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正四年底,京中大雪紛飛時,宮中傳出喜訊,說是皇後娘娘又有孕了。當今皇上自嘉正元年得了三位皇子之後,這三年一直沒有音訊,此番又能添些個皇子皇女,自是再好不過。


    至年關時,各地官員入京述職,封地在外的宗室王爺亦奉召入京,其中就有一位許久未曾踏足過京城的王爺,這次也破天荒地被召入京。


    宣王府的馬車進西華門時,戍守的侍衛都是第一迴見這位不得聖寵的王爺,故而審查腰牌時十分仔細,言語間也頗為冷漠嚴肅,待放行時,趙玠的臉色已經十分不好看,卻也奈何不得。


    時移世易,想當初景元帝和姚淑妃都在世時,他在京中橫行霸道,無人能管,哪個人不是看他臉色行事?現在卻落得這般田地。


    坐在他一旁的宣王妃姚沉歡,深諳他素來任性驕縱的性情,這會兒生怕他心裏不舒服又要做出什麽衝動的事情,低聲道:“不長眼的奴才罷了,王爺莫氣。”


    趙玠冷冷瞧她一眼,未曾說話,但眉眼中的怒氣也漸漸消了。


    姚沉歡毫不在意他類似責備的目光,眸光清淡如水,權當沒看見。這麽多年的夫妻了,她曉得他也就這點別扭勁兒了,有點像長不大的孩子。可這些年在南方屬地經曆的事兒,也多少讓他成熟穩重了些。


    二人如今都看清了時勢,對比於平王和鄭王的淒慘下場,趙玠明顯已經很走運了。當年年輕氣盛時,他是有雄心壯誌的,當初被迫離京,他甚至在心中起了誓言,日後定要迴京奪迴屬於他的一切。然而這些年下來,他被派到南疆,那荒僻無人資源匱乏的地方,跟流放有什麽區別?剛去的時候,他們甚至食不果腹,如此受盡了磨難。有的人是在磨難中越挫越勇,有的人卻是漸漸失去鬥誌,隻求自保。趙玠明顯屬於後者。


    一行人進了西貞門後,自有內侍來引著宣王去麵見聖上,姚氏則被引去了熹寧宮。


    熹寧宮中,錦紫笑著迴到:“王妃您稍等片刻,娘娘馬上就到了。”


    姚沉歡點點頭,便獨自安靜地坐在那兒等著。


    眼前的宮殿擺設華麗,多寶閣上的血珊瑚、玉麒麟等俱是價值連城,晃得她有些眼暈了。一時又想到自己在南疆的境遇……她微微低了頭,心頭泛過一絲酸澀。


    再次提醒自己,這是命,半點違抗不得的。很快,那份酸澀也消失了,她又恢複到平淡如水的神情。


    外頭響起了通報聲,姚沉歡連忙整了整衣裙,低頭斂目地跪到地上。


    “起來吧。”


    典雅中透著幾分嬌嫩的聲音,姚沉歡謝了恩,起身後微微抬頭,正撞見一雙盈盈含笑的眼睛,璀璨明麗地仿佛天邊朝霞。


    時光像是從未在她身上留下過痕跡,那膚色容光,竟比過去還要嬌嫩年輕,又平添幾分奪人的豔色,實讓人移不開眼。


    當姚沉歡戰戰兢兢時,阿凝卻已經笑了,“多年未見,姚姐姐莫不是不認得我了?”


    看來南疆的日子的確不怎麽好,當年一個好端端的美人兒,倒成了如今這副容色晦暗無光的模樣,倒是她目中透出的平靜清亮,讓阿凝還能辨認出當年那個聰慧又貌美的南安侯大小姐的影子。


    姚沉歡誠惶誠恐地低了頭,道:“臣婦實在當不得娘娘這姐姐的稱唿。”


    阿凝斂了笑意,走到她近前,默了片刻,才緩緩道:“你坐下吧。”說著,她自己也轉身坐到墊了褥子的羅漢榻。錦紫遞給她一個手爐,阿凝搖頭道:“本宮不冷,你把這手爐給宣王妃吧。”


    想姚沉歡是剛從西貞門那邊走過來,一路上應該凍得不舒服。


    這聞馨堂因正對著梅花園,阿凝時常讓人敞開窗子看外麵的梅林風景,故而並未燒地龍。姚沉歡這會兒的確有點冷了,但還是推辭了好幾次,才勉強接下。


    那手爐並非名貴之物,卻勝在精致小巧,上頭有圖案,畫的是鶴鹿同春。


    姚沉歡對她如此莊重嚴肅的,阿凝原本歡喜的心情被澆了一瓢冷水,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了,忽然覺得,自己原本的打算是不是太理想化了,畢竟當年她和姚沉歡的交情就並不深。


    這次宣王進宮自然是皇上召見,而姚氏是阿凝特意召見的。因她從南疆過來,阿凝是想同她了解一番南疆的地形,好圓滿完成自己的“大業”。


    阿凝無意間看到她眼角的紋路,心下吃了一驚。也許是懷孕了人就格外容易感慨,她想起當初那個名冠京城的姚沉歡,忍不住歎口氣道:“你這樣好的才貌,嫁給那個人是可惜了。”


    姚氏沒有作聲。在她看來,當初的處境也由不得她挑三揀四,走到如今,什麽心思都淡了,也沒什麽可不可惜的。


    “你這幾年,受了不少苦吧?”阿凝低聲問。


    姚氏道:“多謝娘娘關愛。”


    “聽說你的孩子已經一歲了,迴頭帶進宮來也給本宮瞧瞧吧。”


    “是。”


    幾段對話下來,姚氏隻一味唯唯諾諾,讓阿凝頗感無力。末了她也沒了耐心了,直接讓錦紫把她一早畫好的南疆地圖放到姚氏麵前,道:“宣王妃在南疆之地也待了好些年了,且幫本宮瞧瞧,這幅南疆輿圖畫得可有不對的地方?”


    姚氏不知其打算,但也不敢多問,隻低頭仔細看圖,卻見上麵密密麻麻地紋路,並配有細若蚊蠅的小篆文字說明,十分精致且全麵。


    姚氏看得極為認真,這也證明,她對阿凝的恭敬並非敷衍,而是實實在在的恭敬了。許久之後,才道:“臣婦雖未曾親自涉足所有地方,不過也去過大部分地方了。這圖大抵沒問題,但細處還是能瞧出不太準確的地方……”


    阿凝仔細聽她說著,並十分認真地在上麵勾畫著記錄下來。南疆之地去過的人實在太少了,加之這事兒阿凝不曾告訴過趙琰,所以她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來考察清楚她這地形畫得對不對,而卻不能讓他知道。


    這次的萬裏江山圖不同於兩年前她送給趙琰的萬壽禮,那次隻是藝術性的水墨圖畫而已,這次卻是實打實的地圖,日後不管在軍事上還是行政上對趙琰都會有很大裨益的大齊全地形圖,所以更加半分馬虎不得。


    二人說話說到一半時,錦彤就端著一碗湯藥進來了。


    “娘娘,該喝藥了。”


    阿凝立刻皺眉,頭也不迴道:“你放著吧,等下就喝。”


    錦彤有點無語,她了解這位皇後娘娘的性子,娘娘這又是開始耍無賴不肯喝藥了……


    說起這次發現懷孕,是因阿凝忽然暈倒了一迴,趙琰為此沒少苛責幾位時常來請平安脈的太醫,怎的沒早點診出懷孕,放著她瞎折騰自個兒。幾位太醫也很委屈,月份太淺如何診得出?故而又開了些養身安胎的湯藥,吩咐一日一服。


    阿凝不想喝。倒不是她不遵醫囑,主要是連她都覺得,幾位太醫是迫於趙琰的壓力,才給她開的方子,其實根本不用的嘛。她又沒什麽需要補的……那次暈倒,也是因為前一夜她在她的萬裏江山圖麵前忙到很晚沒休息好的緣故,後來知道自己有孕後,她都很注意休息了。


    主子不喝,錦彤也沒法子,隻好把湯藥繼續端在手裏等著。


    恰巧,外麵有通傳聲,說是皇上到了。


    姚氏心頭一緊,忙又跪倒在地。阿凝登時覺得有點掃興,迴頭看見那碗礙眼的藥,心頭哀嚎:說好的日理萬機呢?怎麽每到喝藥的這個點兒,他都有空過來啊?


    姚氏的視線裏,那雙繡了五爪龍紋的緙絲靴子越走越近,上麵尚有匆匆踏雪而來的痕跡。她不敢抬頭,隻知道他走到了皇後娘娘跟前,似乎是一把抱起了她,二人雙雙坐在榻上了。


    姚氏聽到阿凝唔唔的掙紮聲,似乎還有吞咽的聲音。她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微微抬了眼睛,卻見一身朱黃龍袍的尊貴男子,把嬌小柔軟的女子緊緊摟在懷中,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掌牢牢固定在她的後腦上,低頭哺喂著湯藥。


    姚氏心頭砰砰直跳,心頭的震驚無以言表。這……雖然早就聽聞當今皇上多麽寵愛皇後,但真正見到時,心頭還是忍不住震撼和驚歎。


    阿凝是一直在掙紮的,隻因他固得太緊,所以動作顯得沒有幅度。末了,男子鬆開她,順手拿過錦紫遞過來的絲帕,給她擦了擦嫣紅的嘴角,道:“幸好來得快,不然這藥可涼了。”


    這次的湯藥裏有一味難尋的靈草,須得及早趁熱喝,若是涼了再拿去熱,就失了藥性了。


    “每次都這樣操心,喝個藥這麽難?”


    阿凝皺著眉,一邊還吞下了男子遞過來的蜜餞,道:“根本沒必要喝啊。我身體好的很,是你自己太神經兮兮了。”


    趙琰笑著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個小沒良心的!事事為你著想,還討不到你一句好。”


    阿凝避了避,嬌嗔道:“這兒有人呢!放我下來。”


    趙琰唔了一聲,卻仍然我行我素,隻抱著她不撒手。


    其實趙琰的確是閑暇不多的,夜裏忙得迴不來熹寧宮也是常有的事,這會兒好容易抱上了媳婦兒,哪兒有鬆手的道理?他低頭看見女子雪顏素淨,眸光清亮,唇兒嬌豔帶著水漬,掌中腰身細嫩柔軟,便忍不住心旌搖曳,抱著她又親了幾口。


    阿凝羞得厲害,不停扭動掙紮,趙琰便直接抱著她起身,大步走到內間去了。


    姚氏一直沒能等來趙琰的叫起,跪了一會兒後,是錦紫請了她起身,“奴婢送王妃出宮吧。”


    姚沉歡一直很好奇,不知道阿凝需要那些地圖做什麽,不過後來在除夕廷宴那日便知道了。


    皇後娘娘親手繪製了一幅萬裏江山圖,呈現給了皇上。


    長寬都有十餘丈的屏幕,當鮮紅的幕布揭下來時,全場人都被地圖的恢弘寬廣所震撼住了。這是開拓曆史的一副大齊全輿圖,曆史上從未有過比這更詳盡也更可靠的地圖。這會成為流芳千古的創作。


    當時姚沉歡的視線立刻落到南疆的區域,果然與當日她看到的那張小圖如出一轍。


    那一刻,她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麽阿凝會如此受寵了。人說花無百日紅,女人初始時能得寵愛,或因容色或因利益,原因可能各不相同;但若是能長久得到寵愛,便少不得她自己的悉心經營。外人或許隻看到皇上對皇後的寵愛,卻不知,這背後皇後她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她既肯為了皇上下苦功夫做出這樣的傑作來,平時定然也會有別的付出,隻是外人不知罷了……


    說她尋求心理平衡也罷,這樣她心裏總是舒服了些。就像她自己,當初跟趙玠在一起時多麽受他厭棄,然而這些年下來,她從一而終的追隨多少也讓趙玠漸漸對她上了心。既然嫁了人,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雖說趙玠並非絕好的良配,然而若他對她有心,這日子也總不會差了。


    卻說這年的除夕廷宴,雖然榮家阿凝大大地出了一把光彩,然而她心裏卻總覺得有些不太高興。為什麽呢?因為這幅圖顯露出來時,所有人都很震驚,隻除了趙琰……


    完全沒有達到阿凝想要的那種效果。


    夜裏,阿凝換了衣裳散了發,卻睡不著,抱膝坐在榻上生悶氣。嘉正帝也有些惴惴,深覺自己也是犯了傻了,竟然沒及時做出一副震驚的神情,如今漏了餡兒,打擊到他家寶貝了。


    男子步子行得慢,走到一語不發的阿凝跟前,伸手欲抱她,她卻猛的側過身去,冰冷著一張小臉不說話。


    “阿凝……小乖……”男子柔和無比地喚了幾聲,怎麽都抱不到人,終是手下一個用力,把人拖到他懷裏。


    不曾想,阿凝忽然掙紮起來,拳打腳踢的瘋婦一般和他廝打。


    趙琰有點懵了,他好像沒見她這樣激烈過。但因她身懷有孕,他怕她撞到床頭上,又不得不把她摟緊。


    “這是怎麽了?值得生這麽大氣麽?”


    懷中的女子忽然委屈地大哭起來,“嗚嗚……我畫了……畫了兩年才畫好的,結果你根本不稀罕……嗚嗚……兩年……在青陽的時候每天都畫到很晚……”


    她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的,可他定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動作了!她還傻裏吧唧地瞞著他……費了這麽多心血,能不生氣麽?


    “我沒有不稀罕啊,我喜歡得不得了……”他連忙解釋著,然後她根本不聽他的,隻一味地哭,哭得跟沒人要的小貓小狗一樣,可憐極了。


    這大約……跟她有身孕也有些關係?


    趙琰等了許久,她都沒停止。他便將她整個兒抱起來,坐到窗前。


    窗子敞開,透進來一陣陣宜人梅花香。窗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放起了煙火。璀璨的光芒在黑幕中炸開,奪目的華彩灑滿整個世界。


    阿凝被吸引了注意力,果然漸漸地不哭了。


    趙琰怕她冷,手長腳長地從後麵緊緊摟著她,幾乎是密不透風的,隻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上麵滿是淚痕。


    “阿凝,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給我的禮物。或許那不止是給我的,更是給整個大齊的。我隻是不喜歡你太累了,這東西,太耗費心血……”不然也不會曆史上從未有人做過。


    “那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她迴頭問道。


    “你在青陽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皺了下眉。這丫頭那時候時常往各地跑,特別是偏僻難行的地方,他怎麽可能不查清楚?她不會知道他當時的擔心。


    無數次想阻止,卻最終讓她如了願。


    阿凝哦了一聲,雙眸燦燦的,仰著一張嫩生生的雪顏看著他,“那你不覺得我很厲害麽?”


    男子一怔,這丫頭在他麵前,總是擺脫不了幾分孩子氣……他卻很享受,微微勾起笑意,親親她的唇,“是很厲害。”


    歐陽陵說得極對,她若不是因為他,因為皇後這個位置,她完全可以更好的展示自己的才華。然後她終是甘願留在自己懷裏的。


    這也算是某種付出吧。


    小丫頭似乎把剛才的哭泣忘天邊去了,笑眯眯道:“那我能和皇上討個獎賞麽?”


    男子笑道:“你說的事情,我哪有不應承你的?”


    阿凝臉色素了素,“皇上可以把宣王調迴京來麽?”她瞧著姚沉歡那樣兒,真的很可憐。至於宣王,懲罰了這麽久,也夠了吧。


    趙琰看見她眸中的謹慎,忍不住一笑,“那你以為,我這次特意召他迴京是為什麽?”


    阿凝樂道:“你原本就打算把他調迴來了?”


    趙琰點點頭。


    阿凝瞪圓了眼睛,有些驚詫,以趙玠和趙琰以前的恩怨,趙琰怎麽可能讓他好過啊?


    “你夫君我也不是那麽心胸狹隘的。”他笑著,而後認真地低頭看她,“況且……你之前勸我的我都記得,我也要為自己積攢積攢仁慈善良的口碑。”


    是她當初嫌他對別人太過心狠毒辣,曾說過,雖不能有婦人之仁,可有些不必要的殺戮還是盡量避免為好。


    聞言,阿凝立刻抬頭響亮一聲親在了他的臉上。


    這夜,二人看煙火看到很晚,最後阿凝是睡著在了他的懷裏。


    趙琰低頭,趁著窗外絢爛的煙火,伸手撫摸她安靜的睡顏。


    阿凝,你因我的妥協我都記在心裏,我也會學著為了你而妥協。


    睡夢中她無意識地嘟了嘟小嘴兒,似乎在討吻一樣,他就低頭溫柔含住她的唇。


    二人擁吻的身影映在窗前,羞紅了一樹梅花。那梅花樹最高的枝椏上,纏著一支許願簽,隨著夜風輕輕飛舞著,那是前日阿凝自己掛上去的,上書:


    一世相伴,歲月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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