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舉幸福的人,總有一個共通性,便是珍惜手上擁有的。當然,這句話反過來卻不一定成立。


    這日榮宜來瞧榮宛時,榮宛正半靠在榻上,看著窗外盤旋而落的枯葉子發呆。


    榮宜走到近前,看了眼桌上已經沒了熱氣兒的湯藥,坐到榻邊低聲喚道:“四姐姐。”


    榮宛形容憔悴,抬頭見是榮宜,臉上好歹露出一絲笑意。


    自趙信病死,趙琮獲罪失蹤,榮宛被榮成輝接迴了府裏,她便一直病著,前些日子她的兩個親姐姐迴京看了她一迴,好歹精神氣兒足了些,但因失子之痛太過深刻,病情兜兜轉轉總不見好。


    相比來說,嫁在虞國公府的榮宜就幸福多了。榮宜雖出生不顯,但有一個盛寵皇後的妹妹,虞國公府有哪個敢不給她麵子?加之又已有一雙兒女傍身,總是院中有幾房小妾,也妨礙不到她的地位。


    這會兒一身華裳,容色嬌粉,目光清亮,透著兒時所沒有的自信和雍容來。


    她吩咐身後的丫頭把那湯藥拿去熱了,又道:“皇上為慶賀太子殿下和兩位皇子的生辰,擺了幾日的宴席,整個京城都熱鬧著,姐姐都未曾出門瞧瞧麽?”


    榮宛平靜的目光怔了怔,透出幾分悲戚來,卻隻一瞬,又恢複了平靜。


    她是想起了自己的信兒了。若是他還在世,她也會精心為他過每一個生辰。


    榮宜頓了頓,語氣忽而有些遲疑,又道:“我在宴席上見到了皇後娘娘,她……已然迴宮了。”


    榮宛涼涼笑一聲,卻並未說什麽。阿凝這一趟離京這樣久,旁人不知道,但榮府幾個主心骨的人都清楚。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豐源街這邊的榮府自然也有音訊。


    “唉,同人不同命,說的就是我們姐妹幾個吧。”榮宜又歎道,“不知六妹妹是什麽命,怎會過得如此幸福,擅自離京這樣久,皇上不止不責罰她,反倒愈發寶貝兒了似的。”


    榮宛輕聲道:“這與我們有什麽相幹。”


    榮宸從小擁有的就比別人多,她過去總覺得不公平,心裏頭不服氣,因此做出不少事情來。到如今,她卻想通了許多。過去她耍心機爭來搶去,卻失了自己原本擁有的。若非她和阿凝結了怨,有阿凝這個姐妹,她何愁沒有好日子過?當然,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


    榮宜又道:“聽說皇上還準備給她建一座書院,專為她教授學子所用,旨意都已經下來了,年底就要動工。你說,這世上哪兒有見過這樣的事兒?一個婦人,還是堂堂皇後,卻要做什麽先生。京裏對此都議論紛紛,但卻沒一個敢去禦前說。”


    頓了一頓,榮宜正欲再開口,卻聽見榮宛透著幾分清涼的聲音,“皇上愛怎麽,咱們哪裏管得到。旁人議論也就罷了,難道咱們還不知道皇上對皇後娘娘的愛護?不說是書院,便是一座城,也能為她建的。五妹妹如今過得不錯,就不必糾結這些了,迴頭皇上若是怪罪下來,那些個出言不遜的,多半要受到懲罰。”


    聽到此言,榮宜倒是愣了一下,後又笑道:“四姐姐說的極是,我也隻是隨口說說而已。”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榮宜見榮宛仍舊沒多大反應,也就罷了,又勸她用了熱騰騰的湯藥後方起身離開。


    榮宜離開時,詹氏免不了親自送了她。詹氏欲留她吃飯,榮宜幾番推辭,後看到院牆角有幾株橘子樹,上頭還結了果子,不禁笑道:“母親不如送我幾個橘子吧!”詹氏立刻派人摘了好幾個大的,給了榮宜的貼身丫頭冬雪。


    轎子行出豐源街,冬雪把那一大捧橘子隨手給了身後的小丫頭拿著,道:“奶奶後院裏有那許多橘子樹,為何還要這東西來?”


    榮宜道:“我這娘家府裏如今門口羅雀的,咱們若不拿點什麽,迴頭母親還以為咱們也跟別人一樣,不願與他們來往了。”


    如今東臨侯榮成田在朝中地位顯赫,又怎麽會讓榮成輝有好果子吃?當年的前情舊賬,東臨侯未曾報複他們也算念著一母同胞之誼了。


    冬雪道:“奶奶真是好性兒。憑他們怎麽想,奶奶若真不和他們來往,他們還能怎麽著不成?”


    榮宜一愣,卻是笑了。


    若是以前的她,的確是好性子,從來不敢得罪人的,巴不得天下太平才好。現在卻當不得這個評論了。她這次來就沒安什麽好心,原想著說一說榮宸的近況,最好激得榮宛又生出不好的心思,最後跟鄭王一樣,被皇上收拾才好。不成想,榮宛像是真的想通了,倒讓她白跑一遭。


    她的視線落在那黃橙橙帶了水珠的新鮮橘子上,忽而道:“冬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在院中種那許多橘子樹麽?”


    冬雪道:“那自然是因您愛吃橘子。”


    榮宜笑而不語,目光恍惚,仿佛看到多年前倚念堂的橘子樹。


    十年前,她因害了六妹妹遇險而被禁足一年,大家都道她心腸歹毒,竟然對親妹下手,或許隻有她自己知道,她雖從小生性膽怯、木訥,卻從不敢也不曾生出害人的心思來。對於阿凝,她隻有仰望和歆羨,甚至崇拜,卻從不曾嫉妒。她從小就很想親近阿凝的,隻是因著自小內心的自卑而不敢去親近。那時候,阿凝的銜思閣裏種滿了四時橘,府裏的人都知道六姑娘喜歡橘花,她便也在倚念堂親手種了橘子樹,不敢種多,怕外人看出她的小心思,所以隻有寥寥幾株而已。


    至於景元三十五年阿凝九霞山遇險那件事,當年是榮宜的貼身丫鬟秋萍來迴說,無意中看見六姑娘的馬車輪子有點問題,不知是誰動了手腳,恐這次出門會有危險。榮宜便搜羅了自己攢下的銀子,給了張五,勞煩他趕去告訴寰哥哥。誰知道後麵還是出了事兒,還被張五誣陷是她主使幹的。她被禁足一年,且更不得長輩喜歡。後幾番周折,她才知曉,原來張五早就給榮宛收買了去,她不過是個替罪羊。


    時至今日,榮宛有此結局,也算因果報應。可縱使榮宛結局如此,榮宜還是意難平。因為除了她自己之外,她所受的冤枉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知曉了,包括阿凝。在阿凝心中,她榮宜永遠是那個迫害她的存在。


    冬雪原本就是虞國公陶府的人,對十年前榮府這樁事自然一無所知,也無法知道主子的想法。據說主子以前在榮府日子很不好過,從她嫁到陶府裏卻沒一個貼身親近的丫頭也可見一斑,但在她心中,榮宜是個好說話且性子溫順的主子,是很好相與的,隻是大部分時候都太安靜了,心頭的想法都攢著,輕易不說出來,幸好陶府四公子也是溫順安靜的性子,兩人日子過到一處,倒莫名和諧。


    想當年,陶四公子因不聲不響的性子,又是個庶出,也同樣是府裏不受重視的,不然當年也輪不到榮宜嫁過來。但自嘉正帝當政,四公子不止考了進士,還做了侍讀學士,得了重用,這真是始料未及的造化。


    榮宜剛迴到陶府,天就下起了小雨。後院中的橘子樹在雨幕中愈發蒼翠,金黃的果子在濃綠中若隱若現,十分喜人。橘子林中卻有低聲軟語傳來。


    “兒子,摘到沒有?”


    “沒有……爹爹,再舉高些!再舉高些!”


    剛打了傘,罩在榮宜身上的冬雪抿嘴笑道:“這是四爺又帶著小少爺摘橘子呢!”


    榮宜看見林中隱約透出的男子挺拔舒朗的身影,不禁也笑了。


    她嫁進來陶府初時,仍舊是膽怯不敢言語的,也是機緣巧合,她發現了陶四公子的秘密,二人幾番波折後才得以剖心相待。


    景元三十八年,虞國公府備受寵愛的三姑娘陶新月由先帝爺指婚給當時的祈王殿下為側妃,可卻福薄命淺,當年冬天就病死了,這背後原來是陶四公子使的手段。當時榮宜得知自己的夫君竟然是親手殺死自己的姐妹的兇手,嚇得人都懵了,後來才逐漸曉得,陶新月對這四公子下的毒手相比於四公子對她的,絕對隻多不少。


    侯門大院裏頭的醃臢事兒,有榮宛為例,陶新月這事兒便也不稀奇了。後來二人琴瑟相好,陶四公子再說起這事兒時,解釋道:“我生母因比嫡母得寵許多,盡管她去得早,這位三姐還是很討厭我。她動的那些陰毒小手段我是不屑於使的,後來對她動手也並不是我本人的意思,是上頭吩咐下來我不得不從。”說著,他抬眼示意了頭頂。


    榮宜領悟到他的意思,不禁目光一驚。男子卻笑道:“我這幾年得了重用與這件功勞也多少有些關係的。哎,我說你抖什麽?我除了害過這一個人之外,可再沒害過旁的人。”


    思緒迴轉,榮宜的視線落在橘子林中探出的一張白嫩小包子臉上。


    “母親!快來吃橘子!”


    牽著小包子的錦袍男子擦了下鬢邊的雨水,亦朝她笑了一下,“你種的橘子長得真不錯。”


    榮宜從冬雪手中拿了傘柄,走上去罩在二人頭頂上,用絲帕給男子擦了擦額角,“都下雨了,還光顧著摘橘子呢!瞧淋得一身濕,莫非你也是小孩子不成?”


    男子哈哈大笑道:“平日裏瑣事忙碌,有夫人你在,能做一迴小孩子也不錯。”


    榮宜嬌嗔看他一眼,又接過兒子遞過來的橘子,鼻尖一放,滿是沁人芬香。


    她從小就一直想跟阿凝做朋友,卻不善言辭,不會表達。經此十年前那件事,隻怕這輩子都不能夠了。這是個遺憾。然而人要懂得惜福,她有眼前這一切,已是十分滿足。


    金秋疏雨,千樹橘繁,三人一傘立在其中,帶著歡聲笑語。


    榮宜想,其實阿凝並不怎麽偏愛橘子樹的吧?隻是剛巧銜思閣裏種了四時橘而已,倒引得她,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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