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就輕輕地哼了一聲。

    對四姨娘的一點同情,也就如同洇進水裏的一縷墨,很快就消散了開去。

    “若是母親出了什麽事……三姐就又要耽擱三年了!”她故作憂急,“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三娘子可就是貨真價實的老姑娘了!

    四姨娘猛地一震。

    眼底的喜色頓時就收斂得無影無蹤,換上了一臉的擔憂。

    七娘子就和她並肩踏上了小竹橋。

    解語亭裏的確是亂做了一團。

    七姨娘手裏攏了六娘子,站在亭子邊上,看著下人們跟著初娘子的吩咐,焦急地東奔西走。

    四姨娘就順勢站到七姨娘身邊,笑著目送七娘子奔到了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雙目緊閉,麵色煞白,癱軟在初娘子的臂彎裏,看來,還沒有清醒過來。

    初娘子正小心翼翼地絞著手絹,為大太太擦拭著額頭。大姨娘、五姨娘並浣紗塢的三姐妹,都關切地在身邊圍繞。

    七娘子就也試探了一下大太太的額溫。

    高得駭人!

    怎麽忽如其來就發了這樣的高燒!

    她就匆匆地對初娘子解釋,“五姐裙子被蹭髒了,我就等她迴去換了再一道過來……二嬸呢?”

    初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長出了一口氣。

    “二嬸去淨房了……”她的語調中有細微的顫抖,但,更多的還是冰一樣的冷靜。“五妹還沒有過來?”

    “月來館畢竟離這裏遠了!”七娘子深吸一口氣,竭力平靜下來,“大姐,我看還是把母親抱到溪客坊吧!也寬敞些,在這裏扶脈,總不是個事!”

    雖說大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睦,但現在事態緊急,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本身病人就是很忌諱搬動的,尤其大太太又是突如其來沒有一點前兆就高燒暈倒,這時候還要背迴正院去,就有些太折騰了。

    初娘子眼神一凝,就下了決斷。

    “你說的是!我倒是忙忘了!”

    她就直起身子,不容置疑地吩咐四姨娘,“去把溪客坊收拾出來,”又對姚媽媽發話,“告訴梁媽媽,把歐陽家的醫生帶到溪客坊來,一路眾人自然是要迴避的,姐妹們沒有事情,現在就先到溪客坊候著吧!一確診就可以輪流侍疾了!”

    頓了頓,又道,“梁媽媽

    、藥媽媽、李媽媽都傳了話去,叫她們打疊起精神辦事!唉,父親眼下偏偏又不在!”

    有了初娘子的安頓,眾人也就都有了底氣。

    七娘子並初娘子看著幾個健壯的婆子,把大太太扶上了小暖轎過了竹橋,又一左一右地看護著大太太進了溪客坊堂屋,五娘子方才姍姍來遲。

    她臉上還有未曾消散的紅暈,“怎麽突然就——”

    一邊說著話,一邊已是伸手試探大太太的額溫,又關切地為大太太掖了掖被角,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到底是母女天性……五娘子臉上的關心,一下就把幾個姨娘並兩個庶女臉上的憂急,襯得有幾分虛偽了。

    七娘子卻是心中一動。

    她伸手勾住大太太的衣領,輕輕地拉了開來。

    隻一眼,七娘子就臉色大變。

    “五姐,你出過痘子沒有!”她霍地站起身。

    五娘子也不禁一愣,“我……”

    初娘子二話不說,上來就拍掉了五娘子的手,扯開了精致的春綢卷領。

    鮮紅的小水泡,已經是星星點點地在大太太的脖頸上盛開了起來。

    “怎麽發起水痘了!”初娘子難掩驚訝。

    溪客坊裏頓時慌做了一團。

    就算在現代,出水痘都不能說是小事。

    尤其大太太都已經步入中年了,這成年人出水痘,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七娘子腦海中頓時就轉過了無數念頭。

    看著大太太蒼白的雙頰,她終於是歎了一口氣。

    “大姐,還是讓姐妹們迴避一下吧!”她就問初娘子。

    初娘子咬住嘴唇,神色間隱隱透出了堅毅。

    大老爺不在家,四姨娘又正是居心叵測的時候,餘下的這幾個姐妹,都是不中用的。七娘子雖穩重,到底不過是十歲的孩子,很多事她根本也安排不來。

    雖說出嫁女照管娘家事,多少犯了忌諱,但一時間,又哪裏能顧得了這麽多!

    “幾個妹妹就都迴避一下吧!迴了自己的住處,沒什麽事就不要出來了!”她就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五娘子就要說話,初娘子已是看了她一眼,“現在府裏少了主心骨,正是亂著的時候,你們要是再發起痘子,那就真顧不過來了!”

    五娘子隻好默默地跟著幾個姐

    妹退出了屋子。

    三娘子和四娘子自然是跑得飛快,六娘子拉著猶猶豫豫的五娘子,也出了溪客坊。

    “姨娘們都是出過痘子的吧?”初娘子見眾姨娘都點了頭,就又分派,“大姨娘、五姨娘並十姨娘一道護衛了母親,乘現在把她送到正院去……”

    得了水痘,一個月都不好見光吹風,就不好在溪客坊耽擱了。

    初娘子就有條有理地把逐項事務都分派了下來。

    “藥媽媽帶人預備桑蟲豬尾……梁媽媽請醫生稍等片刻,帶著底下人把正院的玻璃窗都圍一圍……八妹也沒有出過痘子?二嬸就快帶了八妹迴去吧!再派人和幾個少爺打聲招唿,一會兒不用進來請安了。”

    直到把大太太送上了正院西稍間已經布置好的病床,她才注意到身後的七娘子。

    “七妹怎麽不迴避!”初娘子先嚇了一跳,就要把七娘子帶出西稍間,“快快快,要是過了你,又是一堆麻煩……”

    “我出過痘子了,大姐。”七娘子靜靜地道。

    隻看初娘子這一番指揮若定的風采,七娘子都是受益匪淺。

    初娘子的確是有幾分真本事。

    就算大老爺不在家,府裏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恐怕初娘子都能順順當當的把家務操持下來。

    不過,七娘子卻不打算把舞台全讓給初娘子。

    很多時候,危機就是轉機,難關,也就是炫技的大好時機。

    大太太身為一家主母,執掌府中大權,平時又哪裏有七娘子賣好的餘地?

    最難得這時候大老爺不在家,五娘子又沒有出過水痘,初娘子要照管府中諸事……

    七娘子有種感覺:恐怕,這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機會!

    初娘子眼神一閃,“哦?那倒是正好,父親不在家,我又是出嫁的女兒……能信能用的人,還少!你既然出過痘子,我就把侍疾的事交給你了!”

    七娘子頓了頓,才道,“那……多謝大姐了!”

    初娘子望著七娘子一笑,“都是自家姐妹,說這話未免見外了。”

    兩個聰明人說話,就不必說得太白了,大家都是一點就透。

    歐陽家的少爺很快就到了。

    診治的結果自然不消多說,在等待醫生的這段時間裏,大太太連臉上都長滿了痘子……這要不是水痘,那就真不知道是什麽病了。

    初娘子帶了蓋頭,和七娘子一左一右地陪侍在大太太床邊,難掩關切地問良醫,“母親為什麽忽然又厥過去?”

    “世伯母平時就是痰濕體質,又有嗽喘的毛病……”

    一番解釋下來,眾人才曉得:成年人出水痘本來就險,大太太又有嗽喘,唿吸更不順暢,一來一去就厥過去了,許是這樣,就誘發了高熱,又讓痘子發了出來。

    初娘子就做主留下了歐陽家的少爺,“就為難您多住幾天,否則我們這也不放心!”

    又派人去給大老爺報信,“這可不是什麽小事……雖說父親可能很難抽身,也要叫他知道才好。”

    二房的幾個侄少爺雖說出過水痘,但也不方便進內室侍疾,初娘子又不敢做主讓九哥進屋探望大太太。

    府裏一天還是有那麽多事……初娘子還要照應小囡囡,忙得分身無術,屋裏的事,就全交給了七娘子。

    七娘子索性就搬到了堂屋裏住,把立夏和上元、中元帶進了堂屋,每日裏除了侍候大太太,就是供奉天花娘娘。其餘的幾個姐妹都被初娘子約束了不準出百芳園,也隻得每日派丫鬟來在門外問安。

    五娘子性急,一天要打發穀雨來問十多次,正院裏來往穿梭,行走的都是丫鬟媳婦。

    好像還嫌不夠熱鬧似的,第三天起,四娘子又發了水痘,府裏的下人們,也有十數人前後發病,四姨娘把三娘子鎖進溪客坊,親自進七裏香照看四娘子,初娘子手頭就又多了一攤子事。

    “倒也好!”私底下和七娘子感慨,“四妹年紀小,出痘子也不算什麽,倒是給府裏少了一個麻煩。”

    七娘子抿唇一笑,“也不曉得四姨娘自己出過痘子沒有,別染上了又發作起來,那就不是少麻煩,是多麻煩了。”

    初娘子就歎了一口氣,“麻煩夠多了,也不差她這一樁!”

    府裏府外,這麽多病人,請醫延藥就是多少事,還要維持著總督府的體麵……底下再亂,外頭是不能亂的。

    大老爺人還在杭州催問軍糧,那是天大的事,也不敢以家務耽擱了他的行程,大太太高燒不斷,無法理事,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四姨娘又把自己鎖進溪客坊日夜照看四娘子。還有本家二叔要招待,桂家的人前幾天也遞了名刺上門,說是要拜見大太太……這裏頭就又牽扯到了桂家和楊家的親事。

    千頭萬緒,就都係在了初娘子一個人身上。才幾天,初娘子的臉就尖

    了下來。

    七娘子又何嚐好過?

    大太太的高燒一直沒有退去,倒還算是好事了。成年人發水痘,險情倍於兒童,大太太胸前背後都長滿了水痘,瘙癢起來,真是其苦萬狀,偶然清醒的一段時間,七娘子就要軟語勸慰,不讓大太太抓撓……

    昏睡時,更要一遍遍地為大太太翻身擦洗,喂她喝藥……大太太昏昏沉沉,時睡時醒,有時半夜醒來要下地便溺,又是一場折騰。

    七娘子臉上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點肉,早都瘦幹了,臉上好似隻剩一雙大眼睛,眼下還帶了深深的青黑。

    初娘子就看著昏昏沉沉的大太太,歎了一口氣。

    “也不曉得能不能平安痊愈!”她難掩憂心,“萬一這要有什麽不測……”

    楊家的局麵,就真的說不清了。

    嗣子年紀小,後院又有多年的寵妾,隔房還有虎視眈眈的弟媳婦……

    七娘子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平常隻覺得大太太不好侍候,多疑善變、小氣狹隘。

    到現在才明白,要是沒有這個多疑善變的嫡母,楊家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

    “隻希望母親平安無事!”她誠摯地祈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初娘子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一片深邃。

    又望了望床上的大太太。

    她張開的嘴又合攏了。

    “初娘子!”梁媽媽在門外輕聲叫喚,“我來請對牌出門采買藥材……”

    初娘子連忙起身出了西稍間。

    七娘子就坐到大太太身邊,擰了沾了藥粉的手絹,為她擦拭臉上的水泡。

    大太太白皙勻淨的臉頰上,也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皰,在室內昏暗的光線裏,倒顯得有幾分可怖。

    或許是臉頰上的瘙癢,耽擱了大太太的休息,她開始斷斷續續的囈語。

    “別搶我的蟈蟈兒……此人鷹視狼顧,不是良配……”

    “楊家有什麽好的……”

    七娘子已經習以為常。

    發高燒的人,經常冒出句把囈語,也是很正常的事。大太太這幾天斷斷續續,不曉得說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話。

    她輕輕地解開大太太身穿的白綢裏衣,開始為大太太擦拭胸前的水皰。

    “凸繡法……”大太太安靜了片刻,又呢喃了起

    來,“封繡娘……”

    七娘子的手不由得一頓。

    “夫君雖然窮,但……”

    “當了姨娘還這樣不安份……好……她要養女兒,我就成全她……”

    “好癢……娘……好癢……”

    “纖秀坊……思巧裳……”大太太的聲音又細又輕,“三姐,別搶我的蟈蟈兒……”

    思巧裳是江南規模最大的繡房,和北地的奪天工成對鼎之勢,俗稱北奪天工,南思巧裳。這兩家繡房都綿延了上百年的傳承。

    纖秀坊也就是十多年前,隨著大老爺上位成江蘇布政使,才慢慢地發跡的。

    九姨娘的凸繡法和黃繡娘的珠針繡,是纖秀坊的金字招牌……兩人都把繡法傳給了纖秀坊的繡娘。江南人說起纖秀坊,第一個先說纖秀坊的凸繡,第二個說她們的珠針繡,到末了才輪到布料花色……

    七娘子就搖了搖頭,繼續為大太太擦身。

    再計較往事,又有什麽用!

    不管九姨娘進府的緣由再怎麽不光彩,現在也隻好當作沒有聽到了。

    畢竟,她是楊老爺與九姨娘的孩子……

    大太太又輕輕地呻吟了起來。

    “謹慎……小心……癢啊……癢……”

    立夏輕輕地進了屋子,“是喝藥的時辰了。”

    七娘子就拍了拍大太太,“母親,該喝藥了。”

    大太太的囈語聲猛地一停,轉身又要睡去。

    七娘子連忙輕輕握住了她的肩膀,“母親,該喝藥了!”

    又是一番折騰,大太太才慢慢地睜開眼,無神地望著七娘子。

    “該喝藥了?”

    “是。”七娘子輕聲歎息,“喝了藥再睡!”

    大太太就半坐起來,七娘子接過藥碗,吹了吹青瓷匙裏的藥汁,一口接一口地喂大太太喝藥。

    她盡量給大太太喘息的時間,忖度著大太太的神色,調整喂食節奏。

    大太太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苦……”她呻吟。

    “忍一忍!”七娘子為大太太鼓勁,“歐陽少爺說,您不能吃帶甜的東西,免得生化了痰濕,唿吸又不順暢了。”

    大太太就像是小孩子一樣,露出了明顯的不快之色。

    過了一會,又問,“我病了幾天了……”

    七娘子輕聲迴答,“五六天了,歐陽少爺說,痘子都開花了。您也快痊愈了!”

    大太太鬆了一口氣,“沒騙我?”

    人在病中,真像孩子一樣。

    七娘子不禁莞爾,“沒騙您!”

    又柔聲轉達,“五娘子和九哥都派人一天三四次地來看您,您也要早些好起來!九哥更是幾次都要進來……”

    “那不行!”大太太立刻大搖其頭,“千萬別讓九哥進來!雖說他發過痘子,按理是不過人的……但萬一……”

    “小七知道!”七娘子把碗遞給立夏,服侍大太太又緩緩躺了下來,“您快睡吧。”

    說著就要起身。

    大太太一下又要坐起來。

    “你要去哪裏!”

    七娘子隻好又坐迴了床邊,“小七哪裏都不去……您快睡吧,且閉上眼,啊?”

    大太太就在七娘子的注視下,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七娘子又等了一會,才起身到窗邊坐下。

    “萬一……”大太太卻又開口了,“萬一我……這一病就起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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