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宓的目光變得悠遠,看著眼前重重疊疊的扶桑花木,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就是在這兒,和他相遇。她遺失的是她的心,她的情,她也想找迴來,卻找不到。

    今日寧知書發現她還留著那塊帕子,才對她沉了臉,她其實並不怪他,因為錯的本就是自己。她知道這是錯的,可她無法控製。

    “妹妹,”她低下身子,與阿凝平視,玉白細柔的手指輕撫著她的鬢發,“你聽姐姐的,世家女切忌失了心,若是失了心,便是痛苦一輩子。”

    阿凝似懂非懂。但榮宓已經直起身子,“走吧,咱們該迴去了。”

    兩姐妹的身影逐漸離去,一個窈窕,一個玲瓏。輕風過處,花枝搖曳擺動,將她們的背影裝點得如夢似幻。

    榮宓不知道的是,此處山坳地形複雜多變,這片一望無際的花海除了毗鄰明玉山莊和西苑之外,花海朝山穀綿延的深處還藏著一座無名小院。

    此時,小院的主人,月白銀絲線繡卷草紋暗花錦緞的男子正閑閑坐在窗前泡茶,俊秀清雅的容顏神色疏淡,待陸青山語畢,他低低道:“對外頭再多放些謠言,就說……”他想了想,才開口道:“就說繁香塢裏有許多咬人的蟲子,一咬就會流很多血的那種,而且還鬧鬼。”

    “三怕”都包含在內了,應該足夠震懾她了吧!

    陸青山點了點頭,心中有幾分驚異。主子這段話來得太突然,世上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位祈王殿下從來不是有同情心的人,這些年也不乏誤闖進這裏的人,殿下要起人命來當真毫不手軟。現下竟然操心起別人來了?安惠郡主並不是第一迴來此,故而,殿下操心的隻是那個年紀小小的榮六姑娘?

    陸青山在那兒胡思亂想的,沉默片刻,趙琰已經將他的“綠雪偎雲”泡好,抿了一口,露出滿意的神情。他這才瞧了眼陸青山,一雙漂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的,未曾說話。

    陸青山卻被他這目光盯得額角冒冷汗,真像能看透人心似的,當下不敢再多想。

    趙琰的確是操心阿凝。他覺得,每次遇到這丫頭,她都在作死。比如逼他動手殺人,比如打擾他看書還一再撩他,比如接近這個不能讓外人發現的他的小院。

    得了,這一天還沒過完呢,他下午又看見來作死的阿凝了。

    卻說阿凝隨著榮宓迴到靈溪院,早守在門口的寧知書就把榮宓接走了。阿凝迴到偏院,沒見到秦晚馥,問了錦珠才知道,秦晚馥獨自去了紫茉莉

    花海,碰巧遇到了好些到那兒遊玩的姑娘,其中就有那上京美人榜的第一,姚沉歡。她有了玩伴,估計正玩得開心,所以還未迴來。

    午間,阿凝一個人躺在竹席上小憩,平時睡眠極好的小姑娘,今日卻遲遲不能入眠,眼前總是晃過榮宓在繁香塢時的黯然神傷。

    在她心裏,榮宓從來都是驕傲端雅又高貴無雙的,她不喜歡看見她這樣。

    翻了好幾個身子,她忽然靈機一動,心想大姐姐不是說丟了東西麽?她給她找迴來不就是了?

    事關大姐姐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宜多,所以她隻帶著錦珮一個,又去了一趟繁香塢。她也知道希望渺茫,但不試過如何知道結果,說不定自己能撞個大運呢?

    她在榮宓先前站的地方尋了許久,又在附近轉了轉,眼睛便有些發花。站起身來,用絲絹帕子擦了擦額角的細汗,她抬眼看了下天空,腳下往前一步,不慎踩了個空。

    雜草掩映的地麵忽然裂開一個洞,她還來不及反應,身子已經陷了進去。

    “啊!”

    驚叫聲已經徹底被地麵掩埋。那處草叢不知布置了什麽巧妙機關,人一掉下去,地麵又重新合攏,再加上雜草作掩護,外表竟看不出一絲端倪。

    阿凝“啪”的一聲落地時,她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被震碎了。

    她艱難地爬起身來,接著微弱的光線,能看到自己置身於一處狹窄的地道裏,頂頭的洞口已經關閉了。

    “錦珮!錦珮!”她嚇得大聲喚,可迴答她的隻有地道的迴聲。

    腳踝處疼得厲害,她也顧不得了,隻鼓足勇氣,順著唯一的通路朝前走,想趕緊出去這個鬼地方。

    此刻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怕黑。

    若是一般小孩,大約第一件事就是驚惶不知所措,可阿凝深得安惠郡主真傳,尚能維持一定時間的鎮定,但她畢竟經事少,能維持多久就不知道了。

    地道並不長,她走了一會兒,就到了出口。

    阿凝的身子已經在顫抖了,這麽黑一條地道,她總感覺身後有鬼跟著,她怕得不行,看見前麵有亮光,就快步走了過去。

    眼前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扇門,門口正對著一架*山水屏風,繪著大氣磅礴的高山峻嶺、流水飛瀑。

    屏風的另一邊,是一間優雅精致的小室。

    “殿下,文皇後隻差一口氣了,為何在此時給她解藥?”一

    身素色青布長衫頭戴綸巾的男子道。

    當中透雕蓮紋寶座上男子正氣定神閑地欣賞一塊晶瑩透亮的玉石,眸中有幾分讚歎,神情專注,仿佛並未聽他們的話。有那麽一瞬,他的餘光似乎往屏風處看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另一個發色已花白的男人捋了捋短須,笑著答道:“不立便不能破。此次七殿下能安然無事便是文府在背後使的力。文姚兩府素來沆瀣一氣,文後就這樣病死,反而會讓五殿下更得那位的喜歡。”

    青衣男子露出恍然的神情,正欲再次開口,立在一旁的陸青山忽然麵色一變。

    陸青山朝他們使了個眼色,抽出劍悄無聲息地靠近屏風,倏然朝屏風劈過去,就看見一個一身狼狽的小姑娘木雕一樣立在那裏,已經嚇呆了。

    這處密道極難打開,這個小姑娘又是怎麽打開的?

    不管答案是什麽,她既然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就隻有一個命運。

    那邊趙琰並未抬頭,仍然專注在玉石上。陸青山看到主子如此,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走上前去,手中雪亮的劍支就朝阿凝的胸口刺過去!

    眼前的閃過金屬凜然的寒光,阿凝眼睛驀地睜大!

    不知是什麽感應,趙琰在漫不經心抬起眼的刹那,終於看見闖入的人是阿凝,當下臉色微變,手中那枚玉石就直直飛了過去,打中了陸青山握劍的手腕。

    陸青山手腕一軟,劍支應聲落地,劍支旁邊,還散了一地的玉石碎渣。

    這原是質地極佳的上好玉石,可謂無價之寶,在極西之地好不容易尋到的,剛拿到手,就這樣碎了。

    那劍尖停在了胸口,刺破了一層丁香色絲綢衣裙,高腰裙垂下的葡萄紫金絲線繡真絲緞帶被削掉了一邊,飄飄揚揚地落到地上。

    阿凝就跟木了一樣,連哭都不會了。眼睜睜看著趙琰從座位上不疾不徐地走過來,然後伸手往她身上一點,她便暈倒在地。

    “把她……”他想了想,竟不知該如何處理為好,頓了頓,才續道:“把她送去孤雁閣。”他又轉頭瞧了眼陸青山,“自己去領罰。”

    陸青山眉尖一跳,低頭拱手道:“是。”他沒有第一時間發覺有人闖進來,的確該罰。

    趙琰低頭看了那一片碎玉殘渣,“真是可惜了。”

    那青衣男子朝扶手迴去座位的趙琰道:“這……將那姑娘留著,恐有不妥吧?”

    趙琰淡淡道

    :“此事,我自有打算。”

    趙琰迴到孤雁閣時,阿凝還沒醒。他遠遠看到自己一塵不染的床榻上躺了個髒兮兮的小東西,不禁皺了皺眉。

    還來不及去領罰的陸青山流了冷汗,暗道這是哪個不怕死的放的,孤雁閣偏院那麽多,怎麽放在主屋了?這裏的奴才還是伺候殿下伺候得少了,不知道殿下是個超級大潔癖嗎!

    陸青山準備進去抬人,趙琰揮揮手,“你下去吧。”

    陸青山停下腳步,眼瞧著自家主子進了屋關了門,有些驚訝。

    趙琰走到塌邊,一眼就被那張精致絕倫的臉蛋兒給吸引了目光。他忍不住伸手去擦了擦,臉上的灰塵越來越少,膚色便越來越雪亮,像是他方才把玩的那塊玉,剛剛洗過雨水,清澈明淨,純真可人。

    目光往下,逡巡過她的身體,雖然還沒長開,但勝在玲瓏嬌小,稚嫩可愛,當真像隻漂亮的小瓷偶,勾的人想托在手裏摸一摸。

    趙琰皺了下眉,心道自己什麽時候有戀童癖了。

    阿凝纖長的睫毛動了動,他見她要醒了,便轉身尋了屋裏一把剔紅交椅坐了,寬大的袖袍隨意掩在扶手上,袖口處的流雲刺繡雅致精美。

    阿凝睜開眼看見他時,腦子有一瞬的懵,豁然想起利劍襲來的驚險一幕,臉色漸漸發白。

    “你……你是祈王?”阿凝身體無力,兩手撐在床榻上,一頭墨發散在肩頭,中間一張沒有血色的小臉,明眸大眼愈發楚楚可人。

    趙琰瞧她一眼,愣了一下,又收迴目光。這丫頭,小小年紀,就懂得博人憐愛,當真是……

    原本他是瞧不上這種女子的,可迴想一下,似乎自己每迴都很吃她這套。

    天可憐見,他這迴可真是冤枉阿凝了。阿凝還沒從陸青山殺她的恐懼裏醒過神兒,哪兒想的了那麽多。

    “能猜到我是誰,還不算太蠢。”男子慢條斯理地開始泡茶,聲音淡淡。

    鼻尖拂過清淡沁人的青木香味,阿凝的視線落在趙琰手中的白瓷茶杯上。她抿抿唇,起身下塌,“這是綠雪偎雲吧?”

    趙琰詫異,“你竟然知道綠雪偎雲?”

    阿凝道:“敬亭綠雪佐以新開的青木香白花,用去歲的西山雪水煮沸衝泡,便能將兩種香味融合至最佳,達到習習清風生仙靈之境。此茶的製法是茶聖玉川子未曾外傳的秘訣,世人所知不多。聽說青木香白花極難培植,沒想到祈王殿下竟然

    有。”

    說著,她取了茶葉茶具,親自動手沏茶。手腕輕提,手臂與手腕平,水流聲響、水線粗細、水流高低、以及壺流起落,無一不手法精到,遊刃有餘。

    男子的視線落在她皓白又柔軟的細腕上,一時凝神。早就知道,人生得好看,自然做什麽都好看,但眼前這個場景,還是讓他驚歎。實在美極了,她不像在泡茶,倒像是刻意來勾人的。

    阿凝把茶泡好,笑眯眯地送到他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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