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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是小小少年,可他脊背挺直, 聲音清脆, 眼眸清澈,已隱約可見日後瀟灑模樣。


    杜瑕這才放了心, 更靠近一點,順著他的手指跟著念。


    說起來, 這還是她穿越以來頭一次看到文字。


    普通的鄉間百姓都是不識字的,前世隨處可見的書籍雜誌廣告牌等物件來到這裏成了天方夜譚。如今雖然普及雕版印刷, 改良了造紙術,書籍成本下降, 可動輒幾百文的啟蒙開銷對平頭百姓而言也非易事,但凡誰家略有一二本書籍便都愛若珍寶, 不肯輕易示人……杜瑕從沒想過並不怎麽喜愛讀書的自己也會有對知識渴望到發瘋的一天。


    她早就習慣了婦女能頂半邊天,早就習慣了男女都能享受同等教育福利,她不想做睜眼瞎!


    之前的戰亂造成經濟倒退,文化蕭條,無數古本毀於一旦, 諸多士子夭於一時, 已經成型的官員大批隕落, 尚未出頭的儲備力量也遭受重大打擊, 整個政治係統都出現了大量空缺、斷層, 無數有識之士心急如焚, 紛紛上奏章, 唿籲大興學業。


    於是皇帝親下聖旨,從並不寬裕的財政中專門撥款,廣開學堂,減免費用,如此這般,像杜家這樣的普通人家才能同時供應兩個學生,不然放在平時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親眼看著書本聽杜文念了兩頁之後,杜瑕便放下心來,發現如今的文字跟以前的繁體字非常接近,意思也相通,自然也就跟現代簡體字十分相近,哪怕連蒙帶猜,不用教自己就能先猜出一部分字的意思來,隻是好歹要花時間適應寫法。


    見她看的認真,杜文也起了點當先生的意頭,念了兩遍後便試著指了一個字叫妹妹讀。


    杜瑕一見他指的,不由得生出一股被古人輕視的氣來,這是個“日”字!誰還不認得嗎?


    杜文卻不知她已經學過一世,見她果然脫口而出不由得十分欣喜,又指了接下去的“月”字。


    眼下他已經學完了《千字文》,正讀《三字經》,剛才給妹妹指的正是前者中“日月盈昃”一句。


    杜文接下來又挑著筆畫少,簡單易記的字指了兩個,杜瑕都不假思索的說了,然後一抬頭瞧見哥哥臉上的驚喜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表現的有些太過了,不由得冷汗涔涔。


    她並非天才,沒有天生一份靈氣,更無被用爛了的過目不忘之能,自然擔不起才女之名,也不想當什麽出頭鳥,於是連忙收斂心神,在被問到第六個字的時候故意猶豫片刻後說錯了。


    可饒是這麽著,杜文也非常驚喜,轉頭對王氏認真道:“妹妹真是聰明,該叫她一同上學去。”


    見他們兄妹和睦,王氏不由得很是歡喜,又嗔怪道:“淨胡鬧,哪有女兒家上學的道理。”


    雖說這年頭女子地位較前朝有所提高,不必再裹小腳,也有不少女人出去做買賣,走街串巷,到底拋投露麵的還是少數。就比如說這讀書,除非是大戶人家,請來教師專門教習,又或者大城鎮裏的女子學堂,幾乎沒有女孩兒跟著男孩兒一起去學堂讀書的。


    杜文難掩遺憾,稚嫩的小臉上竟也顯出幾分不忍來,又不大服氣道:“可我覺得妹妹比大哥聰明多啦,真的不能讀書麽?”


    他口中的大哥正是平時一同上學的大房杜寶,隻比他大幾個月而已,因為是好不容易盼來的嫡長孫,一家人都對他極盡疼寵,小小年紀便有些驕縱自大,不把旁人放在眼裏。


    他這話卻又勾起王氏滿腔愁腸,臉色不由得黯淡下來。


    做爹媽的不得寵,連帶著孩子也不受重視,都是孫子,年齡也相差無幾,前後腳生的,可平時寶哥真真兒的是如珍似寶,公婆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緊著他,再不濟還要三房,不到最後是決計想不起他們二房的。


    若不是自己攬下做飯的活兒,厚著臉皮偷偷饒些吃食出來,估計兩個孩子還長不到如今瘦削削的樣兒呢!


    杜瑕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忙出聲打破沉默:“我不愛上學,怪冷的,哥哥你偶爾得空了教我就很好。”


    鄉間孩子買不起印刷好的成書,都是去買了十文錢一刀的最便宜的紙自己抄寫的,現下杜文學完《千字文》,這本書便暫時沒用,因此當即決定先叫妹妹看這本。


    兄妹兩個複又興致勃勃的練下去,一個教一個學,氣氛十分熱烈。


    屋裏正熱鬧,就聽外麵的狗子叫了幾聲,王氏忽的立起,喜道:“定然是你爹迴來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廂房的門被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裹夾著風雪寒氣走進來,手裏拎著一大一小兩個紙包,正是在縣裏做工的杜河。


    他先飛快的跟王氏說了幾句話,又讓她把這個足有半人高的巨大包裹拿進去,然後便拎著那個小巧的紙包去正房跟爹娘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迴來。


    他是典型北人的長相,身材高大。濃眉大眼,十分威武。杜文眉宇間很是像他,隻骨架略小些,就連杜瑕的眉眼也與他有五六分相似,顯得非常英氣。


    待他推門進來,王氏已經打好了水,催著他洗手洗臉燙腳。


    杜河見她喜氣洋洋,忙的腳不沾地,心頭十分熨帖,又見一雙乖巧兒女坐在炕上翹首以盼,不由得心頭一熱,覺得人生圓滿不過如此。


    他先洗了手臉,又燙了腳,待全身上下都暖和過來才一把將女兒抱起,狠命親了幾口,又覺得手中分量甚輕,心疼道:“還是不夠胖,要多吃些。”


    杜瑕給他滿臉胡子紮的怪疼,伸手去推,爺倆笑嘻嘻鬧成一團。


    這會兒王氏已經將那紙包打開,將裏麵的東西一一取出,滿滿當當堆了一桌子,一邊整理一邊責怪道:“怎得又買這些東西,怪費錢的。”


    家中不大富裕,兩個孩子平時也難見到外麵的東西,此刻便都難掩小兒心態,湊到桌前看。


    怪道包裹如此之大,卻見先是油紙包了幾層的半匹細白棉布,是杜河扯來給妻兒做裏衣的。


    他道:“眼見著開春了,你們的衣裳也都舊了,兩個孩子肌膚嬌嫩,沒得劃傷了,做些新裏衣穿在裏麵,他們也看不見,不必擔憂。”


    王氏忙應了,當即打定主意自己不做,隻給孩子和相公做。


    再下麵是好大一塊肥膩膩的熟羊肉,也不知灑了什麽佐料,黃澄澄的,濃香撲鼻,叫人垂涎三尺。又有一塊兒金黃的泛著油光的不知什麽糕兒,鼓蓬蓬的,中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紅果碎,看上去很是誘人。


    此外還有一大包紅通通的棗幹,杜河忙抓了幾粒給王氏,又親自剝給兒女吃,盯著她咀嚼碎了咽下去才說:“我都問了,這個專補氣血,迴頭你好好記著,給他們一天吃幾顆。”頓了下又小聲道,“你也吃。”


    王氏不由得臊紅了臉,到底沒迴絕。


    額外還有好大一包黑漆漆的芝麻,事先炒熟了的又磨成細粉,剛一開包就噴香,連杜瑕也忍不住多聞了幾口,連道好香。


    她不是沒喝過芝麻糊,可卻從未見過如此品相!果然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斷無一絲作假,怕是後世難見。


    杜河憐愛的撫摸著她稀疏枯黃的小辮子,又想起來之前女兒那一頭羨煞無數人的烏鴉好發,也是心酸,囑咐起來格外慎重:“叫她早晚滾水衝一盞吃,滋潤脾胃,又養的好烏發。”


    王氏忙應了,果然轉頭去衝了一盞,整個房間都被濃香籠罩。


    杜瑕自覺這麽大的人了,不好吃獨食,又怕哥哥心中難受,便邀請他一塊吃。哪知杜文卻隻嘻嘻一笑,搖頭推拒,“妹妹吃。”


    杜瑕上輩子光被一群堂表兄弟搶了,哪裏受過這個,頓時覺得眼眶泛酸,堅持拉著他一同吃了。


    除了這些,還有薄皮春繭包子、蝦肉包子、肉油餅、糖肉饅頭等物,雖涼了,可因是杜河一路用羊皮襖子摟在懷裏帶迴的,尚且不曾凍透,放到炕上略熱熱便能吃了。


    可巧杜河沒舍得吃飯便往迴趕,眼下也餓了,王氏去將那熟羊肉細細切了一盤,剩下的小心包好,連同其餘物事一並小心藏在隔間牆角的小地窖裏,又往上麵蓋了茅草墊子。稍後她又從屋內牆角挖出平時偷藏的小半瓶酒給相公燙了,一家人圍坐炕桌,痛痛快快吃了一迴。


    杜瑕萬萬沒想到如今的經濟竟這般繁榮,雖麵粉不如後世白皙,可眼見著吃食半點不比現代社會粗糙:單說那蝦肉包子皮包餡兒大,難得蝦肉竟然也很是鮮香;糖肉饅頭也不知怎麽做的,肉汁豐富,鹹中帶甜,香氣渾厚,咬一口都舍不得往下吞咽……


    包子甚大,她如今胃口卻小得很,隻每樣略嚐兩口就飽了,剩下的全被杜河笑眯眯吃掉,半點也不嫌棄是女兒咬過的。


    杜文平時瞧著跟個小大人似的,謙讓長輩、照顧幼妹,此刻終於才像個孩子了,也嬉笑著吃了不少,一張小嘴油汪汪的,還抽空給妹妹擦嘴。


    王氏也被相公勸了一大杯酒,吃的兩腮泛紅,雙眼犯暈,直道受不得。


    因杜文之前毫無基礎,日後也不打算考武舉,阿唐就先叫他增強體質,又耍了幾遍八段錦與他瞧,隻說每日早晚練上幾遍對身體甚好。待這個練熟了或可換五禽戲,再學些簡單的拳腳也就妥了。若是方便,再習些個騎射更佳。


    杜文都一一答應,到底心癢難耐,硬叫牧清寒耍一把架勢給自己開開眼界,牧清寒倒也不扭捏,將場上十八般兵器都一一舞了一遍,最後又開弓射箭。


    但見那牛角大弓竟被他拉了個滿開,嘭一聲躥出一支鐵箭,如流星般狠狠紮入幾十步開外的箭靶,箭尾兀自在空氣中嗡嗡顫動。


    杜文看得眼花繚亂,滿目豔羨,不住的喝彩,又不由得伸手去摸那張弓,隻覺得怎的就這般威武。


    牧清寒笑著把弓遞過去:“你也試試?”


    杜文還來不及迴話,就覺得雙臂猛地往下一墜,連帶著他整個人都往前踉蹌了一步,好懸沒摔倒。


    他不由的吃了一驚:“好重!”


    方才見牧清寒麵不改色就拉滿了,他還以為沒什麽分量,哪知竟險些出醜。


    牧清寒笑道:“這算什麽?阿唐慣用的弓足有這個兩三倍重,我竟隻能拉開到三分!”


    杜文聽後直搖頭,連連歎氣,小心的將弓還給他,喃喃道:“不敢想,不敢想。”


    虧他方才也想射一箭過過癮,誰知兩隻胳膊抱著都費勁,更別提單手開弓……


    唉,看來自己果然很該重視一把了。


    迴去之後,杜文不免又把這樁大消息說與家人聽,十分眉飛色舞:“他瞧著也是穿道袍【注】的,哪知竟是個練家子!尤其那杆白蠟槍,衝刺抹挑,真是耍的水潑不進!又是好臂力,那弓那般沉重,他竟都能拉滿了……偏他才思敏捷,書房裏也好些個行軍布陣的兵法書籍,要我說,便是文武舉都考得!”


    杜瑕聽後咯咯直笑,對牧清寒也有些刮目相看,畢竟時下重文輕武的風氣頗為嚴重,讀書人中甚少會拳腳,而聽杜文的口氣,牧清寒於武一途竟也相當出色,果然難得。


    如此這般幾天之後,王氏等人眼見著杜文雖然忙碌,可精神卻更勝以往,不僅氣色好了,就連飯也能多吃半碗,不由得十分感激。


    隻說如此一來,杜文難免更加早起晚睡,杜瑕生怕他撐不住,便麵色凝重地反複囑咐,隻把杜文聽的耳朵都起了繭子,白日裏便與牧清寒抱怨。雖說是抱怨,可語氣中卻難免帶了點兒不經意的炫耀和洋洋得意。


    如今他跟牧清寒也熟了,慣會開玩笑,牧清寒就擂了他一拳,隻說他在故意刺自己。


    兩人正一同笑鬧,卻被石仲瀾看見了,當即虎著臉嗬斥道:“學堂之中豈是爾等嬉笑玩鬧的地方,成何體統。”又瞪了杜文一眼,再看向牧清寒之時,眼中更帶了幾分輕蔑,又麵帶譏諷的與旁邊人說:“到底是商戶之子,上不得台麵。”


    眼下商人之子雖然也能參加科舉,可到底出出身差了些,就是當今聖人偶爾決策有失,還會被那些個惹人煩的禦史當堂跳出來叫板,說些個什麽“豎子不足與謀”“寒門小戶”等抄家殺頭的話,隻把聖人氣個倒仰。


    偏聖人以仁孝治國,性情也謙和,不好拿這些人怎麽樣,每每苦笑無言,於是民間竟也漸漸傳開,把這些成了極為刻薄尖銳的侮辱人的話語。且就連聖人也不曾如何惱火報複,因此被罵的人往往也無可奈何。


    就見牧清寒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撇開長腿往那邊跨了兩步,兩隻眼睛死死地瞪著對方。


    他身材欣長結實,遠比一般同齡人要來到高大,對上幾個師兄竟也絲毫不落下風。又因常年習武,氣勢逼人,石仲瀾等人本能地退了幾步,迴過神來之後臉漲的通紅!


    牧清寒卻嗤笑一聲,眼神轉向輕蔑,扭身就走,好似與他們對峙便是浪費時間。


    石仲瀾這些人平時也都是被人捧大的,如何受得了這個?也都惱了,便都漲紅著臉,在他後麵踮著腳,張口閉口之乎者也斥罵起來。


    牧清寒為人何等肆意瀟灑,最見不得這種打嘴仗的,這會兒活像連背影中都透著一股蔑視,對身後諸事並不理睬。


    那幾個師兄越發丟臉,臉上幾乎要滴出血來,始作俑者石仲瀾更是被氣得頭腦發昏,須知他這種不將人放在眼中的態度最可惡!


    因著杜文和牧清寒來之前,學堂內就屬他年紀最小,且也頗為機敏,很得老師看重,說最多三兩載便可下場一試,於是幾年下來更加洋洋自得,十分驕傲。


    哪知一朝來了兩個小師弟,竟比自己更小些,且一個底子就很好,又素來傲慢,不大搭理人;另一個底子雖差,可進步神速,著實叫人膽戰心驚,就連先生也屢屢不掩飾對他的讚賞。


    這可叫順風順水的石仲瀾如何受得了?


    況且這幾日冷眼瞧著,先生又叫大家學那些個武夫做派,豈不是正遂了姓牧那小子的意?今日對方見了自己也照舊一副死人臉……


    是以石仲瀾頭腦一熱,竟俯身抓起地上的石子,朝牧清寒後腦勺砸去。


    杜文卻是邊走邊迴頭,見狀大驚失色,大喊當心。


    牧清寒不慌不忙,隻把頭微微一偏,那帶著尖銳棱角的石子就擦著過去了,又飛出去不過三兩步遠便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他站定,轉身抱手冷笑出聲:“手無縛雞之力,還想偷襲?”


    這話確實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就連最近幾日剛開始鍛煉的杜文也有些赧然。


    這下可算是捅了馬蜂窩,幾個師兄除了比較穩重的洪清兩人之外,那五個都嗷嗷叫著撲了上來,亂作一團。


    牧清寒隻把杜文往旁邊一推,叫他不要添亂,便抬手撩起袍角掖在腰間,舒展胳膊,弓身迎了上去。


    但見眨眼工夫,場中便拳腳亂飛慘叫連連,唯三沒動手的洪清、霍簫與杜文都目瞪口呆,著急的不得了。


    隻是他們也實在插不上什麽手,杜文年歲也小,上去之後怕真的隻能裹亂,三個人隻得紮著手在旁邊拉架,又大喊別打了,別打了。


    牧清寒自打來到陳安縣城,其實心裏一直憋著一股氣,又擔心兄長安危,又恨自己無用,十分苦悶,索性今日一並發泄出來。


    不過眨眼功夫,那五位師兄就都叫他打翻在地,衣服皺了,發髻散了,有幾個人臉上也青紫交加,活似打翻了醬缸。


    這麽大的動靜根本瞞不住,聽到聲響的肖秀才自前院匆匆趕來,剛一進門兒就被驚得瞠目結舌:但見幾個得意門生在地上成了一堆的滾地葫蘆,站著的三個這幾個也是驚慌失措,與平日文質彬彬的情形簡直……


    他的書院裏何曾這般過!


    眼下重男輕女風氣尤甚,他們二房又爹不親娘不愛,兄長杜文是正經孫子都時常被輕視,更何況她這個行五的小丫頭片子?若不是王氏和親爹以及兄長疼愛嗬護,她早就一命嗚唿!


    不是誰都能有第二條命的,她得活著,拚了命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飯後杜文就跟大房的杜寶一同去村中書塾上學去了,杜平照例帶著長子做活,老三因為天寒也沒出去浪蕩,隻在旁邊半真半假的打下手;大房周氏和三房劉氏裝模作樣的說要幫王氏洗碗刷筷子,可對方剛說一句不必,就爭先恐後的迴房了,生怕慢一步就真被留下幹活。


    王氏對這幾個妯娌的口是心非早就習慣了,並不往心裏去,一個人蹲在灶邊忙活,不多會兒竟出了一身薄汗。


    “娘。”


    一個小小的身影鑽進來,曲著兩條腿兒蹲在她麵前,又笨拙的挽袖子,道:“我幫你洗碗。”


    王氏心頭一熱,趕緊給她放下袖子,又抬手欲趕她走,“去去去,你這小人兒也幫不上什麽,沒得弄濕了衣裳,快迴屋裏躺著去。”


    夏日玩水也就罷了,眼下寒冬臘月,水冰涼刺骨,小女兒月初剛撿迴一條命來,她滿腔子心肝脾肺都嚇得到處亂竄,到現在還沒歸位,怎麽舍得她吃苦!


    杜瑕卻不走,腦袋一歪,兩條稀疏的小辮子跟著晃悠悠,又道:“那我擺碗吧。”


    王氏就見她原本一頭烏壓壓的好頭發生生虧損成了現在的黃須須,更兼滿臉蠟色,又想到連想給孩子做些東西額外補養都不能夠,越發的心如刀絞。


    杜瑕身體裏住的是個成年人的靈魂,哪裏看不出王氏的心思,隻是也不戳破,樂嗬嗬去給她將洗好的盤碗杯碟等物一一歸位。


    原本王氏堅持不肯,可杜瑕堅持要做,又一點點做的仔細,王氏也就由她去了。


    等徹底收拾好,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天都大亮了。


    王氏探頭看了眼,就見北麵竟又壓上來烏黑一片雲彩,一顆心又忍不住提起來。


    今日相公歸家,從鎮上到這邊怎麽也要將近兩個時辰,那路本就難行,這要是再刮風下雪……


    娘倆各懷心事一起迴房,王氏先將女兒塞迴到炕上,這才暖了手,又去取了沒做完的衣裳和鞋帽來做。


    她原本女紅就不是多麽出挑,這些年又天天洗衣做飯,雙手早就粗糙不堪,再也做不來細致的繡活,索性就棄了那個,隻做些縫紉,偶爾打些絡子賺錢。


    杜瑕見她雙手遍是開裂的血口子,隻覺得心疼,又瞥見針線笸籮裏五顏六色的彩繩,計上心來。


    “娘,”她軟聲央求道,“我拿一根絲繩玩好不好?”


    鄉間婦女多數都要縫荷包、手帕、打絡子帶去縣城換錢,因此十分寶貝這些材料,杜瑕也隻是一試,卻不曾想王氏不假思索的將那些絲繩拿到她麵前,問她想要什麽顏色。


    自家女兒一貫乖巧懂事,從不肯主動央求什麽,兼之前陣子她傷著了,王氏正不知該如何疼愛才好,眼下她難得開口,自然不會拒絕。


    不過一根絲繩罷了,饒是色澤勻淨的上等貨也不過一文錢,就算弄皺了、汙了、不能用了,大不了給女兒當頭繩!


    杜瑕雖剛來不久,可這身體的父母雙親及兄長都待自己極好,讓她體會到了上輩子可望而不可即的親情,眼下見王氏這般行事,便更加堅定了替她分擔的意願。


    上輩子她父母在外地工作,不等斷奶就將她丟迴老家,每年隻春節迴來待幾天,行色匆匆,就是胡亂囑咐幾句也有限。可老家又有一大群堂、表兄弟姐妹,又重男輕女,自然也輪不到她受寵。


    於是天長日久的,杜瑕在家裏便活像隱形人,竟漸漸地跟村頭那些熱愛編織、愛心泛濫的中老年婦女混在一處,天天去看她們做編織不說,後期也嚐試跟著學。


    她心思靈巧,又有知識,不斷學習摸索創新,最後在本職工作漫畫師之餘,竟意外成了華國知名手工達人,尤其擅長編織和羊毛氈玩偶。


    華國知識版權方麵漏洞多的嚇人,原創作者生存環境極度惡劣。很多時候杜瑕與絕大多數的從業者一樣,光靠漫畫根本養活不了自己,又常被拖欠稿費,她就在網上出售手工製品,又開了網店,竟比本職工作還紅火。


    眼下羊身上的副產品對這個家庭而言明顯是奢侈品,跟書畫沾邊的也是可望不可即,她自然不敢拿著那個禍害,況且平日也實在接觸不到,可編些東西來賣,總可以吧?


    這個世界也十分流行各式絡子,隻都是平麵的,或是打些簡單的網兜樣式裝玉佩、扇子等物,遠沒有後世那樣上天入地五花八門,可操作空間很大。


    見女兒竟真的認真擺弄那翠綠絲繩,王氏憐愛的一笑,也低頭做起了鞋。


    認真做活的時候時間過得飛快,眨眼就又吃了晌午飯,杜瑕又擺弄一迴,笑嘻嘻的將一個歪歪扭扭的小葫蘆捧給她看,“娘,你看我做的好不好?”


    她這些日子偶爾看王氏繡花,大半天才能紮幾個花瓣,看得她毛發倒豎……


    她也算想明白了,自己這個現代人的芯子是決計做不來繡花那樣磨人的事,好歹打絡子也是女紅之一,她隻要將這項技能重新拾起來,日後也不愁生計。


    說實在,到底有日子沒動手了,絲繩的觸感跟毛線也大不相同,杜瑕的手指頭又短,力氣也小,這葫蘆在她看來實在算得上是殘次品。


    然而王氏卻十分歡喜,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個不住,一個勁兒的讚好,又問她怎麽想出來的。


    她本就沒對女兒報什麽希望,哪成想竟真叫她弄出花兒來,如何不喜?


    這葫蘆瞧著手法雖然稚嫩,打的也不算多麽勻稱,可十分靈動逼真,尤其在這苦悶的冬日,眼前冷不丁出現一隻翠油油的歪脖葫蘆當真喜人。


    王氏活了二十來年是清楚的,如今市麵上流行的花樣子、絡子樣大多是固定的,往往由上一輩傳下來,再有婦女間相互交流,饒是略有改進,可也換湯不換藥,而眼前擺的這個葫蘆,竟是之前從未見過的花式!


    凡事都講究個悟性,就好比天生有人是文曲星下凡,做得好一手錦繡文章,她的女兒有如此天分,日後何愁找不到好婆家。


    杜瑕嘻嘻一笑,趴在她腿上膩歪,一派天真道:“我方才瞧見一副花樣子,又想起來以前牆頭上見過的小葫蘆,就試了試,拆了幾迴,也就得了。”


    王氏歡喜得不得了,越發覺得女兒果真聰慧,又看她被絲繩磨的微微泛紅的指尖,心疼道:“磨疼了吧?快歇歇。”


    杜瑕笑道:“娘,我這個做的可好?能賣錢不能?”


    王氏一怔,眼眶泛酸,險些滴下淚來。


    相公總是不在家,一大家子的人都明裏暗裏的擠兌他們母子,眼見著這麽點兒大的女孩兒竟也想掙錢了……


    她忍不住抱住女兒,不住的摩挲那瘦小的脊背,隻覺得手掌下麵全都是硌人的骨頭,不由得越發心酸。


    隻是她要強慣了,從不肯在兒女跟前示弱,忙強忍淚意,笑著問道:“我兒如此懂事,隻是你小小年紀,掙錢作甚?”


    杜瑕心道錢的好處可太多了,這個家這樣窮,更應該早作打算,不然日後真到用錢的時候才抓瞎呢!旁的不提,光是生個病就能將一個家庭從小康打迴赤貧,更何況他們家也隻是溫飽線以上。


    後世有句話說的好:“進醫院花錢不心疼的人,才是真大款……”


    她雖沒那個誌氣富甲一方,可總要手裏攥著點錢才心不慌,不過這些話卻是不好對王氏說的,於是隻撒嬌道:“買肉,給爹吃,給娘吃,給哥哥吃,我也吃。還要,還要買漂亮的花布給娘做衣裳,給爹打酒喝,給哥哥買好筆好紙……”


    傍晚果然下起大雪來,等杜文哥倆迴來的時候,地上積雪已然沒過腳麵,天上飄下來的雪片卻越發的大起來。遠遠望去天地間一片蒼茫,卷卷碎瓊起伏不斷,綿延不絕,竟瞧不見一點兒生機。


    西邊的些許餘暉終於被吞沒,夜色漸濃,王氏坐立難安,既怕相公迴來的路上有危險,卻又舍不得他不迴來,一時間十分糾結。


    杜文讀書很是刻苦,迴來後也不肯放鬆,隻是挑燈夜讀,又用筆蘸了水一遍遍練字。


    如今兩人生了兩個壯小子,大的十一歲,小的也有九歲,都長得虎頭虎腦,很是喜人,正直剛毅的脾氣也隨了牛嫂子,平時都在肉鋪幫忙,一家人經營的無比紅火。


    杜瑕在偷偷打量牛嫂子夫妻二人,牛嫂子也在看她,就笑道:“幾個月不見,五丫竟長得這麽大了,眼瞧著就是個美人坯子。前兒傷著的地方可好了?還痛不痛?”


    杜瑕忙道謝,又乖巧迴答:“多謝嬸嬸記掛,已經好了,不痛了。”


    牛嫂子見她口齒清楚,迴答的也條理分明,並不像一般莊戶人家的孩子那樣扭捏,不由得歡喜起來,又滿口誇讚:“我就說這是個小伶俐鬼兒,聽聽這小嘴兒,了不得!果然有個讀書的兄弟就是不同,卻不像我家裏那兩個夯貨,愣頭愣腦,五丫竟像是城裏大戶人家的小姐,真是可人兒疼的。”


    說完又不輕不重的捏了捏杜瑕的臉蛋,轉頭跟王氏道:“隻是看著還是有些瘦呢,迴頭我給你送些帶肉的筒子骨,你隻撒一點鹽巴,濃濃的熬出湯來與她喝,再掏了裏麵的骨髓吃,最是養人,文哥讀書累,幾次我老遠看著竟也瘦削的厲害,也該正經補補。”


    杜寶、杜文哥倆每日結伴一起上下學,村內外的人誰不知道,誰沒見過?就算不認識的,但凡聽點風聲也就能立刻分辨出誰是誰:


    矮瘦的那個一準是杜文,高壯的就是杜寶,兄弟二人分明才差了不到半歲,冷眼瞧著卻跟差出去三四歲似的,恰似柴火棍與小牛犢子一同出入。


    王氏不由得十分感激,又微微紅著眼圈謝絕:“上迴要不是杜大哥幫忙報信兒,還指不定如何呢!哪裏還能白要你們的東西,且就算拿迴去,也,也未必能到了我們身上……”


    到底做晚輩的不能隨意挑長輩的不是,王氏能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殊為難得,最後聲音便微弱的幾不可聞。


    都是一個村裏住著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誰還不知道誰?


    牛嫂子原就愛王氏為人正直老實,聽到這裏不由得又觸動肝腸,憤憤道:“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要我說斷不該這般偏心!難不成文哥兒就不是他們的孫子?聽說書還讀的那樣好,日後說不住就要有大出息呢!”


    她這話真心實意,王氏和杜瑕聽了也十分難受,在外麵趕車的杜有財也隱約聽到幾句,隻裝聾子。


    到底是旁人的家務事,他們再看不過去,又能怎麽樣呢?


    牛嫂子家中開著肉鋪,一月幾次給城中數家酒樓、點心鋪子供應,這迴也是收賬加送貨,因此進城之後就跟王氏母女分開,又約好申時二刻在此相會。


    王氏和杜瑕跟他們道了謝,便要先去針線、雜貨鋪子裏把做好的針線活兒賣了,然後再去店裏與杜河見麵。


    幾個大人兀自道別,杜瑕卻打從進城那一刻起就覺得兩隻眼睛都不夠用:萬沒想到小小縣城便已經如此繁華!


    街道並不算很寬闊,可兩旁店鋪林立,又有無數攤子擠得密密麻麻,還有好些個挑著擔子的貨郎走街串巷,邊走邊發出各種花式叫賣。


    眼下也才剛出了太陽沒多久,但街上已經很熱鬧,空氣中充斥著食物的香氣,路過的攤位、鋪麵都忙碌不已,時不時還有人衝著過往行人大聲招唿:


    “軟羊麵,軟羊麵,熱騰騰的軟羊麵~”


    “白肉胡餅、豬胰胡餅、和菜餅~!噴香的芝麻~!”


    “好大好白的灌/漿饅頭,小娘子來一個?”


    險些被問到臉上的杜瑕唬的忙往外跳,引得幾個食客都笑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覺得果然十分新奇有趣。


    還有那瓠羹店,專門花幾個大錢雇兩個半大小孩兒站在門外賣命吆喝:“饒骨頭,饒骨頭,饒骨頭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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