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文化大革命時期,人人都有觀點——對當年的兩條路線,當地兩派群眾組織的看法,即便不表態,但也有傾向性。如若說沒有,那是言不由衷的假話,恐怕到運動後期對立派進行迫害,所以觀點至關重要。且看當年成家祖孫三代人的看法。

    爺爺的——

    一九六六年正月十三,我過六十周歲的生日時,已在本縣行醫三十八年,按照政策規定該辦理退休手續了。到了六月份,正文式提出退休,可是人事部門告知: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了,接到上級指示:運動期間停止辦理退休手續,要求留職積極參加運動,無奈,隻好打消念頭。

    對於運動,仗著自己職業上的方便,接觸的人多,上至書記、縣長,下到一般幹部、黎民百姓,差不多都給他們看過病。由於精心診斷,熱誠服務,從來沒有得罪過任何人,因而人緣好;同時出身也好,祖宗三代都是懸壺行醫,沒有參加過任何黨派的活動,所以思想上沒有一點兒顧慮。心想整誰也不會整到自己頭上,然而打心眼裏卻不願參加運動——別的不說,那開會坐板凳的滋味先吃不消,甭說批判人了。何況,五七年反右運動告訴我:整得大多是敢說真話的好人,何必去得罪人哪?看來,還是遠離運動的好。

    宣傳部召開討論《海瑞罷官》的座談會,我認為這是文藝界的學術討論,幹啥要我這個醫務界的老朽,以一個無黨派民主人士的身份參加呢?坐在會議室的椅子上看著那些文化、教育界的人士心裏一直納謀*該說些甚——

    主持會議的是宣傳部的侯部長,由縣委辦公室的副主任李樹茂宣布開會。他是由前任縣委任書記任命的,曾任過有線廣播站副站長,前不久才從“四清”工作隊撤迴來。此人生得個頭兒不高,瘦瘦的,廣額,顴骨突出,深眼窩,顯得很機敏,一雙明亮、聰穎的眼神,像閃電那樣快,不住地打量人,嘴角邊兒上常常掛出一絲笑意。聽說他聰明伶俐,你一到他的辦公室,便能猜出來意,有時雖不能全猜到,但那眼睛一忽眨,也能猜個七八分,是個“精猴兒”。

    據說他從小機敏過人,讀高小時即席演講常是名列前茅,曾代表全校進縣城比賽,主考出得題目是“人生與理想”,他當即上台竟講演了半個多鍾頭,獲得總分第一。後來考入賀龍中學參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當過文書,轉業到縣廣播站時才是個會計,但因文章寫得好,當了編輯,升為副站長,“四清”時被領導發現,提拔為縣委辦公室副主任。是縣裏有名的“筆杆子”。

    他因為胃脘疼痛常找我看病,因此比較熟悉。他宣布開會後,便坐在我一邊參加討論了。按侯部長的說法,海瑞本人是個好官,剛正不阿,敢於為民辦事,隻是這個劇本寫得有點兒問題,需要大家討論。李樹茂捩過頭來悄聲問:“成老,你看呢?”鑒於反右鬥爭的教訓,不敢輕易表態,搖頭說沒看過這戲。他壓低聲音說:“我看,討論這個劇本,說明上麵有鬥爭,聯係到”四清“工作的情況,對四不清幹部的提法,先是提四不清分子,後又說是黨內走資派,現在又突然撤迴”四清“工作隊——我看哪,鬥爭還激烈哩。”我吃了一驚:是嘛 !?

    這時發言的是縣晉劇團的韓機智導演,藝名“文明醜”,心直口快:“這個戲演出的時候,票很快就賣光了,好多觀眾看得叫好,特別是海瑞寧可不當官,也要公斷,”說著學著海瑞的身姿,手捋胡子怒目而視,嘴裏念著戲文:“——這一段真叫絕,前些時,我統計過:全場有八九次鼓掌叫好——”大家看著他那維妙維肖逼真的形象都笑了,然而卻有一人一直整襟端坐。那就是中學的成支書。這是一位老革命,曾在抗大學習過,參加過多次運動。一直皺著眉頭看著韓導演,麵無表情,沉默不語——令我意識到這次運動絕非一般運動,哪還敢發言?看來精猴兒眼光尖銳,言之有理。

    後來由內部資料到報紙上傳達、公布的《二月提綱》、《五一六通知》,初步看出了毛主席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意圖,特別是那段“混進黨裏、政府裏、軍隊裏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被我們信任,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正睡在我們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的指示,明白這次運動,絕非是整上麵的幾個人物,而是要牽連到下麵許多的人,因而打心裏佩服李樹茂,惟恐牽扯進這場政治漩渦裏,經常警策自己,要跟各級機關的領導人保持一定距離,僅僅保持住醫生和患者的關係就行了。

    後來在縣委召開的批判《三家村劄記》、《燕山夜話》的會議上,我是靜觀事態的發展,學成支書的樣子——明哲保身,言多必失。

    從那以後,發現不僅是我這樣,就是那些老幹部,那些身經百戰的老領導,也是一個個如臨冰淵,噤若寒蟬,除非不得已,才照《人民日報》社論上的話講幾句。有的竟借口有病,躺在鍋舍*不去上班。唉!怨不得這個時期患神經衰弱、失眠的幹部多哩。看來,人人都有一種危機感,個個都怕打成修正主義分子。他們找我看病,為的是躲避是非。我看無病,而又不好拒絕給藥,隻好開些“天王補心丹”之類的藥應付其事。後來,我怕開得處方多了,將來受牽連——怕說是給這些人提供保護的藉口,整天提心吊膽的。自己已是花甲之年了,何必因為饒舌惹下大禍?打成修正主義分子像右派分子哪樣受人欺淩?於是又去找人事部門,然而還是不予辦理退休手續。唉,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上班吧。

    這天晚上,深藍的夜空,月亮皎潔,滿天繁星,我召集了兒孫來到鍋舍。兒子成滿林,四十多了,在縣委工作,有一定的人生閱曆,性情敦厚,為人誠實,辦事穩重,能考慮到後果,我比較放心。兒媳婦在百貨公司上班,四五年的臨時工,下班操勞家務,一般不過問世時事。而最不歇心的是大孫子成全,我把繼承祖業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現在高三讀書,眼看就要畢業考大學了,生怕他不知天高地厚,參加運動,行為不檢點,犯了政治上的錯誤,影響考中醫學院。小孫女成婧,在高二念書,還是個孩子,好說好動,天真、活潑、性情又很固執,認定的事輕易不撒手,一條路兒走到底。我讓兒孫們坐在周圍,嚴肅地說,這場運動比反右鬥爭也厲害,弄不好就要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因此要求他們最好不要卷入進去,不要輕易表態,言行謹慎——話還沒說完,成全打斷我的話:“爺爺,我們學校這幾天正學習解放軍報的社論《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號召我們‘必須批判資產階級的反動思想。’人人口誅筆伐,我能不批判嗎?”

    “甚叫資產階級反動思想?你懂嗎?誰有這種思想?批判誰?”

    “爺爺也太小看人了,所謂——”

    “成全,”他爸爸喊住他說:“聽爺爺的話!”

    成全不服,扭過身去,嘴裏喃叨:“這是不讓抓階級鬥爭,這種思想就是資產階級的反動思想。”

    他爸爸說:“你爺爺過得橋比你走得路也多,你懂得個甚?還要說?”

    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我說:“爺爺是怕你卷入運動,聽說北京成立了甚的”紅衛兵“,咱們這裏要是成立的話,你們最好不要參加——”

    成婧撅著小嘴兒問:“為甚?大家都參加,為甚不讓俺們參加?”

    “爺爺是怕你們分不清是非,上當受騙,或是被人利用,或是傷了好人,惹下亂子,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因此上才勸你們的。成全,你聽我的話,不要卷入——錯不了。”

    “那我不是成了落後分子了?”

    我說:“這要看情況,隨大流,大家都參加了,你再參加,要敏於事而慎於言。”

    他坐在沙發上,抱住一隻跪起的腿說;“啊,曉得了。”

    “你呢?”我問成婧。

    “俺嘛,”瞅了他哥哥一眼,眼珠一轉說:“聽爺爺的話,隨大流。”

    我怕兩個孫子不曉得人情世故,耐著性子講道理舉例子,談反右鬥爭的情況,一直到月亮西斜,方才讓他倆休息去。

    七月是流火的季節,驕陽似火,天氣燠熱,縣委遵照省、地委的部署作出《關於開展文化大革命運動的安排意見》,強調堅持黨的領導,要使全縣的運動有領導、有秩序地開展;要分期分批地開展文化大革命運動——並且成立了“文化大革命辦公室”,猶如晴天霹靂,震蕩著整個縣城,各機關、廠礦、企業單位,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討論——

    八月上旬傳來了《中共中央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人們在討論中發現縣委的“安排意見”與“十六條”精神不符合,紛紛提出質疑——中學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好多單位的群眾也成立了戰鬥組織,經常到縣委文化大革命辦公室責問——

    8月21日省城的紅衛兵來到交中,帶領中學的紅衛兵率先將中學的幾個右派教師,帶上“黑幫”、“牛鬼蛇神”的紙帽子、西瓜皮遊街示眾——

    8月25日,風和日晴,高曠清明,暑氣稍微減弱,經過一個來月的學習、討論,縣委大院裏發生了有史以來,震驚全縣的特大事件。

    那天晚夕*縣委書記劉本芝在縣委禮堂召開了各係統頭頭的大會,講述了他在北京大學的見聞,說縣委也有陰謀家、野心家、伸手派,當時商業、財貿係統的人最多,張耀光、楊耀、閆效武、田克傑等人,當即揪出了縣委的李翔、郝維文,戴上一尺高的紙帽子,上麵有黑墨寫的“陰謀家”、“野心家”遊街示眾——

    到了黃昏時分,又從段村把李樹茂也叫了迴來,連夜批鬥,並且在屁股後麵用紙條做了個尾巴,也押著上了街,唯恐引不起人們的注意,敲鑼打鼓,頓時驚來了無數的群眾圍觀,大街小巷裏人山人海,瞪大眼睛觀看。

    我挺納悶兒:怎麽商業部門的人竟敢跑到縣委大院裏麵揪鬥人?尤其是這個李樹茂見人一麵笑,挺有人緣的,怎的一下子就成了陰謀、野心家了?

    第二天聽說要揪鬥這些人,我懷著好奇的心情,早早地去人委大院,隻見人委的幹部已令三人站在一張高桌上示眾、責問——李翔不服說:我的陰謀就是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李樹茂掃了責問的人一眼答:我沒有甚的陰謀。

    後來仔細聽,方知這些人前兩天,寫出“縣委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十大罪狀”,曾在縣委用繩子串起來展示,後來又拿到人委等縣直屬單位串連——

    啊!原來是因為這?這些人也太膽大了,竟敢把矛頭對準縣委?哪還了的!這些年來,從彭德懷、黃克誠向黨中央提意見被打成反黨集團,以及前不久地區副專員任井夫聯名上告地委被打成反黨集團的事件,教訓還小嗎?真是吃了老虎膽啦,竟管有《十六條》作依據,可矛頭是讓對準走資派呀,哪能對準縣委?真是太歲頭上動土,膽大包天啊!

    起初人們不理解,也不敢流露出表情,更不敢吭聲,後來看到又從縣委揪出前一天,據說是漏網的霍寶中、李玉金,可見他們早已商量好要鬥的人了,齊刷刷地排成一行,更感到驚奇了。怎的縣委竟有這麽多的反黨分子?圍觀的人更多了。到了中午,晉劇團的人也不甘落後,押出那個心直口快的韓導演,戴得紙帽上畫著小醜的臉譜。人們以為是鬧紅火,不禁啞然失笑。不想這個“文明醜”,看到不少機關的人也押著黑幫出來,大概是忘記了這是遊街示眾?竟吐出舌頭扮了個鬼臉,踩著鼓點張開兩隻胳膊,撅起屁股扭起了秧歌,扭得那紙帽子一顛一顛的,活像公雞啄米,逗得人們哈哈大笑。因而前來觀看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整個縣城裏到處是人流,跟著遊行的隊伍在大街小巷亂竄,像一鍋煮開的滾水,沸沸揚揚——

    到了晚夕,形勢突然起了變化,那些知識分子成堆的機關,如中學、醫院、農業局——他們打上紅旗,也敲鑼打鼓到各機關的門口,但他們不是抓甚的黑幫、陰謀家、野心家,而是揪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特別是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中學生,戴上紅衛兵的袖章,拿上霸王鞭,指名道姓,連打帶踢,押出他們要的走資派——大多是局長、廠長、經理——後來人們押著這些人不過癮,幹脆,又將各單位的第一把手,包括支部書記也揪了出來示眾。有作風不好的,還貼上“流氓”的白布條加以說明。這樣一來,驚動得村裏的社員們也趕來看熱鬧來了——整個縣城沸騰了。

    到了第三天,形勢又有了變化,押出來示眾的不僅有地、富、反、壞、右,還有平時服務態度不好的醫生、售貨員、理發員——以及流氓、地痞、懶漢、潑婦統統地上街亮相,一個個扳著嘴臉,如喪考妣。因為一時做不過來紙帽子,扣上西瓜皮也遊開了——到處是“打倒”、“揪出”響徹雲霄的口號聲,把個縣城喊得就要快爆炸了。

    我們醫院的人也不甘落後,外科的水大夫,北京人,因為作風不好,亂搞男女關係,曾被下放到“千頭豬場”勞動。改造後,在技術上拿人一把,自稱是醫院坐第一把交椅的人;在言行上左得出奇,滿口的馬列、毛澤東思想,動不動就給人扣大帽子,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這次運動,可能是從北京聽到點兒消息?也可能是想以攻為守,害怕別人揪他,於是來了個先發製人?竟糾合了一部分人敲鑼打鼓,跑到衛生局門口大喊,交出走資派來!不曾想局長根本不買他的賬,將一個出身不好的幹事推了出來。說局裏的事全是他處理的。水的本意是想揪局長,以報“千頭豬場”改造之恨,這時看出局長態度生硬,心生畏怯,隻好將那個幹事充作黑幫遊街,不料這一舉動,引起人委好多幹部的憤慨,第三天就將他也揪了出來,戴上流氓分子的紙帽子遊街。

    更讓人不理解的是,有個進城給他娘到藥鋪抓藥的農民,看得驚奇,說了句好熱鬧,比正月十五鬧紅火也熱鬧哩,被紅衛兵聽見,說他誣蔑運動,竟然也被揪進行列裏示眾。那農民大喊他是來抓藥的,就往外跑,旁邊的公安人員上前,從身後抓住他的領口,說他是逃避揪鬥,破壞運動——

    由於公安部門的人放任自流,街道上的一些賴小子,公報私仇,三五成群結成團夥,借著這股風,乘機發泄私憤,亂揪亂鬥,有的還跑到人家鍋舍,說是破四舊,翻箱倒櫃,搶奪財物——

    僅僅這一天全城被揪出示眾的竟有一百四十多人,群眾說:“‘8.25’,帽子滿天舞。”整個縣城裏的人燥動不安,像發了酒瘋似的。凡有說道的、平時穿戴出奇、不滿運動的人、全要揪出來發泄、出氣,鬧騰得全城渾湯濁水的——公安局的人說,這是群眾專政,他們有責任幫助維持秩序,使得亂揪亂鬥的浪頭一浪比一浪高——

    與此同時,中學的學生成群結隊出來,戴著紅衛兵的紅袖章,以破“四舊”立“四新”為名,挨家串戶,搗毀屋脊獸頭、門墩石獅、家堂佛龕、廟宇塑像,燒毀家譜、族譜、房約、地契、以及古書、古畫——主人眼睜睜地瞧著,敢怒不敢言,稍有不滿便被遊街示眾。後來,縣裏的好多科、局級幹部,特別是商業部門的支書、經理(63年轉業的),比紅衛兵魔高一丈,為了表現是緊跟形勢的革命者,親自動手砸碎老字號店鋪的門匾,勒令門口高掛毛主席的肖像,牆壁上書寫毛主席的語錄,更換大街小巷的名稱,甚的反修路、英雄巷、紅旗街——真是搞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最讓人可惡的是,凡是揪出來的,一律圈在中學,按罪名分別圈在一個教室裏麵,男女同監,晚上怕他們逃跑,扔進一個馬桶——

    聽說李樹茂氣得三天不吃不喝,要求和縣委劉書記辯論。 我下班迴家被一群小學生攔住,硬說我騎的自行車是國民黨的車,我說這不是從台灣買來的,是天津產的飛鴿牌。他們說那牌子的圖案,是象征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怎不是國民黨的?我不敢吭聲了——小學生也造反了,隻好讓他們撬走。

    當天夜裏,我又把兒孫們叫迴家,問詢這幾天的所作所為。兒子哭喪著臉兒,說他也跟上機關的人出來揪人來,怕不去讓人說閑話,打成“黑幫”。

    我問是誰讓你們揪得陰謀家、野心家的?滿林說前幾天,劉書記的愛人樊花明(商業局辦公室主任),召集了他們商業部門的人,張耀光(局長)、楊耀、閆效武、田克傑、郭長發等一夥人,還有縣委辦公室的人,在縣委小會議室開會——說郝維文他們成立了“八八”組織,寫大字報串連,說李樹茂他們是反縣委的反黨集團——揪誰不揪誰,早就商量好了——“

    這個李樹茂呀,那麽猴精,怎的幹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呢?這不是活得不奈煩了,尋得倒黴嗎?怨不得商業係統的人敢去揪他們哩。

    我問,怎還有辦公室的人?

    “商業部門的人是想通過辦公室的人,了解更多的情況。哼,辦公室的人為了討劉書記的好,以便往上爬——平時,看到李樹茂那麽能幹,早就眼紅了——不把他這個障礙除掉,哪還能爬上去?這一次,好不容易有了機會,還能不賣力?”

    可見官場上的勾心鬥角,為了保官、升官,表麵上看,一本正經,滿口馬列,心底裏卻是毒如蛇蠍,一有機會翻臉不認人,狠下毒手——

    我問孫子為何參加?成全說他隻是隨大流,全班的人全出動,他哪能不去?孫女兒卻興奮地說:“真好玩兒——”

    我氣得全身發抖,喊住她:“胡鬧!這有甚好玩的?”

    成婧掃了我一眼說:“專政嘛 ,哪能溫、良、恭、儉、讓?對這些壞人不能客氣。”

    我怒不可遏:“簡直是發瘋——不是以理服人,而是以勢欺人,人常說‘樹怕傷皮,人怕傷麵’,你們搞這傷人臉麵的遊行示眾,燒掉人家的家譜、房約、地契,人家能服嗎?能不恨你們嗎?盡給我招惹是非!”

    滿林說:“今天的這事也不能怨俺們,各單位的人差不多都出去揪鬥人了——”

    “唉,照這樣搞下去,就要大亂了。你有怨,出去揪人,他有恨,也上街鬥人,連進城抓藥的人也揪鬥了,這——還了的?這世上的怨怨恨恨,都這樣來發泄,都這樣來揪鬥?今天你揪我,明天我鬥你,那怨恨越結越多,這揪鬥還有個完?這天下,哪能太平?沒有不亂的——簡直是胡鬧!”

    成全頂撞道:“革命嘛 ,不是請客吃飯,就得有點兒暴力。”

    成婧也不服氣:“俺這是隨大流,又沒動手打人,爺爺你發甚的脾氣?”

    “這叫革命?”我怒目喊道:“是發泄怨恨的惡作劇!反了你們啦,連老子的話也不聽了——以後要是看見你們再出去胡鬧,就不要登我的門檻!”

    兒孫們不敢吭聲了,然而這股風,很快就吹到了全縣的各個角落裏,村村隊隊又掀起揪人遊街示眾的高潮,有的村揪人的手段比縣城還要殘酷,五花大綁,拳打腳踢,在大街上劃臉譜、剃陰陽頭,進行公開的侮辱。鬥完之後圈在廟內,晚上逼得寫悔過書,接受所謂的罪狀。有的婆姨們因為作風問題,背上破鞋遊街,不堪忍受欺侮,沒臉見人,一時想不通,竟投井自殺了——

    後來,這些圈在廟內、圈在中學裏麵的人,一直到《人民日報》發表了《打擊一大片保護一小撮是資產階級的反動路線》的社論,方才陸續放了出來。

    李樹茂來看病。我看是肝胃不和,肝火太盛,加上這些日子的饑餓,使得胃病又犯了。勸他以身子骨為重,能忍則忍——他氣憤不過說,我這是按照《十六條》精神搞串連——他們太欺侮人了,爭不迴這口氣誓不為人。後來聽說,他被分派到嶺底的一個山莊窩鋪下鄉,偷悄悄地迴家賣掉他那塊“英格”表,到北京上訪去了。

    兒子忙得整天不在家,隨宣傳隊下鄉宣傳《十六條》。兩個孫子,看到父親出外沒人管教,瞞著他媽出外串連去了,臨趕我知道時,已經走得沒影兒了,跑到學校打聽,說是去北京了——走時也沒帶錢和糧票——害得全家人整日提心吊膽的,老怕在外麵遇上意外迴不了家,唉!鍋舍也亂了套啦。

    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兒子雖然辦事穩重,可是公事在身,身不由己。兩個孫子已經長大,遇事已有主見,不聽話了,想讓他們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簡直是在瞎想。說是采取硬的辦法,壓而不服,解決不了思想問題,他們當麵應承的好,一轉身就變卦了。看來,隻好等他倆迴來,改變辦法,諄諄誘導,還許能聽話?

    深秋初冬,天色常是灰晦晦的,寒風陣陣,輕飄遙作,淅淅騷騷,枝搖葉動,那枯黃的殘葉紛紛飄落,滿地都是殘枝敗葉——那天刮了一夜的風,氣溫下降,天氣驟然寒冷。二日天明,隻見田野上樹葉落淨,幹枯椏叉萬木蕭蕭,一眼能望到遠處的光山禿嶺。想起我那兩個孫兒,走得時候僅穿著夾襖單褲,此時不知冷成啥的樣子了?老伴埋怨我沒有家教,不疼孩子,整天的絮絮叨叨的,實在煩死人了——我心裏何嚐不疼?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公路上眺望。這年月,真讓人擔憂啊!

    *納謀(思謀)

    *鍋舍(家裏)

    *晚夕(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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