三兩位客人在挑選東西,兩個十來歲的小夥計忙碌的很,略招唿一聲便請她們先自看。


    王氏和杜瑕也不著急,先大略將店內商品看了一迴。因杜瑕如今實在太矮,略高一點的東西就要踮著腳尖扒櫃台,竟是絕大部分都看不見,王氏幹脆將她抱在懷裏。


    那夥計的眼睛也實在毒辣,稍後原先的客人走了,他見這母女也不著急要貨看,便笑著上前來問:“您是要買貨呢?還是賣貨?”


    王氏平時悶葫蘆似的不吭聲,此刻竟很能穩得住,先將女兒放在地上,又抬手攏了攏並不曾鬆散的發髻包頭,緩緩道:“眼下卻有幾樣外麵沒有的新式結子,欲賣與你家,隻是不知?”


    夥計聞弦知意,並沒因為她是進來賣東西的就怠慢,又笑道:“嫂子好眼力,本店最是厚道,慣做得童叟無欺,可巧今日老板娘也在,不若您先擺將出來再議價如何?”


    王氏聽他說的在理,又言語溫和,先就傾向三分,果然從包袱裏取出一隻翠綠、一隻潤紅的葫蘆,和一個石青蝙蝠,都約莫成人半個巴掌大小。


    那夥計乍一看還不以為意,隻先入為主的覺得是什麽花樣荷包,可待拿到近前一看,竟跟真的似的!


    可喜圓滾滾的十分逼真,又在細處略加修飾,倒比實物更加憨態可掬,實在新奇精巧。


    這是市麵上從未見過的新鮮樣子,就沒有舊例可循,小夥計不敢擅做主張,交換個眼神後便有一人小跑著去後麵喊人去了。


    不多時,一個穿著桃紅灑金對襟褂子,係著鵝黃百褶裙的年輕媳婦出來,開口就笑:“新結子在哪裏?”


    她梳著高聳朝天髻,插著兩隻銀釵和一隻金銀交錯的發梳,一張臉兒抹得白白的,眉毛畫的彎彎的,點了兩點櫻桃似的紅唇,額上還貼著黃烘烘一片的鏤刻花鈿,正是時下流行的妝扮。


    她撿著那幾隻葫蘆、蝙蝠看過,讚了幾聲,道:“倒是好巧的心思。”


    隻說心思好,並不提工藝,也算厚道了。


    其實杜瑕自己也知道,古人的刺繡、縫紉、打結子手藝技巧千變萬化,像編這種東西的單調技法落在他們眼中大約真算不上什麽,隻是取其新巧罷了,就是賣出去,隻要有人狠心拆了細細琢磨,要不了幾天自己就能做了。


    隻是眼下條件有限,她也是在沒得選,隻有這個成本最低,原材料最容易入手……


    老板娘又問王氏有多少,是單賣給他們一家,還是打算分開賣,以後還會不會做,約莫一天做幾個等,問題涵蓋的很全麵,顯然十分精明。


    王氏略想了下,道:“若是好,我自然願意一遭全賣了,一天倒也能打幾個,隻是理起來費事些。”


    老板娘看了眼被整理的尤其齊整的流蘇墜子,點頭,確實費事。


    她飛快的在心中盤算下,想著如今正是花開時節,城中男男女女少不得要四處踏青,開些茶會之類,眼下這結子隻有他家有賣,可不取了大巧?倒不如一口氣拿下,也省的日後麻煩。


    便道:“一般的單股上等結子,我們都算四文,多股的八文往上。素麵荷包是不收的,帶些簡單繡工的隻給二十文,也是要熟工做的,再繁瑣的另有價碼,幾十、幾百文的都有,不過到底費事,一月也不得幾個。您這些難得打理的齊整,又配了流蘇,倒怪好看的,也給我們省了事,光是絲線又是一筆開銷……既這麽著,我也不貪你,一隻給二十五文,如何?”


    這價格倒在杜瑕預計之內,也知道是碰到厚道店家,須知饒是多花了些絲線錢,一隻成本也不過五文上下,而如今即便是縣裏一個成年男子打短工或是走街串巷辛苦販賣,一日也未必賺的百來文錢。


    卻不成想王氏竟是個精明的,這會兒才又從包袱裏拿出另外的一隻葫蘆和蝙蝠,陪笑道:“您瞧,這可不是福壽雙全?又都是一對兒的,越發好了!”


    那老板娘也沒料到她竟然還藏著這一手,竟也呆了半晌,然後噗嗤一聲捂嘴嬌笑:“嫂子真真兒的好心思!得了,您日後也都替我配成對送來,一對給您五十五文,可好?”


    杜瑕真是對王氏刮目相看,敬佩不已,隻是這麽先拿和後拿的區別,一樣的東西,竟然平均一隻就多掙了兩文半!果然是持家好手!


    杜河又與她笑鬧一番,又拉著她塗白玉膏子。


    王氏扭捏一迴,果然依他所言,用那白玉膏在手上厚厚塗了一層,又用布纏住,不到處亂蹭,足足睡了一覺,次日果然覺得肌膚柔光嫩滑了不少,裂口的疼痛仿佛也減輕了。


    次日一早,杜文吃過飯後照舊跟堂兄上學去,王氏迴屋做活,卻不見了杜河,也不知他一大早去了哪裏。


    一時王氏又被叫出去喂牛養雞,忙的腳不沾地,便隻剩杜瑕一個人在屋裏。


    自打昨天見她露了一手後,王氏便把手頭現有的二十來根彩繩都拿給她做耍,並言明隻拿著打發時間就好,不必勉強。


    杜瑕正打算再編一個葫蘆,好歹湊成一對叫父親帶著,卻聽外麵吱呀一聲,顯然有人推門進來。


    這動靜斷不是自家親人,她忙將起了個頭的葫蘆塞到被底下,再抬頭就見大房的四丫掀簾子進來。


    說老實話,除了自己一家四口,杜瑕對這一大家子人都沒有一星半點的好感,更何況見對方賊眉鼠眼,不請自來,又把兩隻眼睛四處亂看,像帶著鉤子似的想揪出些什麽來,不由得越發煩躁。


    眼下杜家隻剩下三個女孩兒,九歲的三丫為人怯懦寡言,三天說不出一句話;小一歲的四丫天生傲慢,又不知跟著誰學的尖酸刻薄,慣會挑刺攀比,霸王似的人物,杜瑕越發不待見。


    現下家中大人前腳剛出門,她後腳就擠進來,一副掃賊贓的模樣,杜瑕索性也不給好臉色,隻冷著臉問她來做什麽。


    四丫往她幹淨整潔的半舊小襖上掃了幾眼,又垂頭看看自己已經起了毛邊,有了些小窟窿的舊棉襖,想起這還是前頭幾個姐姐穿過了剩下來的,眼中難以克製的閃出幾分嫉妒和怨怒來。


    “我怕你悶得慌,過來與你作伴。”


    說著,她竟開始在屋內打轉,又抽著鼻翼聞個不停,待看見牆角櫃子上一個倒扣著的笸籮後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踮著腳掀開,哪知裏麵蓋的不過是一雙沒做完的男人鞋!


    杜瑕看著她瞬間失落的臉不由暗笑,跟小心謹慎的王氏比,你到底還嫩些!


    昨晚二房一家人吃肉喝酒,又動了不少肥嫩的包子點心,今早杜瑕還與兄長一同分吃一盞芝麻糊,早就鬧得滿室甜香。王氏做著早飯的當兒就拿了幾截木炭進來攏個小火盆,既暖和又吸味兒,眼下空氣中隻剩下淡淡木炭燃燒的熏嗆,又如何還會有旁的?


    就是剩下的吃食,也被王氏藏得藏,埋得埋,分散開來遮掩的十分嚴實,即便專業做賊的來了,想找出也得花上好大力氣,更何況四丫!


    四丫到底不甘心,又甩了鞋爬上炕,隻往杜瑕眼前的針線笸籮看去,又伸手去翻。


    杜瑕不再忍耐,端起笸籮避到一旁,正色道:“這是我娘要打絡子賣錢的,摸壞了就不能用了。”


    四丫麵上一變,立刻咬牙切齒起來,盯著那裏麵五顏六色的彩繩很是貪婪的道:“不過幾根繩子罷了,二叔在城裏做活什麽沒有?你且拿幾根與我玩,我教你打絡子、做頭花。”


    杜瑕嗤笑出聲,兩隻因為消瘦越發顯得大了的眼珠骨碌一轉,斜眼瞧著她,似笑非笑道:“十個大錢才一紮,算來一文錢一根呢,你我年紀尚小,也打不出好絡子,哪裏用得來這樣好貨?弄壞了算誰的?”


    四丫被她堵得無話可說,隻氣的牙根發癢,又覺得五丫似乎不如以前好欺負了,最後隻得黑著臉走了,險些將門板摔破。


    等她走了,杜瑕才重新忙活起來。


    有了昨天的開頭,今天再做就熟悉起來,就見她一雙小短手十指翻飛,速度飛快,中間雖停停歇歇,可不過三兩刻鍾就得了一隻葫蘆。


    杜瑕揉揉眼睛,舉著葫蘆打量一番,滿意的撂下。


    一根絲繩長度有限,編出來的葫蘆不過她的手指長短,約莫四五公分,靈巧歸靈巧,可愛也可愛,到底不夠大方,恐怕隻能拿給小孩子玩耍,掛在成年男人身上就不大像樣,真想賣錢的話,總要大些才好。


    杜河一直到了晌午才迴來,進屋之後照例往炕底熱了手臉才將懷裏的寶貝拿出來向女兒獻寶。


    杜瑕一看,不由得十分喜悅:是一塊一尺見方的薄石板!


    這石板不算精細,也無任何花紋,可邊角都處理的很是圓滑;又薄又輕巧,就是杜瑕自己也能舉起來。


    見她露出笑容,杜河也喜滋滋的,搓著手說:“昨夜我聽你娘說你已經跟著文哥讀書識字,這是好事。等會兒我去削些碳條包好,眼下你先將就一番,下月我帶些紙筆與你練手。”


    杜瑕斷沒想到他出去忙活一上午竟是為了這事,一時沒忍住就哭起來,摟著杜河的脖子不撒手。


    她再不敢想能遇到這樣疼愛女兒的好父親!


    杜河最見不得她落淚,當即手足無措,想給她擦淚又怕自己粗手粗腳刮疼女兒稚嫩肌膚,一個大男人僵在那裏十分滑稽。


    好容易等杜瑕自己止住哭聲,杜河又想拿昨天帶迴的糖果哄她,哪知王氏藏得超乎想象的嚴實,之前他也沒留神,翻了半天竟沒找到!


    杜瑕不由得噴笑出聲,又想起前不久四丫才來翻了自家屋子,這迴親爹又鬧這處,兩人動機雖不同,結果卻是一樣的,又越發敬佩王氏的周密……


    待到中午吃飯,杜寶杜文隻在學堂吃飯,並不迴來。四丫氣不過,在飯桌上告狀,說杜瑕不敬姐姐,也小氣得很,連一根彩繩也舍不得拿出來,還說弄壞了叫自己賠雲雲。


    王氏還沒怎麽著,杜河的臉已經黑了,雙目視線鋒利的像刀子,刺得四丫麵如土色,本能的往後縮。


    自己還在家呢,這起子人就敢如此滿嘴噴糞搬弄是非,可想而知自己平時不在時,又是何種情景了!


    杜瑕也不惱,不過是小孩兒的慣用把戲,怕什麽?


    她滿麵天真,不緊不慢道:“四姐說的這話我竟聽不懂了,奶奶您給評評理,我與四姐年歲還小,針線活也做得不好,哪裏敢用一文錢一根的上等彩繩?她還要自己做頭繩、頭花玩耍,沒得糟踐了……”


    大房雖受寵,四丫長得也好些,可到底是個孫女,於氏又如何會將她放在心上?況且杜瑕說的在情在理,於氏一聽一根就要一文錢就已經肉疼,又聽四丫小小年紀就唆使著妹妹浪,故而大怒道:“你這眼皮子淺的敗家玩意兒,銀錢都給你霍霍了,可不是欠打了!”


    話音未落,四丫就已經又羞又氣又怕的哭出聲,就連周氏和老大杜江也白了臉,有些下不來台。


    周氏身體本就不好,見此情景想解釋又無從下手,急的咳嗽起來。


    於氏越發不喜,想起來她這些年耗費的藥錢無數,越發疼的心肝亂顫,便又口水四濺的罵道:“一天到晚隻知道挺屍,藥都喝到狗肚子裏,活也做不得,起的竟比我還晚,怎麽當得媳婦?淨生賠錢貨!我可真是做了八輩子的孽!”


    一番話說的周氏低頭垂淚,飯也不敢吃了。


    杜江聽不下去,擰著眉頭,甕聲甕氣的喊了聲娘,又胡亂辯解幾句。


    於氏好歹停了,隻不斷小聲嘟囔“娶了媳婦忘了娘”,一雙眼珠子終究難平,時不時朝周氏和四丫身上剜去,連帶著一旁木頭人似的三丫也被遷怒。


    二房三人也不勸解,隻悶葫蘆似的埋頭吃飯,杜河趁著大家不注意狠命給妻女夾菜,又著意挑那些油水大的。


    三房多年來與大房針鋒相對,又恨他們占了大頭,自然樂得見吃刮落。


    杜海也就罷了,隻以眼神取笑,劉氏便已經按耐不住,在一旁煽風點火,陰陽怪氣的說道:“說來我也是生了三個孩子的,兩個還在吃奶呢,我也抽空做活。眼見著進了四月就是公公的生辰,不知大嫂準備些什麽,也好教教我。”


    現下距離杜平的生日還有將近一個半月,普通百姓家也不會送什麽貴重東西,不過做些個簡單的一整套內外衣裳針線,熬上半個月也就得了。可劉氏現在就說起來,無疑是在自誇,說她一直將公公放在心上,這才提前這麽久就開始準備。


    周氏平時想做點針線活貼補家用都時常力不從心,又哪裏來的閑工夫做那個?臉上便帶了幾分遲疑和猶豫。


    不僅於氏越發怒火上湧,就連杜平本人也沒什麽好臉色,一頓飯最終不歡而散。


    因為大部分人都在忙著吵嘴打架,不得專心吃飯,又有杜河這個豁得出去的狠命夾,竟讓二房占了大便宜,王氏也久違的吃了個飽脹。待眾人迴過神來,又紛紛氣個倒仰,暗罵二房一家子果然都是奸猾的。


    大房吃了排頭,後麵果然安分不少,杜瑕樂得耳根清淨。


    杜河迴來也沒閑著,借著王氏在廚房做活的工夫過去花大力氣劈柴,夫妻二人有說有笑,不多半天竟劈了滿滿一麵牆的柴火,足夠接下來一個月燒的還有餘。


    杜瑕繼續在屋裏研究結子。


    她仔細想了想,眼下的彩繩自然不比她用慣的毛線,十分沉重且沒有一點彈性,加上她編的東西都是立體的,如果真的一味求大,想要打出一個適合成年男子佩戴大小的葫蘆來,估計先就要把腰帶墜垮了。


    她就翻了些王氏用剩下又舍不得丟的碎布頭兒出來,隻用絲繩打外麵兩層框架,內裏用布團填充,也就得了。


    如此一來,一個將近兩倍大的葫蘆因為成了空心,卻隻需要原先一倍半的絲繩,又輕巧綿軟,成本一下子就下來了。


    杜瑕拎著打量幾眼,心道卻是跟外麵賣的荷包有些類似,不過到底是手編的,又逼真,勝在新奇,應該也賣得出去。


    她又纏磨著王氏討了些鴉青、鵝黃等顏色的絲線來,整整齊齊紮成一股股的,紮緊了做成穗子掛在葫蘆下麵,葫蘆柄兒上留空穿線懸掛……


    如此整治一番,不僅方便佩戴,且更加好看,也更上檔次,實在很像一迴事。


    王氏原本見她把那些好好地絲線鉸了還心疼得很,可現在見她並沒胡鬧,拾掇的葫蘆墜子越發好看,也就歡喜起來,不覺得心疼了。


    見她進來,周氏狠命咳嗽幾聲,又掙紮著要坐起來,王氏連忙按下。


    “也不是外人,哪裏就講究這些。”


    周氏也實在起不來,略有個意思就順著重新躺迴去,剛要開口,兩眼就滾出淚來。


    “我這心裏,實在是苦的很!”


    她哽咽道,邊說邊掉淚。又怕外麵有人聽了去,所以拚命壓住,上氣不接下氣的,聽著格外淒涼。


    外間的三丫端進一碗水來,道:“嬸子您喝水。”


    王氏點頭,又往她身後看一眼,順嘴問道:“你妹妹呢?”


    三丫搖搖頭,小聲道:“不知去哪裏玩了。”


    饒是跟周氏關係並不如何親密,王氏此刻也不由得怒火中燒,這四丫實在不像話!


    親娘都病的起不來了,你不說在跟前侍奉湯藥,或是守著做針線,竟還有心思出去玩?真是,真是沒心肝!


    周氏也歎氣,自嘲的苦笑,淚越發的下來了:“終究是我自己不中用,身子不爭氣,沒精力管教她,如今人也大了,也定了性兒,日後可怎麽處!”


    四丫仗著自己模樣兒好,性子確實歪了,眼皮子又淺,嘴巴也不饒人,長到八、九歲了也沒個拿得出手的技藝,一味爭強好勝,吵架拌嘴……


    王氏實在說不出違心的安慰話,便生硬的扭轉話題,讓周氏注重保養。


    周氏卻隻是歎氣,指著空蕩蕩的四周道:“就咱們這個家,我也不說什麽了,真是一點兒空也不得,如何保養?那都是有錢人家才能做的事。”


    就是說了這麽幾句話,她就歇了好幾迴,儼然連氣都喘不勻。


    雖說周氏這幾年一直病病歪歪,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但王氏還真沒想到這迴她鬧得這麽嚴重,也不敢多待,怕反而耗費她的精神,忙又說了幾句話就出來了。


    卻說晚間四丫迴來,眉梢眼角中竟泛著喜意,十分不尋常。


    三丫雖然木訥,卻也已看出端倪,就問她白天去了哪裏。


    四丫原本不願意說,隻含糊過去。


    然而三丫罕見地生了氣,道:“娘病成這個樣子,家裏一堆的事情,你不說留下幫忙,還到處玩耍,真當自己還是不懂事的小丫頭嗎?讓外人知道了又像什麽話!”


    四丫被她猝不及防的怒火驚了一跳,卻也有些不以為然。


    這個姐姐長得不如自己,也不如自己能說會道,平時她就不把對方放在心裏,故而眼下三丫雖然生氣,四丫卻也不害怕。


    這會兒三丫已經開了話匣子,又把蒲扇塞到她手裏,自己起身去看藥罐子的火候,一邊不斷的數落,叫她明天不準出去,都在家裏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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