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歿了的消息一傳開, 舉國震驚,朝廷內外都議論不休, 諸多黨派也都停了相互碾壓, 紛紛齊聲譴責起炤戎的歹毒來。


    二公主的生母祥嬪得了信兒之後哭的數次昏死過去, 弟弟七皇子也萬分悲痛, 接連幾日食不知味、夜不安寢, 太後垂憐,親自問了好幾迴,又賞賜了好些貴重東西。


    聖人也覺得這娘兒幾個有些太可憐, 親自下旨追封了二公主,又將已經在嬪位坐了足足七年之久的祥嬪升為祥妃,並對七皇子十分和顏悅色。另外,他更給了祥妃那現任貴州巡撫的父親一個從四品爵位, 並允許世襲四代——比一般爵位隻可承襲三代更多一代, 這就是提攜她的娘家人了。


    須知大祿朝對於爵位的管控十分嚴格,聖人也不大愛封賞,如今放眼滿朝文武, 滿打滿算也不過十來個人罷了, 且大多是父輩、祖輩跟著先皇打天下時得的從龍之功!


    這個結果一出, 前朝先不說, 後宮先就靜了一靜,然後如同滾油鍋裏被丟下一塊冰坨一樣, 瞬間炸開了。


    大祿朝對於後宮各位分上的人員名額沒有特別明確的限製, 一般隻要不超過六人即可, 不可超過,卻也不必一直滿著。且不說如今後宮高位嬪妃稀缺,統共妃位才三個,再加上肅貴妃、皇後,也不過區區五人。眼下祥嬪搖身一變成了祥妃,即便是再算上太後,也立時就成了後宮之內的第七人,瞬間不同了。


    皇子稀罕,公主卻不稀罕,當初同炤戎和親時,適齡的並非隻二公主一人,可最後卻偏偏選了她,跟祥妃本人身份低微,母族亦不顯赫,根本無足輕重有很大關聯。


    祥妃不大得寵,當時隻是小小貴人,聖人一年到頭都不一定能見她一迴,公主自然更不用說。說句不好聽的,恐怕就連聖人自己,也未必能記得還有這麽一個女兒呢!


    柿子單撿軟的捏,當時的祥貴人自己人微言輕,朝堂內外也都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自然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什麽好事兒輪不上,可遇到這種分明可能去送死的事兒,便頭一個落到身上。


    二公主被送去和親之後,聖人這才補償似的給提了位分;哪成想如今二公主沒了,說來也算另一種程度上的為國捐軀,聖人自然更不好不聞不問,也覺得有些對不住祥嬪。且祥嬪母子和娘家一直都十分安分勤懇,從未有過什麽出格的舉動,聖人索性就大方了一迴,不僅再次升了祥嬪位分,連帶著也抬舉她的娘家人。


    左右就是一個爵位,不過略費一點銀子錢,又沒得實權,圖個麵兒上好看罷了。他們要的歡喜,聖人給的也放心。


    隻是卻不知道在祥妃心中,這種用女兒一生的幸福,乃至如今的性命換來的榮光,到底是不是真心歡喜。


    但無論祥妃本人怎麽想,短短七年之內,她從一屆小小貴人飆升到如今數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妃,便是再如何低調,也已經是正式進入大眾視線之內,躲也躲不開了。


    便是那七皇子,如今也已經十九歲了,過去這些年因生母分位低,他本人也十分老實內斂,隻規規矩矩讀書、練武,各門功課的成績雖從不拔尖兒,卻也從不墊底,十分穩定。他對待長輩、兄弟極其和氣友善,雖然名聲一直不大顯,可人緣兒和外頭的風評都是很好的。


    貴人的兒子自然沒有可能榮登大寶,嬪的兒子也不大可能,然而妃呢?!


    聖人不是特別沉迷於女色,也就是這幾年年紀大了,才略多花了些心思在後宮,子嗣倒也不大多,或是年紀都太小,譬如正在吃奶或是剛蹣跚學步。


    說句大不敬的話,眼下聖人也將近六十歲的人了,便是再硬朗,還能撐幾年呢?所以說搶皇位這種事兒,既要本事,也要運氣。你生的太早了,聖人自己還年富力強的;可生的太晚了,聖人垂垂老矣,旁的哥哥已經鬥的烏眼兒雞似的,你猶在繈褓之中,能幹什麽?等長大了,懂事兒了,有本事了,上頭坐著皇位的早換成自家哥哥啦!


    而眼下前頭年紀合適,有資格參加皇位競爭的,也不過皇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到後頭的十一皇子。而這些皇子中,生母在妃位及以上的也不過區區六人,再刨掉兩位風評不大好的,所剩不過四人而已。


    說來現在這位皇太子也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他的生母是已故的皇貴妃,隻是皇貴妃福薄,身子一直不好,前頭落了一次胎更是雪上加霜。後來有孕,體格當真是一落千丈,剛生下皇子沒多久就病的下不來床。


    那時皇後同皇貴妃情分非比尋常,早再皇貴妃還在世的時候,就主動請聖人將皇長子立為太子,也順便衝衝喜。


    聖人大為感動,果然應了她的話,哪成想也不知是不是衝喜衝過了,皇長子剛升為皇太子沒幾天,皇貴妃就含笑而終!


    太後和聖人都甚是悲痛,可也無可奈何,隻能怪她命短福薄。又因皇貴妃已經是極為尊貴的了,如今她沒了,聖人與太後商議一番之後,索性就將皇太子交於當時一直無子的皇後撫養。


    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皇帝這種存在哪裏敢指望他們的真心?因此不管後宮嬪妃當時再得寵,或是顏色再好,也不敢奢望天長地久,隻想找些更實在的依靠,比如說,兒子。


    若是兒子能順利得了皇位自然是好的,即便不能,好歹還能混個王爺什麽的當當,到時候也能將生母接出去養老呢。


    因此在這後宮裏,沒有孩子簡直就跟沒有未來一般暗無天日,皇後當時得知這個消息後也是萬分歡喜,衣食起居無不用心。也許當真是感動天地,幾年後,皇太子漸漸長大,皇後竟然有孕了!


    再後來,三皇子、三公主、九公主陸續出生,且都十分聰明伶俐,皇太子雖還擔著太子的名頭,處境不免日益尷尬起來。


    雖然皇太子從小也是皇後親手撫養長大的,內外皆交口稱讚,誇她實在是母儀天下,寬厚溫柔,可親生的和抱養的,哪裏能一樣呢?但凡能有自己親生的,誰又願意替旁人養孩子!


    於是漸漸地,饒是皇後寬容大度,表麵上待太子依舊溫和慈善,可兩邊到底不比當年。且太子和三皇子的年紀也都慢慢大了,心思也多了,又有直接的利益衝突,相處起來越發暗流洶湧。


    二皇子生母是如今的肅貴妃,其父、兄皆是大祿朝有名武將,頭一個一門雙爵的,這幾年跟江南文臣大族出身的皇後雙足鼎立,頻打擂台,竟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皇太子到底有太子的名頭,年紀也最大,既是嫡也是長,得天獨厚;


    二皇子為人豪爽大氣,武藝出眾,在朝堂內外人緣頗佳;


    三皇子乃是皇後親子,十分儒雅,帶人謙遜有禮,也十分受追捧;


    這樣的朝堂局勢本就已經足夠複雜,哪知如今又突然蹦出來一個七皇子,形勢越發撲朔迷離了!


    祥妃雖是後起之秀,可她入宮甚早,是當年跟皇貴妃一同跟在聖人身邊的老人了,便是皇後和如今的肅貴妃也沒她的老資曆,素來也是個與人為善的,從沒什麽仇家。


    且現在她女兒二公主又沒了,內外朝臣、百姓說不得要感念一番,不免要高看她一眼,連帶著七皇子也得了實惠……


    *********


    這日下朝後,杜文找老丈人何厲分析朝堂局勢,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天,隻說的口幹舌燥,頭昏腦漲,一壺自己喝自己倒的茶都要從綠色喝到沒色了,可知說話之多。


    何厲叫人進來換新茶,杜文環視一周,見就他們兩個人,不由感慨道:“慎行和忠烈去了軍營,金仲去了青州,洪師兄這兩年越發雲淡風輕了,前兒我見他跟宋師伯說的竟十分投機,難不成迴頭也要去埋頭搞案子?”


    如今唐芽對宋平已經是有些放棄了,見實在拗不迴來,也隨他去了,預備日後給他運作到大理寺卿的位子,倒也無人敢輕視,且不容易被朝堂風雲波及到。


    說到這裏,何厲聞言嘖了一聲,道:“你那位洪師兄啊非我所愛,偏合我小師弟的胃口,如今好容易考了功名出來,卻又這般閑雲野鶴作態作甚?豈不聞你不找麻煩,麻煩卻來找你,既已身在其中,想要置身事外哪裏是那麽容易的!”


    杜文替洪清辯解道:“洪師兄素來寬厚平和,也確實不是這上頭的人,這會兒打從一開始就不摻和進來,倒也省了日後麻煩。”


    可任他如何說,何厲就是同那一類所謂的寬和君子,與世無爭合不來,隻是到底是自己人,也就嗤笑幾聲,丟了開去。


    二人既是翁婿,又是同僚,彼此許多看法觀點也是難得契合,因此隔三差五就湊在一處談天說地,好不痛快。


    隻可惜最近杜文交好的幾位好友都有了各自的去處,偶爾也難免孤單,這才有感而發。


    然他們兩個說東道西談南論北,把身邊一幹人等都梳了個遍,卻唯獨不提一個郭遊,曾經跟杜文極度親密,僅次牧清寒的郭遊……


    兩人又沏了一盞茶,對坐說些朝堂局勢,談及這次二公主殞命後帶來的一連串局勢,都是感慨頗深。


    杜文歎了一迴,突然轉頭問何厲:“嶽父大人對這位七皇子,是個什麽看法?”


    何厲就笑了一聲,掀著茶蓋刮了刮茶梗兒,慢悠悠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宮裏頭出來的娃娃打從娘胎裏就會算計了,哪裏真有什麽君子!便是有,也是偽君子。”


    這話實在大逆不道,若是給外人聽了去,當真吃不了兜著走,可他偏偏敢說。


    “祥妃原先不過最低一等伺候人的,卻越過眾人先養了一位公主,升了貴人,後來竟又接二連三傳來消息,終究誕下皇子。似這等兩次有孕又兩次都生下來,還都健健康康長大成人的低位妃嬪,統共才能幾個?可憐外頭卻還一直說她不得寵,當真藏得嚴實。若說她是真如傳言那般一點兒心計也無,嗬,那不是你我是傻子,就是宮裏頭各位主兒都改了脾性,打從心眼兒裏要吃齋念佛澤被蒼生了呢。”


    他說的話極為尖酸刻薄,偏偏又不討人厭,杜文聽得直笑。


    “再說七皇子,他是一直透明人一般,可你瞧他什麽時候得罪過誰?貌似從沒主動爭取過什麽,可太後憐惜,兄弟和氣,誰也不願意為難這麽個沒有威脅的人,誰也樂得善待他,好彰顯自己的寬厚大度,所以竟是什麽都有了!如今就更好了,親姐姐死了就死了吧,自己先能得了聖人關懷,多大的美事!”


    如今杜文還沒有日日上朝麵聖的權利,可對各方麵消息也十分靈通,知道眼下朝堂之上已經吵翻了天。


    要說也是作的,炤戎在把二公主去世的噩耗送迴來的同時竟還提出一個極其過分,隻叫人聽了就火冒三丈的要求:他們說當初為的就是和親,可如今二公主自己死了,這姻親便散了,若是大祿朝想繼續維持雙方關係,便要再送一個公主過去!


    這簡直是捅了馬蜂窩,連聖人這樣平素不大發火的也當場砸了折子,又大罵炤戎狼心狗肺。


    且不說聖人暴怒,後宮一眾妃嬪也是憤憤難平,而有公主的幾位更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聖人要繼續休養生息,最後隻得再忍氣吞聲的送一位公主過去。


    這一迴炤戎使者前來,未必不是試探的:當初一個二公主就折在這上頭,若大祿朝非但沒有反抗,反而又答應了這過分要求,他們豈不是越發肆無忌憚,更要作踐公主了?


    正好親生的三公主、九公主這一二年都待字閨中的皇後更是連愁帶驚加氣,弄的幾天吃不下睡不著的,雙眼冒火,滿嘴發苦,想著要不要幹脆先隨便抓兩個青年才俊定了駙馬再說。


    便是那駙馬再不濟吧,好歹還有個君臣之禮壓著,又能放在眼皮底下,還能翻了天不成?總好過被丟去那蠻荒之地和親,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不說,保不齊什麽時候就客死異鄉……


    眼下朝廷內外一幹武將都已是耐不住了,天天罵娘,說炤戎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欺人太甚,大不了就玉石俱焚,誰得了便宜不成?省的自家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孩兒都給他們糟踐了,迴頭卻還該犯邊就犯邊,該鬧騰就鬧騰,沒得惡心人。


    可不管武將如何表態,最終能真正左右朝堂動向的,卻還是文臣。


    現在聖人正在權衡中,還沒發話,於是這一群文臣便都吵翻了天。


    以唐芽為首的唐黨主戰,理由很充分,大祿朝已經休養了將近三十年,也夠久了,如今外賊已經欺負到頭上來,斷然不能再忍下去。不然炤戎越加得寸進尺不說,其他鄰國不免也有樣學樣,群起效仿,到時候我國才是真的腹背受敵。


    而以魏淵為首的魏黨自然要對著幹,便主和,聽上去理由也頗說得通:


    大祿朝雖已經止戰多年,可之前造成的傷損並未完全複原,若是開戰並無必勝把握。再者南方也有小國虎視眈眈,若他們北線開戰,南方必然也不穩定,必有賊人伺機而動,可如今的大祿朝卻不能長期承擔起南北雙線作戰的巨大消耗,因此須得慎重行事。


    牧清寒這個武官自然不必說,就連杜文這等當年曾經讚同和親的文臣也覺得此戰非打不可。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大祿朝整體都處在一種青黃不接的敏感關頭,實在經不起戰爭摧殘,這才被迫和親,可總體還是屈辱的,不過是想換來一線發展生機而已。


    然而如今眼見炤戎欲壑難填,又壓根兒不把大祿朝放在眼裏,即便再送一位、十位公主過去,也不管用!


    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左右都沒個好結果,又為何還要卑躬屈膝,徒惹鄰國恥笑?


    若是擔心前番大祿朝上下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地方遭受旱災重創,可一來炤戎受創更為嚴重,二來如今幾年過去,也早就恢複了。


    這會兒沒有外人,杜文說話也放開了,就說:“魏大人也忒瞻前顧後了些,困難確實有,可就算再等幾年,也未必就會比現在少!難不成咱們明白的道理,敵國就想不到?誰能真放任咱們一天天壯大起來呢?說不得就要打一個出其不意。”


    說到魏淵,他很難不想到郭遊,心裏不禁有些不得勁。


    因為這一迴郭遊的意見,還是忍耐,求和為上。


    作為魏淵愛徒潘一舟的入室弟子,郭遊堅持這樣的主張卻是無可厚非,可這麽一來,這群朋友之間便頭一次出現了如此嚴重的意見相左!


    不,這已經不能僅僅稱為單純的意見相左,而是政見不合!


    之前本著不遠朋友反目的想法,雙方也曾數次辯論過,試圖將對方拉到己方陣營,兩邊你來我往、引經據典十分激烈,可最終誰也說服不了誰,隻得不歡而散。


    想法是好的,偏偏這一次的分歧是無法相互遷就,更無法彼此包容和融合的,幾天下來,杜文、牧清寒和郭遊之間的關係自然不複從前,已然有了一道深深的,永遠也不可能調和的溝壑,且很有可能漸行漸遠。


    見杜文麵色黯然,何厲出聲安慰道:“這有什麽,舊友去,新友來,你還這般年輕,往後說不得要認識更多人,自然也多得是意見不合,習慣就好。”


    杜文聽得哭笑不得道:“您這是安慰我,還是打擊我?”


    何厲嗬嗬一笑,老神在在道:“不算安慰,也非打擊,隻是實話實說罷了。”


    且不說眾口難調,單是個人成長環境不同、性格不同便注定了要對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看法,便是關係再好的朋友也不敢保證永遠沒有意見相左的時候。


    隻是有的時候,這種不同經過努力之後可以化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包容;可也有的時候,不同就是不同,便如那水和油、冰與火,注定了無法共存,而原先的朋友自然也未必能繼續把酒言歡,便是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數。


    不過這一迴唐黨和魏黨之爭空前激烈,說是生死存亡之際也不為過。


    聖人年紀已經大了,便是再好,也不過十年掌權可能,而等到新皇繼位,自然又要提拔自己的心腹,他們這些先皇老臣怕也就榮光不再。


    可若是能入閣,成了真正意義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閣老,一切就都不同了,因為任何帝王都不可能忽視一位閣老的存在!而內閣也早就被認定了是超脫皇位更迭的存在,地位、意義自然不同。


    聖人不年輕了,而唐芽和魏淵同樣青春不再,他們不可能就這麽幹等下去,自然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采取行動。


    大祿朝內閣成員常設四位,除非大罪,或是年紀大了主動高老,輕易不會退下來,隻要沒有名額空缺,便是下麵的人再才華橫溢也隻能眼巴巴看著。


    原先唐芽和魏淵的老師也曾入閣,可到底年紀差的太大,他們也隻能竭力提拔、鋪路,然後不等幾個學生成長到能夠接班的時候就先後去世……


    當年兩個人的老師就沒分出勝負,如今他們自己越發鬥的不可開交,眼見著這持續幾代人的鬥爭終於有了要落幕的跡象,怎不叫人心神俱震!


    該說唐芽和魏淵的運氣好還是壞呢?前兩年他們就已聽到風聲,說七十多歲的李閣老終於表示自己年紀大了,精力不濟,想退位養老。


    一位,隻有一位,這也就意味著短時間內隻有一個名額。


    是自己,還是鬥了一輩子的死敵?


    要的就是先機!誰快一步,生;誰慢一步,死!


    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是閣老這樣超然的存在,但凡其中一人入閣,必然會搶占先機,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給對方製造障礙,甚至置他們於死地,最終將其連根拔起。


    誰都知道這一迴的升閣關係重大,不管是誰上去了,都將意味著持續二十多年來的唐魏兩黨鬥爭的終結,因此氣氛尤其敏感微妙。


    作為鐵杆兒直係唐黨,不管是何厲、肖易生,還是杜文、牧清寒,自然都發自內心的希望唐芽能夠順利入閣。


    可若是唐芽上位,魏黨勢必要被肅清,屆時郭遊自然也無法置身事外,因此杜文每每想起也覺得萬分感慨。


    當初他們在濟南府學時何等肆意開懷?每日隻高談闊論,想著研究學問,報效國家,能得三五知己好友已是生平快事,誰能想太多?


    尤記得那幾年佳節,他們幾人相攜出遊,飲酒作詩、戲耍取樂,更對月抒懷、對酒當歌,迎著湖中皎月碎屑,踏著兩岸朗朗歌聲,好不快哉!惟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又哪裏會想到能有如今這樣針鋒相對,甚至你死我亡的情形?


    唉,這人生風雲變幻,世事無常,說的也就是這個吧?


    何厲知他心中所想所感,卻也不好安慰太過,皆因此事完全是旁人代替不了的,隻能靠他自己邁過這個坎兒。


    “對了,”何厲又道:“你近日可見過慎行?他對此事有何看法?”


    “唉,說來我也是十分為難,既希望揚我國威,痛打敵軍,卻也不免心疼我軍將士,”杜文感慨道,“我雖沒直接問過,可也知道慎行一貫心思,可巧如今他又在禁軍裏頭,若是真的打起仗來,他必然是要上前線的,我隻要一想到這裏,就覺得有些發愁。”


    打仗哪裏有不死人的呢?到時候炮火連天,漫天箭矢,便是你武藝再強,也沒有三頭六臂……且不說他是自己摯友,更是妹夫,自家妹子如今剛有了身孕,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


    “你也莫太過憂慮,他高居軍指揮使一職,又熟讀兵法,還是頭一迴打仗,也未必能上前線。”


    何厲自然也有這樣的擔心,可當初牧清寒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便是早就下定了決心了的,勸也無用。更何況,哪個士兵不怕死,哪個士兵不是人?誰也是誰的兒子、兄弟、丈夫,若人人都所在大後方,這仗還怎麽打?


    杜文卻是苦笑連連,道:“就怕聖人本沒這個意思,他自己卻要主動申請,唉!”


    早些年他們還在一處讀書的時候,牧清寒就頻頻流出想要殺敵保國的意思,如今更是不等文舉有了好結果就自願去了禁軍,一片丹心簡直可昭日月!


    平時沒仗可打也就罷了,可眼見著就來了真的,他若是後縮,豈不是葉公好龍?又哪裏是他牧清寒牧慎行的做派!


    這事他們卻是做不得主的,不光做不了聖人的主,也做不了牧清寒的主,在這裏也不過白歎息罷了。


    見氣氛有些沉悶,何厲便岔開話題,道:“別光說這個了,眼見著那小子都要當爹的人了,你怎的還沒消息?我且等著當外公哩!你也得加把勁才是。”


    杜文不曾想他的話題一下子就跳到這上頭,又說的露骨,一時臊紅了臉,結巴道:“哎呀,這可真是,這哪裏是甚麽咳咳加,加什麽勁就能成的,嶽父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哪裏是我取笑,”何厲繼續道:“我這是著急哩,不光我,便是你師公,師父,難道就不著急了?前兒我去老師家,說起慎行那小子要當爹,我那小師弟便要做師公的事,著實氣惱,豈不是又叫他趕在我前頭?老師還叫我催催你呢!”


    杜文在這上頭也是個麵皮兒薄的,比不過牧清寒在一群大老爺們兒裏頭混得多了,已是練出來,見何厲越發來勁,他當即坐立不安起來,就要告辭。


    何厲哈哈大笑,一點兒也不覺得欺負自家小輩有什麽不妥,反而十分得意。


    杜文臨走之前,何厲還叫住他,說了句頗叫人膽戰心驚的話:“你也是,姓牧的小子也是,且別急著站隊,沒得白給人當槍使。”


    杜文一驚,當即停住腳步,問道:“可是師公那頭有什麽話出來?”


    何厲瞅了他一眼,責怪道:“才剛說了你腦子活,卻又犯蠢了!忠於皇帝,哪裏比得上忠於這個國家!如今老師隻差一步便可塵埃落定,且等等吧。”


    隻要唐芽能入閣,不管是哪個皇子上位都得敬著他,而他的這一幹徒子徒孫自然也不需要再上躥下跳的走彎路!


    再說,忠於皇帝,哪裏比得上忠於這個國家!


    隻是單純忠於皇帝,到底皇位上的人會對你有戒心,用起來也十分保守,猜忌來猜忌去,束手束腳。可若是忠於這個國家,也許某個皇帝在位的時候對你會不如對他的爪牙親近,可也大大降低了被猜忌、被發作的可能,更利於長久發展。


    當年的唐芽,如今的何厲和肖易生,都是沒得選,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可杜文和牧清寒都還年輕呀!若是沒有意外,甚至有可能經曆三代帝王,既然如此,為何非要退而求其次?


    眼下唐芽勝利在望,且上頭還有何厲他們這一輩的撐著,自然不願意讓下頭大有可為的小輩去冒險。


    隻要他們不傻乎乎的站隊,那麽若是唐芽贏了,自然不必說,前途無限光明;可就算是輸了,唐芽也有法子能保住徒孫這一代,而下一任皇帝也會看在他們是純臣的份兒上,繼續放心大膽的啟用……


    杜文是什麽人?聽何厲說了這一句,馬上就明白了這弦外之音,當下心頭巨震,熱血翻滾,鼻腔也微微有些泛酸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揖到地,緩緩道:“謹遵教誨。”


    何厲麵容平靜的看他拜下去,也沒像往常那樣伸手攙扶,一直等他重新站直了,這才忽然換成素日的嬉笑,擺擺手,故作不耐的說道:“罷了罷了,跟誰學的這酸溜一套?趕緊滾蛋吧,加把勁兒,盡快與我弄個徒孫出來!”


    話音剛落,杜文果然落荒而逃。


    何厲在原地看著他,大笑出聲,然後緩緩收斂笑容,眼底露出一種十分複雜的神情,似欣慰,似懷念,似憂慮,又似感傷,最後都變成一種幾乎能夠灼痛人眼的光彩!


    ******


    那頭牧清寒派去江南的人終於迴來,隻是張鐸還是留在那頭,仍是叫人帶信。


    牧清寒的擔憂果然不是白費的,牧清輝也果然是對那樂妓不忍放手,說好了要將她趕出去,可還是好好地放在別院內。因之前張鐸沒接到牧清寒的命令,也不好擅自做主,隻是專心盯著那個跟京城來人往來的織造商人,不麵對這頭就有些疏忽了。


    結果等六月下旬,一路飛馬趕來的於猛帶來了牧清寒斬草除根的消息,張鐸才發現那女子竟給牧清輝暗中轉移了!


    眾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忙用心尋找起來。


    所幸張鐸已經在當地待了小半年,不僅對牧清輝名下一眾宅院了如指掌,更將當地摸了個底兒朝天,隻花了半月就重新找到那女子所在,然後幹脆利落的結果了她。


    牧清輝得到消息後勃然大怒,盡管沒有一點兒證據,可他猜也能猜出必然是牧清寒動手了,竟直接從濟南府殺過來質問。而牧清寒也是十年如一日的耿直,壓根兒沒有隱瞞或是狡辯的打算,直接就承認了。


    這簡直是火上澆油,牧清輝本就怒氣滿滿,如今又見了他這幅理直氣壯,一絲悔意、歉意也無的模樣,越發怒火中燒。


    他不全是心疼一個可人,更多的還是對自家弟弟這種無視自己,擅自插手自己事務的不滿,兄弟二人爆發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最後不歡而散。


    殊不知他生氣,牧清寒更氣,覺得兄長簡直是鬼迷心竅,為了一個來曆不明,且已經確認形跡可疑的外來女子就同自家兄弟翻臉,當真不可理喻!


    分明他已經曉以利害,又分析了背後可能牽扯到的人,牧清輝竟還這般,又說他隻向著外人,也著實是叫牧清寒心寒。


    一個認為對方不尊重自己,另一個認為對方不知輕重,於是兄弟二人關係陷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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