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又進了十月。

    邊境捷報頻傳,讓朝野上下都鬆了一口氣。

    北戎近些年來漸漸壯大,大秦卻是眼見著有些衰弱,連年年成又不好。

    這時候要是被北戎破關而入,說不定天下就真要亂了……

    平國公能守得住邊關,那自然是最好。

    皇上卻沒有收迴成命,還是讓大皇子在京郊練兵,以備不時之需。

    京城又不斷有信過來,這幾個月,大老爺每日裏都要和師爺在外偏院議論許久,連浣紗塢都去得少了,每日裏隻是進正院坐坐,就一臉疲憊地出外院去了。

    大太太倒是有幾分心疼,請了歐陽家的良醫來為大老爺開了幾貼補藥,又細細地吩咐張總管,讓他好生照料外頭的清客、師爺們。

    “這些人雖然看似無權無勢,隻是攀附我們家過活,實則個個不是有謀略,就是有人脈,或是有一張利口。”大太太教導五娘子、七娘子,“平日裏萬萬不能怠慢了,否則恩反成仇,那可是甩不掉的麻煩。”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點頭受教。

    七娘子不免有幾分好奇。

    “京裏隻怕是又來信了吧?”

    這幾個月,從京裏往蘇州寫信的人家,前所未有的多。

    就連秦帝師都破天荒親自寫了信快馬送到了楊家。

    大太太麵上就難免現出了一點愁容。

    “劉徵的案子馬上就要開審了。”她長出了一口氣。

    五娘子還隻是麵露不解,七娘子卻也跟著大太太倒抽了一口涼氣。

    官場上的事,雖說女眷們並不需要太明白,但這裏麵的道理七娘子也不是不懂。

    現在正是太子一派得意的時候,在這時候審劉徵的軍糧案,劉家是怎麽都不會有好果子吃了,至少這個浙江布政使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

    繼王家之後,又一個重要幹將倒下——皇長子和大老爺之間也就結下了解不開的深仇。

    “也不知道浙江會是誰上位繼任布政使!”七娘子就拉扯開了話題。

    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沉思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你父親也在奔著這個位置使勁呢。雖說江蘇富庶,但浙江也是魚米之鄉,這個位置,最好還是安排咱們自己人來坐。”

    五娘子也已經明白過來,就陪著大太太唏噓了一會人事變遷。

    劉家雖然和大老爺不卯,但畢竟多年同僚,劉家的太太奶奶,幾個小娘子也都是見過的。

    隻是一招行錯,如今就從雲端跌到泥裏,如果劉徵被議定了要株連的大罪,更是轉眼就成了罪屬……

    誰沒有一點感慨?

    或許就是借著這一點感慨,大太太唏噓了一陣,又透露了大老爺眼下麵臨的困局。

    “皇後是借了太子長史鄭長春的名字寫了三封信來,要咱們以運糧的大功出麵,挑頭再請太子出閣。”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恍然大悟。

    這才是大老爺最煩心的事吧?

    也難怪秦帝師都要親身寫信來做說客了。

    這幾年來大老爺一直挺著不肯在奪嫡之爭中站隊,家裏人也都是清楚的。

    可現在得罪了皇長子,又間接幫了太子一把,皇後就想乘勢把這個封疆大吏招安進麾下了。

    劉徵案既然開審,肯定是要議定一個罪名出來的,他既然有罪,擒他的大老爺也就有功了,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隻怕又要水漲船高。

    這時候他再出麵為太子說話……恐怕就算是皇上,都不得不給大老爺與平國公這個麵子!

    五娘子就尋思著問大太太,“父親又是怎麽想的?”

    大太太反問五娘子,“你又是怎麽想的?”

    五娘子一愕。

    七娘子卻是心中有數:以五娘子的身份,將來是肯定要嫁進權貴之家,做當家少奶奶的。

    眼看著就要十三歲了,怎麽都要開始教她這些事了。

    “女兒想著……”五娘子似乎也明白了過來,咬著唇就慢慢地分析,“父親如果要站到太子這邊,早幾年就表態了,恐怕……是一直擔心被皇上猜忌吧?”

    大太太眼中閃過了一絲喜悅,卻沒有說話。

    五娘子又哪裏會捕捉不到大太太的這一點情緒?

    當下也是越說越自信,“眼下又才立了大功,於情於理,皇上都不好不賞,但我們卻也要更謹慎起來,免得犯了皇上的忌諱,反而失了聖心。”

    大太太不禁輕聲喝彩,“倒沒想到小五在這上頭很有幾分眼光。”

    七娘子也有茅塞頓開之感。

    一直以來,她隻知道大老爺不肯站隊,卻沒有深思過裏頭的因由。

    如今五娘子寥寥數語,倒是分析出了一個清晰的

    思路。

    封疆大吏和朝中皇子勾結,肯定是觸犯了皇上的忌諱。就算朝中隻有一個太子,皇上都不會希望自己手底下的重臣提前向太子效忠。

    否則這天下,到底是他的天下,還是太子的天下?

    皇上今年也不過是四十多歲,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雖然身子骨不大康健,但多年來,也沒有什麽大病。

    得罪太子,將來還有大把時間可以修補關係,就算修補不了,太子上台,也還有許家、秦家在跟前擋著。一個全身而退,總還是有的。

    但得罪了皇上,失寵可就是眼前的事。

    也難怪大老爺是從來都不願牽扯進奪嫡的事了。

    “別看咱們女眷成年累月地在深宅大院裏居住,外頭的事,好似與我們一點都不相幹。”大太太又點撥兩個女兒,“但這官宦人家的主母,對朝中大事,自家的行事,都要心中有數。才能配合男眷,將自家經營得蒸蒸日上。妻賢夫禍少,這話是再不錯的。”

    五娘子就與七娘子一道起身受教。

    七娘子心中更是感慨:別看大太太在宅鬥上小肚雞腸,但卻也的確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大太太說了一大通話,難免露出疲態,就靠在大迎枕上,一麵緩緩地啜飲清茶,一麵漫不經心地問梁媽媽,“這幾天蘇州城裏有什麽事沒有?”

    梁媽媽忙笑迴,“有,這事兒還不少。李家來人送信,又添了個姑娘,福建布政使鄭家也來人請安,送了今年的年禮,倒是比往常更加厚了幾分。還有……”

    林林總總,也有十數樁親戚故舊與楊家往來的瑣事。

    五娘子就有些不耐煩了,鼓著腮幫子,隻顧著打量屋頂的大梁。

    大太太也漫不經心,隻問,“都辦妥了吧?”

    得了梁媽媽的一句‘是’字,也就不再多理會,無非又叮嚀了幾句,“鄭家不要走得太近,李家是熟慣的,禮物要格外用心……”隨口幾句交代,就不再過問了。

    五娘子見迴事的婆子都領了對牌退出去了,也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走,到月來館玩耍去!”一邊拉扯七娘子,一邊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搖頭歎息,也懶得約束五娘子,“多大的人了,還是一團孩子氣!”

    七娘子也隻得隨著五娘子退到了外間。

    這才掙脫開來,“五姐,你先過去……我還有話要和娘說

    。”

    五娘子就好奇,“什麽話,這麽偷偷摸摸的?”

    七娘子左右張望片刻,才神神秘秘地湊到五娘子耳邊,“不告訴你!”

    “你!”五娘子氣得直跺腳。

    七娘子才羞怯地笑,“是三姐的婚事。”

    “噢。”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露出了一臉的不屑。

    “那我就在月來館等你吧!”

    到底是嫡女,通身的傲氣,是怎麽都去不掉的。

    三娘子的婚事,五娘子是連摻和都懶得摻和。

    七娘子目送她出了堂屋,才迴身又進了東次間。

    王媽媽正和大太太說話,“也不曉得明年的春闈,又要點誰做主考……”

    今年九月恰好是皇上的四十整壽,秋闈就推到了十月,又因為今年撞著了正科,明年春天還要加開恩科,再開一場會試。曆來會試的主考,都是由閣臣兼任,這裏頭就又牽扯到了不少彎彎繞繞。

    “嗯?”大太太見七娘子去而複返,就挑起了半邊眉,“怎麽,是落了什麽首飾不成?”

    七娘子就看了看王媽媽,“倒是有話想問問娘的意思……”

    王媽媽知趣起身,“還有好些話想著吩咐底下人。”

    大太太也就揮了揮手。

    倒有了幾分好奇,“什麽話這樣緊要,連王媽媽都聽不得?”

    “這事還是稍稍避諱些……”七娘子多少有幾分不好意思,“也算是給四姨娘留幾分顏麵吧!”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

    “怎麽?”她終於起了幾分興致,“是溪客坊又惦記著鬧騰起來了?”

    四姨娘這幾年來一直說不上得意。

    政務繁忙,大老爺又寵信浣紗塢的三姐妹,雖說溪客坊還是榮寵不衰,但比起幾年前四姨娘霸寵的局麵,總是要落寞了幾分。

    三娘子婚事不順,四娘子又破了相……四姨娘也就漸漸地沉寂了下去,在大太太跟前小心翼翼的,連一絲兒錯處都不敢有。

    大太太也漸漸地就不把四姨娘放在眼裏了。

    “還不是三姐的婚事?”七娘子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四姨娘夏天就私底下求了小七幾次,想請小七在太太跟前說項,讓太太鬆鬆手,把三姐許配出去。”

    大太太眉峰一挑,“哦?”有了幾分納罕,

    “她怎麽就求到了你頭上?”

    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在意。

    說謊講求的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就算七娘子身邊的人不會向正院通風報信,也難保溪客坊裏有沒有正院的眼線。

    倒不如直接把話挑明了來,告訴大太太自己和四姨娘私底下有過幾次接觸。

    “小七卻覺得,”七娘子垂下眼,“這才得寵沒有幾年,就私底下賣好送情,在不該插手的事上亂說話,也實在是太不謹慎了。是以,也一直沒有鬆口……”

    大太太的神色就柔和了下來。

    “還是小七懂事。”她誇獎七娘子。“沒有輕易鬆口……”

    “不過,最近四姨娘的眼光是越來越低。”七娘子莞爾一笑,“從前看上的還是張唯亭先生家的二少爺,現在,竟是連三少爺都肯屈就了。”

    雖說張家家底殷實,張唯亭也是江南名士,但到底沒有功名在身,一個白衣家的庶子,認真計較起來,算是很辱沒楊家的門第了。

    當然,張家是關隴世家,在老家勢力雄厚,張唯亭的幾個兄弟也都有出仕……這門親具體到三娘子,是委屈了她,但放大到楊家來看,倒是一樁美事。

    大太太就漸漸露出了笑容,“四房就是這樣,聽風就是雨,家裏才打起官司,她就嚇得沉不住氣了。”

    四姨娘為什麽“眼光越來越低”?不就是被楊家和劉家的官司嚇住,害怕楊家倒台,三娘子就更說不上親了?

    從前大老爺穩若泰山的時候,張家的門第,四姨娘還未必能放在眼底。

    到底是小家小戶出身的女兒,就少了這一份大氣,一點點風波,就嚇得做張做智……

    “既然四房自己都這樣想了。”七娘子婉轉地道,“我們又為什麽不成全她呢。”

    劉徵受審的消息,雖然也傳進了楊家,但四姨娘未必品得出裏頭的味道。

    這麽著急上火地私底下托了人情,請七娘子向大太太說項,為的就是把三娘子嫁給這樣的一個庶子?

    大太太索性就成全了她,待親事說好了,恐怕劉徵獲罪的消息也就傳到了蘇州。

    到那時候,再來欣賞四姨娘的後悔……就算後悔了,四姨娘又能向誰抱怨?這可是她千求萬求,才求來的姻緣!

    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你簡直都快趕上你大姐了!”

    就興致勃勃地為七娘

    子出謀劃策,“你就私底下應了四姨娘!叫四姨娘向老爺說去,我這裏,是肯定會點頭的。”

    又好奇,“四姨娘許了你什麽好處沒有?”

    七娘子很有幾分羞怯,“倒是許了幾兩銀子,怕還把我當剛進正院的小姑娘呢……我也沒答應下來,就沒過問數目。”

    大太太拊掌大笑,“你就獅子大開口,又有何妨?敲得出多少,都算你的!”

    七娘子也附和著笑了起來。“是,娘,小七知道怎麽行事的。”

    大太太又若有所思,“還當她是又瞄上了你二嬸!踐行宴那天,你二嬸是特地繞到溪客坊和她閑話了半個時辰……”

    “四房的為人,您還不清楚嗎?”七娘子隻是笑,“慣看風頭火勢……她現在要指望二嬸,可不是豬油蒙了心了?”

    眼下的楊家,說話最頂用的除了太太,也就是九哥並七娘子這對姐弟了。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是,她現在是不會指望你二嬸了!”

    不過,二太太倒未必不會指望四姨娘。

    七娘子也讀懂了大太太的未盡之言。

    她卻沒有接話,隻是起身告辭。“五姐還在月來館等著……”

    “快去快去。”大太太才迴過神來,“能把三娘子說出去也好,免得一天拖一天,你五姐展眼都要十三歲了,還沒有說婆家。”

    又曖昧地衝七娘子一笑,“三娘子不能說給李家,也好!將來啊,你喜歡哪一家,娘都由得你!”

    七娘子懵懵懂懂,麵露不解。

    大太太卻是再不肯往下說,隻是催七娘子,“快去月來館玩耍吧,也累了大半日了,很該鬆散鬆散。”

    七娘子也隻好進了月來館,跟五娘子、六娘子一道說話,一道占花名。

    吃過午飯,她才迴了西偏院。

    就吩咐立夏,“去看看你那個小滿表妹。順道給四姨娘傳話,就說我已經向太太遞過話了,太太也點了頭……她答應我的事,也該著手辦起來了。”

    立夏就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就出了院子,進了百芳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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