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辭了書館那份工事,開始另一段半工半讀的生活。

    托盤於手,他得走出個什麽樣兒的款式來。酒吧對服務員的穿著,托盤,走勢,表情,態度等都有明細表。上崗之前,他受了為期四天的職業培訓。怎麽說‘你我他’拿出去摔在南藍小巷大街,名氣都是相當了得的娛樂場所。

    光顧酒吧的大多是年輕人,部分來自都市單身族。他們或懷某種心態或有所期望,趨來這煙酒汗味兒雜混的塵氣,隻有在人的鼻孔裏才找到入口的場所,估摸著自己的腰包,消費。此地不屬於戀人,戀人們該隱在靜兒的兩人空間密密語。可當他立在走道口放眼索去,時不時看見大肚腩摟著柳眉細腰窺前探後,忸忸而過。

    一個星期六晚上,給客人送酒往來走道,他總感覺近旁一雙眼睛在他身上刷來刷去。他一瞥過去,沒想到對方抬起一手,中指與拇指捏出那個脆響——示意他過去。

    “你好,小姐。”

    “楊石仕,沒認錯吧?”

    這年頭在這裏,走的都是過場客,誰還記誰的名字!他掏出筆單,並不理會對方。“請問要點什麽?”

    “你不叫楊石仕?”

    對方一直盯著他。他停下手中玩轉的筆,辨視一下:是她,這家夥一連幾個周末常來光顧,好像總挑選偏牆的43號桌。沒料到一頭粉絲燙彎了,臉腮凹下去。她叫他下過一次酒單,酒量相當了得。她好像告訴過他名字,可記不起來了。

    “是的,小姐。”

    “叫我箐子吧。”

    “箐子小姐要點什麽?”

    “半紮威士忌。金酒,青檸汁,雪碧各來一罐。”

    “酒吧新進意大利馬天尼,來自地中海的風味,要不要嚐試嚐試?”服務員就這般混帳:盡管你要了諸多諸多,他還你向你推這銷那。可隻要穿著這一身和服在這裏,他就得混帳下去。

    “你嚐過?”她的嘴角浮出一縷笑意,一種說不上顏色的笑意。

    “蝴蝶戀芳花,農夫驅牛車,闊爺追奔馬,玄宗寵妃子,……”

    “依你依你,給我加兩個酒杯,最好添點冰塊過來。”

    “添些話梅,魷魚幹,花生之類?”

    “各一包。”

    “合計三百九十九塊,謝謝。”

    她抓起一個斑虎色小皮包,刷出四張百元鈔付賬。

    酒料上來。他把一塊硬幣拍在桌麵,躬身倒一杯威士忌。耳邊倏地一句話遞過來:坐下陪喝兩杯,可以?這聲音聽來羞澀澀水生生,儼然就是來自什麽地方幼小生命體,而不是這位在此場所出手花綽,染沾貴質的女士。

    “我去找個人過來陪你喝,怎麽樣?”

    “我是說,如果你不在意的話。不方便那就算了。”

    好了,原來人家是相中他的。他定住對方,沒感覺到任何挑逗的眼神。他不屬於中年女客那類,那類女客經常兩三搭在一塊,難以防擋。她們或在他倒酒那當兒,指捏一下他臉皮;或轉身離去的那間,屁股又得遭了那麽一迴。可她屬於哪類?

    她拉出一張座凳,劃出一邀請的手勢。這是一種禮待,他反倒覺得自己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的坐下。

    “你是個薄皮的小子。”

    “可能還沒扯厚生繭吧。”

    “還在讀書?”

    她知道,在學校看見過他還是打聽來的?她早注意上他?他點點頭。

    “邊上學邊工作?”

    “算是吧。”

    “經濟原因?”

    “學學一些東西,也不壞。”他當然不會說,家裏窮得叮叮當當,是貧窮逼他呆在這瘴氣場所。

    “我呀,老早是被踢出來的人。要是可能,還真希望把人圈在學校裏,過上了一大把一大把歲數。不必那麽早跳出來,把那個人頭兒裝來飾去,在各路人馬麵前開展覽。”

    “你現在不是蠻可以?”

    他掏出撬子,準備開酒。箐子不知從哪亮出一把火機,自個一連撬開六瓶威士忌,滿了一杯遞給他,開始自斟自飲。他也時不時跟她碰上一下,表意一下。

    “說真的,我倒是很討厭工作。替老板打工,煩透了,真的煩透了。諸多時候你盡管你的小心,也難免受人說你這也不妥那也不當。總之,啥不是都是你的不是。”

    “也至於個個如此吧。畢竟在老板這個小千世界還是五花六色的。”

    她點著了支萬寶路,慢悠悠的吞吐,三分鍾沉默無話。她在想些什麽?某些討厭的人?某個灰色地帶?某段晦澀的歲月?

    “現在不工作了?”

    “你真是個討厭鬼。”

    “興趣在哪方麵?”

    “聽聽歌喝喝酒有時感覺還蠻不錯。”

    “人人都會喝喝酒唱唱歌。”

    威士忌光了,幾乎她一人幹盡。她接著開馬天尼“來,一起嚐嚐你的意大利名酒。”

    “我的?”

    她的眼光從端起的杯口掠過來,說“我請你的。冰塊呢?”

    他步去酒台,端杯冰塊迴來。她兩指叉起支空瓶,甩掉餘酒滴,酌量依次添入幾小塊冰金酒、青檸汁、甜酒,塞緊瓶口,雙手交來叉去空中拋轉,一副目中無它樣兒。手藝實在有三四下子哩。一分鍾後,酒瓶安全著桌。

    “學過這行當?”

    “三年前的事。”她頗有自豪的說,“試試感覺怎樣。”

    他小口小口啜著,一股涼快流經咽喉,而後似乎又從裏麵升起團火焰,衝擊氣管入注的冰水,水火相交而不消滅,那個特味兒。他擱下杯子,深哈一口氣。

    “這裏樂音太噪了。說話不撕開來講不行。”

    “適合某類人來狂奔。你從不下舞池?”

    “看心情。如果一天真的黑得不見日月無法轉晴,非得跑下去甩上一場不可。”

    “這樣,喝喝酒不也解悶。”

    “在我看來,品酒也不過是在跟音樂戲情罷了。”她瞟了他一眼,笑容可稱媚兒。

    品酒也不過是在跟音樂戲情罷了。與她在一起品酒,不,更確切的說,被她邀請品酒又怎說怎解釋?她是在悄然暗示他什麽?他莫名奇妙的興奮,興奮。搭上酒氣這幫兇,肉體熱起上升的火力。

    燭光照在她v形胸口,嫩滑嫩滑,一捏一掐溢出水也是可能的,且坡度相當具有挑戰性,可他成不了登山者,也沒趨過去立在山腳下細細覽視。他揚起頭,發現她的發絲隱隱青光。她是個妓女?不像;或是個富實的單身女郎,久居深宅,日熬夜熬單枕難熬,她出來獵物的?他被誘上了?

    “想什麽?你!”她夾起空瓶,有攻擊的作勢。他好像沒意識過來,沒閃避的動作,可空瓶終究沒有脫手。

    “覺得好笑而已。”

    “誰好笑?”

    “某某吧。”好啦,坐久了,是時候拜拜了,“我得忙事去,歡迎改天光臨。”

    她沒挽留他。陪喝可不是服務員的職事,盡管酒吧鼓勵員工助客人消費。

    接下周末她再請他,他照樣坐陪,隻是酒這東西盡量少去沾口。他發覺陪個女郎小坐一會也不是什麽不可以的事。一者,可省些腳力,酒吧又能保住一筆不少入賬。再說了,諸類事難免再遇,訓練訓練也未嚐不可。小幸的是,他要是想走,她好像從沒開口強人。

    一次淩晨四點,酒吧差不多客去廳空。他發現她正尊在衛生間地板上,嘔個花花綠綠,實在無法自持自顧。他把她從室裏拉出來,人身軟熱軟熱,神智又異常清醒。她叫他幫個忙扶她上十二層404房,他照辦了。

    房間氣流悶鼻,沙發上衣物堆亂一團,茶具塵封灰蓋。房間可能久不人居,或是居之人惰得相當過得去,忍受度也很a級。

    他抱住她向衛生間挪去。一時間,感到拔豐的乳房軟貼側背,火苗從那一小片燒起,竄延周身。她脫落髒兮兮的衣服,皙白白身子展露無餘。——他沒看她,看鏡子。心髒這個受到煽動的狂兵,早跑去硝煙迷漫的最前線指揮部去請戰。

    手指在欲望的河灘上扭著爬行,爬行。毫無征兆地,一束晦光倏的從鏡子裏透了出來一下把他罩住,那是另個女人的目光,她就縮在鏡子的角落裏,一言不發。他感到自個在萎縮,萎縮下去。

    她開了水龍頭,對牆壁說,“你迴去吧。”

    “謝謝。”他關上門,從樓梯口直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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