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談了一會。

    二娘子就露出了疲態。

    “一家子上上下下,多少的事。”她長出一口氣,有些失落,“我也做不了主,隻能白囑咐你。以後,你就見機行事吧,我說的,你聽過就算了。”

    七娘子不禁鬆了口氣。

    二娘子將來無疑會是個精幹的當家主母。

    但楊家卻是大太太當家。

    二娘子最大的缺點,就是有些太想當然了。

    “二姐的話,我一定記在心底!”她認真地迴答。

    不論怎麽說,二娘子的叮囑都值得牢記。

    二娘子搖了搖頭。“其實這些道理,母親也不是不懂!”她又歎了口氣。“很多時候,懂了,又能如何……”

    人畢竟是情緒的動物。

    兩姐妹就相對無言。

    二娘子環顧著空蕩蕩的屋子,眼底也現出了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百芳園裏生活了這麽些年,麵對別離,她也不是無動於衷。

    “這個家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楊舞。”

    二娘子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

    在聚八仙外頭的長椅上,她就說過,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五娘子。

    “性子又倔,脾氣又壞……嘴也不甜。我在家的時候,還有人能約束得了她,以後……”二娘子就搖了搖頭。

    “二姐,我自然會勸著五姐的!”七娘子就乖巧地表了決心。

    她也的確不討厭這個小姑娘。

    大宅門裏,城府深不見底的人很多。

    五娘子就好像一條小溪,盡管水流湍急,但一眼就能望到底。

    二娘子就看著她笑了笑。

    “那就看你的了。”她語調和緩,“將來……我不會虧待你的!”

    二娘子言出必行。

    說提拔封家,就在大老爺跟前進言,果真提拔了封家。

    如今她開口做了這樣的許諾,七娘子一時倒是心定了許多。

    就算大太太將來靠不住,還有二娘子,能給她一點助力……

    兩姐妹又談了一會,小寒就進屋傳話:李太太要見二娘子。

    長輩召見,二娘子不敢怠慢,帶著小寒匆匆離去。

    七娘子隻好和五娘子結伴踱出了幽篁裏。

    兩個人都是一肚皮的心事。

    五娘子沒有取道長青樓,而是經過了小香雪。

    小香雪已有幾株梅樹含苞待放,六娘子咭咭咯咯的笑聲,清晰地從梅林裏傳了出來。

    七娘子不由得會心一笑。

    六娘子真是個開心果。

    五娘子臉上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小香雪裏架了個秋千,就把這丫頭樂得無法無天了!”她和七娘子議論。

    “六姐性子很開朗。”

    兩個人就說起了百芳園裏的玩物。

    “除了小香雪裏的秋千能蕩,萬花流落裏的荷花、蓮蓬可以采了玩,園子裏就沒什麽好玩的了!”五娘子斷言。

    兩人一頭說,一頭就經過了冷清清的七裏香。

    鬱鬱蔥蔥的桂樹,都開到了院牆外頭,幾株四季桂還開著花,淡淡的花香沁了過來。

    “八姨娘也去了小半年了!”五娘子感慨。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也不禁有些唏噓。“都快忘了她長什麽樣。”

    “你來得晚。”五娘子就對七娘子說起了往事,“還記得我六歲那年,給父親過小生日,八姨娘親自吹了一曲洞簫,那晚月色很好,她在小舟上吹,外頭來來往往的船,堵了一河,都聽得沒有聲音了。一曲完了,才都喝起彩來,倒把娘嚇了一跳!”

    萬花流落拐出院牆,就是一條河道,想當年八姨娘的簫聲都能傳出院牆,吸引得來往船客泊船細聽,必定是技藝精絕。七娘子不由得悠然神往,五娘子卻沉默了一刻,才慢慢地道,“其實現在迴頭想來,娘當時心底肯定不好受。”

    五娘子今年九歲,六歲那年七娘子、九哥不過四歲,那時大太太應該正和四姨娘爭權爭得如火如荼。八姨娘弄簫,怕是不無邀寵的意思,大太太心底怎麽會舒服?

    七娘子隻是笑,卻沒有答話。

    “我倒是一直想問你。”五娘子也不在意,也扯開了話題。

    七娘子就嗯了一聲,望向了五娘子。

    “那晚在父親麵前,你為什麽替我求情?”五娘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也知道,我一向對你不怎麽好!”

    七娘子不禁莞爾。

    這樣的小事,若不是五娘子提起,她都快忘了。

    為五娘子求情,說起來,不過是看不過眼大老爺的無恥。

    隻會

    窩裏橫,在自家人身上撒氣,算什麽男人。

    “因為你沒有做錯什麽。”她誠懇地迴答。

    五娘子又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就望著萬花流落,似有意,似無意地歎了一口氣。

    “二姐出了門子,正院,就隻剩我們姐妹倆了。”

    五娘子垂下頭,悶悶地道,“我還是不喜歡你!”

    她嬌豔如花朵的雙頰上,浮上了兩朵紅霞。

    要把這話說出口,也不大容易。

    畢竟七娘子和她遠無怨近無仇,除了她為難七娘子之外,七娘子是從不曾為難過她的。

    “像你們這樣的人,我見得不少。”五娘子的聲調悶悶的,臉上,又浮現出了熟悉的表情。

    那晚在大老爺跟前受了一巴掌後,她就是這副表情。

    “我是怎樣的人?”七娘子倒覺得很有趣。

    小女孩嘛,難免有些扭捏。

    會把不喜歡說出口,其實已經有三分喜歡了。

    “大姐姐和你都是這樣……從來不會犯錯!”五娘子遲疑地道,一邊說,一邊思索。“什麽話,都說得恰到好處,什麽人都不會輕易得罪!隨便一件事做出來,都有兩三重用意。”

    七娘子失笑,“五姐,你高看我了!”

    “我有沒有高看你,你自己心底清楚!”五娘子又露出了熟悉的潑辣。

    “處處小心,不過是因為沒有犯錯的資本,我一個庶女,在正院被太太撫育……做什麽事,當然都要三思,免得丟了太太的臉!”七娘子隻好抬出了這個說法。

    這話也沒有錯。

    如果她是嫡女,又哪裏犯得著這樣小心翼翼。

    五娘子就不說話了。

    她緊抿著雙唇,大眼睛看來看去,就是不看七娘子。

    雖然未曾開口,但臉上已是寫滿了字。

    “是,五姐不喜歡我這樣瞻前顧後的性子。”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為五娘子說出口。

    五娘子哎喲了一聲,倒是現出了笑意。

    “我可沒有這樣說。”她禁不住一個笑,“是你自己認的!”

    七娘子就笑著白了五娘子一眼。

    兩人倒是都有了些別樣的親近感。

    “不過。”五娘子又歎了口氣。“其實說是討厭,倒不如說是羨慕!”

    真是個喜怒無常的孩子!

    “這有什麽好羨慕的。”七娘子不以為然。“我羨慕五姐,還說得過去些。”

    五娘子剛要說話,就訝異地輕唿了起來。

    “表哥?你什麽時候進園子來的?”

    七娘子一怔。

    果然就看到許鳳佳從遠處慢慢地走了過來。

    說起來,許鳳佳也有許久沒和七娘子照麵了。

    雖然他還是時常過來給大太太請安,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和幾個女兒岔開。幾次去西偏院探望九哥,七娘子也都有意迴避。

    雖說九哥受傷疑雲重重,未必是許鳳佳的錯,但她對許鳳佳就是有種見麵不如不見的感覺。

    “表哥。”她強笑著招唿了一句。

    就躲到了五娘子身後。

    五娘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瞧你嚇的。”她倒是沒有閃開,一副大姐的樣子,擋在了七娘子跟前,“表哥進園子來有事呀?”

    “明日就要上船了。”許鳳佳眼底也閃過了一絲笑意,“再進來逛逛。”

    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七表妹。”

    他的聲調還是那樣緩慢。

    七娘子勉強笑了笑,對許鳳佳點了點頭。

    “噢,”五娘子也流露出了一絲不舍。“等明兒我去京城,再找你玩吧!”

    許鳳佳和七娘子不由同時露出一點笑意。

    這次分手,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到時候男女大防……就不像是小時候,說見麵就見麵了。

    許鳳佳就笑著舉手敲了敲五娘子的額角。

    和五娘子說話的時候,他的態度顯然要放鬆得多。

    “一邊去,我有話和七表妹說。”

    五娘子非但沒讓,還警覺地眯起了眼。

    “可別是又要欺負她!這都要走了,就別鬧出事來了。”她的語氣隨意而親昵。

    許鳳佳不耐煩地彈了彈舌頭,歪頭睨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就隻好拍了拍七娘子,低聲說了句,“別怕,有我在。”就讓到了一邊。

    七娘子就隻好硬著頭皮和許鳳佳對視。

    許鳳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道邊。

    這條小路通向聚八仙,幾

    個月前,二娘子和七娘子還在這裏促膝談心。

    “別以為這事就這麽算了。”

    許鳳佳的聲音很低。

    幾乎就像是耳語。

    七娘子不得不微微傾前,才能聽懂他的話。

    “你們倒是姐弟情深……我不管,這筆賬,我就掛在你頭上了。”許鳳佳索性就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濕熱的氣息,吹拂得七娘子耳邊一片麻癢。“總有一日,我一定要討迴來!”

    七娘子忍不住微微縮了縮肩膀。

    原來是來撂話的。

    “你最好小心些,這事,可沒那麽容易完。若是被我四姨查出了真相……你的日子,恐怕就要不好過了!”

    許鳳佳自顧自說完,也沒有等她迴話,便鬆開手,退開了幾步。

    在午後和煦的陽光裏,他的臉就像是鍍了金,燦然之餘,更增了神秘。

    他張開口,似乎還想再說什麽。

    七娘子就不由得作出了傾聽的姿態。

    許鳳佳猶豫了片刻,又抿住唇,轉身快步離去。

    七娘子垂下眼望著自己的腳尖,一時也沒有說話。

    五娘子輕快的足音響進了小徑,“表哥沒有為難你吧?”

    說是不喜歡,話裏的關心,卻是顯而易見。

    七娘子抬起頭笑了笑,搖了搖頭。

    “頭搖得這麽用力,倒像是小狗甩耳朵!”五娘子一下笑開了,劃拉著臉嘲笑七娘子。

    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走吧!九哥一個人在西偏院,肯定寂寞死了。”

    九哥倒不大寂寞,和李家的幾個少爺在屋內上躥下跳,不亦樂乎。

    立春親自勸了幾次,都沒有勸住……九哥臉上的疤痕已經開始落了,康複速度之快,令幾個郎中都咋舌不已。

    在床上躺了這麽久,就算是成年人也想活動筋骨,更何況是精力充沛的孩子?

    五娘子和七娘子才進西偏院,就聽到了他們在西裏間鬧騰。

    五娘子就一邊笑一邊進了西裏間。

    “十二郎,你又來逗引我們九哥!”

    十二郎顯然和五娘子很熟悉,笑嘻嘻地住了手,整頓衣冠向五娘子行禮,“五世姐!”

    七娘子也抿唇與十郎、十一郎行了禮。

    十郎還是第一次見,他麵目方正,寡言少語

    ,隻是和七娘子對行了禮,就又站到書案前,翻看著九哥的藏書。

    十一郎長高了些,穿著銀鼠出鋒的袍子,笑眯眯地和七娘子行了禮,又問七娘子,“最近可好?”

    “很好,十一世兄好?”七娘子也隻好微笑以對。

    十一郎笑著點了點頭。

    十二郎和七娘子見過禮,就又要迴去和九哥上天入地的胡鬧。

    七娘子不禁暗暗皺眉。

    這屋裏有很多瓶瓶罐罐。

    萬一失手碰碎了幾個,不是鬧著玩的。

    天氣又冷,九哥抹了迴春露,輕易還出不得屋子。

    “九哥!”她輕喝。

    九哥就麵露怏怏之色,規規矩矩地走到了七娘子身邊。

    “大家好好地坐著喝茶,做什麽跑來跑去的。”七娘子軟語勸慰,又給五娘子打眼色。

    五娘子忙拉了九哥和十二郎。“姐姐拿泥人給你們玩。”

    十二郎就高興地拍起手來。

    幾個丫鬟都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十一郎看在眼底,暗自點頭。

    七娘子本來隻打算打個招唿就迴東裏間,現在也隻好坐下來喝茶,看住九哥。

    十一郎就問五娘子、七娘子,“最近學到了哪裏?”

    “在上《世說新語》。”五娘子笑著說,“才讀到了容止。”

    女學教育,不同於男學,上世說新語,是開闊幾個小娘子的眼界。

    十一郎笑著說,“與君共坐,如珠玉在側,覺我形穢,說的是誰?”

    “是衛玠。”九哥搶答。

    十二郎就眨巴著眼,“這話好耳熟呀!”

    十一郎笑而不語,倒是十郎道,“是父親昨日誇獎新科案首。”

    九哥和五娘子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什麽新科案首?”

    官宦人家的子女,平時留心的也都是這些科舉啊、官場上的事。

    “據說今年的院試案首,生得和潘安、宋玉一樣。”十一郎解釋。“文采也好……幾個見過的主考官,都讚不絕口,說他才貌並舉,是將來的江南才子。”

    江南人就是這樣,好才重貌,但凡才子,總要有一副好相貌才對得起觀眾。

    五娘子就有些好奇,“真有那麽俊朗呀?叫什麽名字?”

    “封錦。”

    十郎迴答。

    十郎說話,和十一郎、十二郎都不大一樣。

    十一郎是親切,十二郎是稚氣,十郎就是穩重。

    五娘子倒沒有覺得什麽,九哥卻已露出驚容。

    第二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靡靡細雨,貫穿了二娘子的婚禮。

    幾個姐妹都在二娘子身邊陪伴,並沒有到前院偷看姐夫——有了雨,就不大方便在外院與百芳園之間躥來躥去。

    三娘子看著二娘子緩緩妝成,戴上珠冠時,眼中就放出了止不住的羨慕。

    身為侯府世子的正妻,二娘子有三品誥命在身,此時的禮服就要比平民家的百姓更華貴得多。

    禦賜的鬆江織金大紅緞,赤金頭冠鑲了龍眼大的南珠……全福太太傾身為二娘子在唇上點了黃豆大小的胭脂,頰邊貼了花鈿,把二娘子妝點得嬌美無雙。

    在丫鬟的攙扶下,二娘子款款起身,拜別父母。

    大太太望著二娘子,已是珠淚滿腮,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二娘子垂下眼簾,睫毛也有微微的顫抖,旋即又抿了抿唇,抬起頭微微一笑,握住大太太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又拜了大老爺。

    對父親,她沒有露出多少不舍。

    再環顧姐妹。

    眾姐妹有哭有笑,有欣羨,有驚歎,都一一上前與她道別。二娘子點頭歎笑,格外又握住了五娘子的手。

    五娘子也泣不成聲,直欲投進二娘子懷裏。七娘子忙拉了五娘子一把,又衝二娘子真心一笑。

    二娘子愣了愣,也就迴了一個嬌美的笑容。

    窗外已響起了喜娘催請出閣的聲音。

    二娘子於是轉身出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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