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大老爺果然就對大太太提起了和張家結親的事。

    “我思來想去,倒覺得這是門不錯的親事。”大老爺麵帶沉吟,“雖說我們家現在有官司在身,不大方便和張兄提這碼子事,但張家家境殷實,又和朝中的爭鬥無關,在關隴根基深厚,三娘子嫁過去,總也是為我們添了一門穩固的外援。”

    如果以這個思路來衡量,三娘子嫁到張家,倒是比之前說過的李家、王家都好得多。

    大太太也覺得這門親事,從哪裏說來都是上好的。

    又能給楊家帶來看得見的實惠,為九哥將來添上一筆助力。

    張先生的幾個學生現在也都在朝中做官,再有多年來往來的文友,都是人脈。

    張家的大奶奶又是那樣不饒人的性子……聽說她出身不算太好,陪嫁攏共也就是三千多兩銀子。

    大太太就算再小氣,也都至少會給三娘子準備兩萬兩銀子的陪嫁吧。

    大太太就笑,“好,既然老爺都說行了,那我明兒就托李太太上門問問張太太的意思。——不過,咱們家現在還犯著官司。張家倒未必知道內裏,現下托人去問,是不是有點不講究?”

    大老爺微微一笑,“也因此,唯亭先生到底是真心與我們家來往,還是隻存心借我們家的勢,那是一句話就能問出來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

    心情又好,就奉承,“還是老爺思慮得周詳。”

    大老爺撚須不語,隻是笑。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大太太轉天就請了李太太來說話。

    “想著把三娘子說進張家……”就一長一短地和李太太說起了結親的事。

    李太太有些訝異,卻也高興,“好,好,這兩家要是結成了親家,以後就更親密了!”

    又埋怨大太太,“您這是偏心呢,還是看不上我們家十一郎?這七娘子的事都說了幾年了也沒個迴音,卻又主動向張家提起了三娘子的事!”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尷尬,“這也得先說了姐姐,再來說妹妹不是?”

    世家大族,說親有嚴格的先後之分,不少子女就因為兄姐婚事不順被耽擱了的。

    五娘子今年也十三歲了,二娘子十三歲的時候,定國侯孫家都上門來說親了。

    李太太眼神一閃,“您這就是偏心!”半開玩笑地嗔怪大太太,“一早

    就知道您喜歡七娘子,想必是覺得我們家十一郎老實木訥,配不上七娘子吧!”

    大太太不由語塞,正要開言緩頰,李太太就又笑著自己解圍,“也是,看七娘子的容貌,看她的行事,連我都愛,何況您了?隻是姐姐,以咱們兩家的交情,您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兒,是一定要勻給我們李家一個的!七娘子舍不得,六娘子,您總舍得了吧?”

    “這……”大太太倒有些惱怒起來。

    李太太這做得也有些太過露了吧?

    “六娘子我也舍不得呢!”她就笑著和李太太打起了太極,“你要這樣說,我還真是一個都舍不得了!要不,就把四娘子領迴家去吧!”

    李太太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

    偏房庶女不說,又不得嫡母的喜歡,個性陰沉,還破了相了……

    “嗐,說到這四娘子,我也真是為您發愁。”她笑若春風,一下就轉了話題,“三娘子要能嫁到張家,怎麽說也算是有了結果,可四娘子臉上不好……要在這名流仕宦家找女婿,還真有些難辦。”

    大太太也就不為己甚。

    李家到底是楊家最堅挺的後援,李太太立刻就要上門去探張家人的口風。

    “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長出一口氣,“這事還得看老爺的意思。”

    兩個太太又說了幾句閑話,李太太就起身告辭。

    又握著大太太的手,語氣誠摯,“這要是實在不中意十一郎,我們家的十二郎和七娘子也是同歲——”

    大太太真是哭笑不得。

    隻好應付走了李太太,迴頭和王媽媽抱怨,“往常聽說她這個人沒意思,沒意思,倒還不覺得什麽,今日見識到了,才曉得什麽叫做真正的沒意思。”

    梁媽媽也很看不上李太太的做派。

    “世家大族,講究的是一言九鼎……看她的意思,好像這兒女的親事就是做買賣,誰的身價漲了,那邊的出價也要跟著漲似的。”

    大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唉,也是不容易,這十多個兒子,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大郎三郎今年都要進場,要是有了舉人的功名,就更難節製了。”

    不由就想起了自己家裏的這本帳。

    “我們家九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考個功名來家!”

    梁媽媽也不禁佩服大太太的決斷。

    自從信了九哥在浣

    紗塢前的所作所為,乃是魘鎮,大太太就好似從沒有對九哥起過疑心,一應嗬護,較諸往常,隻有更仔細。

    她心底就隱隱約約有些發寒。

    七娘子是吃透了大太太的性子!

    她就笑著敷衍大太太,“以咱們九哥的聰明,恐怕沒兩年就能下場考進士啦!”

    又提醒大太太,“不過,這九哥的婚事……”

    九哥過了年就十一歲了。

    這樣承嗣的獨生子,娶親往往都早。

    他的婚事,就值得大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這事還是得問過老爺,”她自失地笑了笑,“出嫁從夫,我就算能為再大,這種事也得聽老爺的吩咐。”

    又歎了一口氣。

    “這一輩子是沒有一個親生的兒子……隻盼著我沒有看錯九哥吧!”

    梁媽媽垂下眼望著腳尖,沒有接大太太的話。

    過了兩天,又送了一批名貴藥材進西偏院,卻沒有讓大太太知道。

    李太太很快就給了答複。

    據說張太太還犯了幾句嘀咕,隻推說要問過老爺。

    卻是李太太前腳才到家門,張太太後腳就跟進了李家。

    一並張先生也親自上門拜訪李大人,太太對太太,老爺對老爺,都傳達了一個意思:三娘子係出名門高貴典雅,張家能得她為配,是兒子的福氣。

    李太太第一次做媒就有這樣好的結果,立刻喜氣洋洋轉頭又上了楊家門,把喜訊告知了大太太。

    楊家和張家有意結親的事,也很快就在宅院裏傳開了。

    “也不曉得是嫡出的二少爺,還是庶出的三少爺……”

    六娘子很好奇。

    七娘子就隻是笑,倒是五娘子白了六娘子一眼,“怎麽,你急著嫁出去呀?我和娘說了,先把你說出去,再說我的婚事!”

    六娘子大窘,“五姐這話,反倒顯得你心急著嫁人了!”

    兩個小姑娘就掐起了嘴仗。

    三娘子自從這消息傳揚了開來,就羞得躲在七裏香不肯出門,四娘子自然也隨了她,沒有到家學上課。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問七娘子,“七姐,這三姐的婚事……是怎麽一迴事啊?”

    小姑娘身子弱,說這幾句話,倒咳嗽了幾次。

    七娘子耐心細

    致地對八娘子解釋,“三姐和張家的三少爺……”就仔仔細細地和八娘子把事兒說了一遍。

    八娘子臉上就現出了一個真心的笑,“那真要恭喜三姐了!”

    七娘子倒有幾分不好意思。

    沒準小姑娘還真隻是關心姐妹……

    “這婚事要真成了,倒也不錯。”她含蓄地道,“不過,張家畢竟沒有功名……”

    八娘子若有所悟,扇了扇長長的睫毛。

    又過了幾天,劉徵案的結果也到了蘇州。

    這一案居然這樣快就出了結果,對劉徵的懲罰又是這樣嚴厲,就連大老爺都難免吃了一驚。

    “據說是皇上親自過問……倒沒有讓太子的人插手。”他仔仔細細地對大太太複述,“秦家、許家倒也沒有摻和進去,都是皇上的人在操辦這件事。”

    同時到達蘇州的,還有對大老爺的封賞。

    在一長串無意義的表彰之後,大老爺倒也是獲得了貨真價實的好處:雖說沒有封爵,但皇上還是慷慨大方地把大老爺的文勳往上提了幾級,提拔成了左柱國。

    蘇州城頓時是嘩然一片,就連朝野上下都為之震動。

    左柱國可是正一品的勳官!

    在大秦,正一品官銜是從不輕易授人的,曆來隻有內閣領銜的閣老才能兼領正一品太子太師銜。可以說,能領正一品官銜的存在,無一不是在朝廷上下唿風喚雨,權傾一方的大員。

    就連秦帝師致仕的時候,領的都不過是從一品的太子少師銜。

    雖說隻是沒有俸祿的虛銜,但大老爺這一下可是連秦帝師都越過去了,滿大秦還有哪個地方大員是一麵領著江南總督這個從一品的實缺,一麵又領著左柱國這個正一品的文勳的?

    恐怕連那一等老牌權貴勳爵之家,都沒有辦法和楊家爭風頭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對浙江布政使劉徵的處置。

    劉徵貪財枉法因私廢公,廢為庶民永不敘用,自京城發還原籍看管居住,原有財產一應罰沒充公,浙江省內事務著江南總督代管。

    抄家遣送,監視居住,幾乎是對文官最嚴厲的處置辦法了。

    大秦一向優待文官,立國一百多年,還沒有殺過一個大員。不然,恐怕劉徵的項上人頭都難保了……

    這一次角力的結果,自然不用多說了。

    有心人卻還注意

    到了旨意裏的另一句話:浙江省內事務著江南總督代管,一應留心人才,舉薦繼任。

    這是赤/裸裸地把浙江省送到了大老爺懷裏!

    舉薦繼任,大老爺能不舉薦自己人?江蘇布政使李文清本來就隻看楊家眼色行事,這下浙江布政使又成了楊家的人,再有和楊家也算有些聯係的福建布政使鄭家……

    江南三省,竟真成了大老爺的自留地了!

    楊家頓時又熱鬧了起來。

    大老爺與大太太開了外正院堂屋大門,點了香燭設了案,帶了全家男女老少接了封賞的旨意,便又都流水價忙了起來:上門道賀的車馬,幾乎是要把二楊街都塞得過不了人了。

    好在也都是有分寸的大員,沒有露出見不得人的饞相,客客氣氣地送了賀升遷的禮單上門,又和主人道了幾句喜,也就都告辭離去。饒是如此,大太太和二太太也是忙了好半個月才閑下來,縱使有二太太相幫的,大太太也是累得又吃了幾貼補藥,才勉強恢複了精神。

    四姨娘就在此時進了正院。

    正院堂屋裏裏外外,都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喜氣。

    堂屋的條案上也多添了幾件新鮮的名貴器具,還有未拆封的表禮隨手堆在牆角,幾個小丫鬟裏外穿梭,正一邊拆看,一邊將綢緞金銀歸攏搬運。

    進進出出,是一派大戶人家才逢喜事的熱鬧。

    東次間裏也隱隱有大太太的笑聲傳來。

    四姨娘眼神微黯,在台階下立定了,垂首仔細地撣了撣裙角,深吸了一口氣,才笑著跨過了門檻,招唿東次間門口的立冬,“——來給太太請安!”

    立冬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轉身進屋通報。

    就算有訝異,也都沒有露出來。

    四姨娘是有多久沒有單獨進正院請安了?

    她就站在堂屋裏,環視著這熟悉又陌生的陳設,怔怔地出起了神。

    曾幾何時,這堂屋裏是一片讓人窒息的寂靜,又是一片讓人窒息的灰暗。

    那時她雖然也日日進來請安,但又何嚐把堂屋裏蟄伏著的大太太放在眼裏……

    她的天地在東偏院,那裏才是內宅的中心,千頭萬緒的家務,那幾年是全匯總到了她手裏。

    ——怎麽就不曉得在那時候給兩個女兒說上親事!

    啊,是了,那時候正院的初娘子和二娘子,都還沒有說親。

    到底是小看了這個心胸狹窄行事偏激的正妻……

    正妻就是正妻,隻要位份還在,時機一到,就能翻雲覆雨。

    妾,不論是良妾還是賤妾,也終究隻是見不得人的小星。

    就連想給親生女兒說親,都要遮遮掩掩,繞無數的彎子……

    輕巧的足音慢慢地自東次間響了出來。

    四姨娘連忙抬起頭。

    已是又換上了一臉的盈盈的笑。

    立冬就對四姨娘點了點頭,默不做聲地撩起了水晶簾,目送著她嫋嫋娜娜地進了東次間。

    “給太太請安。”四姨娘禮數周全,跪下就要行禮。

    “起來吧。”大太太卻是滿麵的笑。

    四姨娘又要給陪坐的二太太行禮,二太太也忙學了大太太的樣子,“就別客氣了。”

    “四姨娘。”大太太身側的七娘子,也起身向四姨娘問好。

    擾攘了一番,大太太到底是賞了四姨娘的坐。

    “怎麽在這個時點進來請安?”倒是開門見山,“有什麽事兒,就直說吧。”

    看來,大太太的心情並不差。

    四姨娘也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是想向太太求個體麵,到慧慶寺去上一炷香。”她低下頭,玩弄著裙擺上的玉佩。“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許願……”

    話裏到底是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怨恨。

    大太太賞鑒著四姨娘麵上絲絲縷縷的不甘,險些又要笑出了聲。

    世事真是瞬息萬變。

    小半個月前,四姨娘還巴不得立刻就敲磚釘腳把親事說迴來。

    現在卻又巴不得立刻悔了婚,給三娘子說一門更好的親事!

    又哪有那麽容易?

    不過,讓她去一次慧慶寺,想必也不會鬧出多大的簍子。

    大太太就要鬆口答應。

    正妻對妾,天然就有這樣貓戲老鼠的優越感——就算去了慧慶寺,又能折騰出什麽幺蛾子呢?

    七娘子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四姨娘和慧慶寺的高僧相熟吧?”她和顏悅色,臉上還帶了一絲好奇,“聽說慧慶寺的通光大師道行最是深厚,還兼能合八字……”

    如果通光大師合出了三娘子和張家少爺相克,四姨娘就有了借口向大老爺進讒言了……

    “眼下我們家和張家正在說親。”大太太就有些不悅,“你這個生母怎麽好擅自離開?等到親事定了,再去燒香吧!”

    四姨娘不由得看了看二太太。

    二太太也正看著四姨娘。

    她動了動嘴,又歎了一口氣。

    四姨娘和大太太之間的往事,二太太又怎麽會不清楚。大太太要卡四姨娘,那就是誰也說不了情的。

    四姨娘就又瞥了七娘子一眼。

    眼底的怨毒,依稀可見。

    二太太長出了一口氣。

    “七娘子過了年就十一歲了吧?”她扯開了話題,和顏悅色地問七娘子。

    七娘子對二太太粲然一笑,“是,二嬸忘了,我和八妹是一天生的。”

    幾個人就拉起了家常。

    不約而同,都似乎遺忘了坐在小幾子上的四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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