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天,你和我一道去京城吧!”許夫人目光閃動,轉眼間,已下了決定。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嚇了一跳。

    大太太是驚喜,二太太卻是驚嚇。

    “可……”她囁嚅著,慢慢地起身坐到了大太太下手,“老爺那裏……”

    “去給她把眼淚鼻涕擦一擦!”許夫人沒有答話,而是一臉嫌惡地吩咐老媽媽。

    梁媽媽和王媽媽就忙搶出來,把二太太攙扶起來,進了西稍間裏的淨房。

    許夫人和大太太一時都沒有說話。

    “讓她到京城去,和香姨娘鬥一鬥也好!”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語。

    許夫人在心底又歎了一口氣。

    “叫她去京城,不是為了給她找麻煩……不管她怎麽對你,你都要記住,二太太是你的嫡親表妹,在楊家,你不能給她沒臉。”

    大太太就流露出了迷茫。

    二太太很快就重新進了堂屋。

    她的腳步有些趔趄,但神態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

    讓二太太去淨房收拾,是讓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

    “叫你去京城,是讓你傳話去的。”許夫人把茶碗端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摸索著沁涼的青花雲紋。“你家老爺這幾年來,行事有些不像了。”

    大太太就不由自主歎了口氣。

    從那麽小小的少年,養到了如今的翰林。

    要說沒有幾分真情,那是假的。

    誰知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才做上官,就開始圖謀哥哥的家業。叫她怎能不傷心?

    二太太臉色一白。

    楊家和秦家、許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楊二老爺在京城的翰林能當得逍遙,還不是靠許家時時提拔,大房年年接濟?

    聽許夫人的意思,是要殺一殺楊二老爺的威風了?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二老爺要是丟了官,二房可就全完了。

    大太太也有些躊躇。

    牽扯到官場上的事,不問過大老爺,她也不好表態。

    二老爺雖然有諸多不是之處,但這些年來和大老爺卻也是配合無間,沒有他,大老爺就不知道京城官場上的事,也少了在朝中的喉舌。

    少了大老爺,二老爺也沒有優裕的生活可過。

    兩兄弟之間倒

    不是誰附庸誰,有一些互利互惠的意思。

    許夫人似是自言自語,“二老爺這些年來和皇長子走得近,現在,楊家又要把三娘子嫁到王家……”

    王家可是才給了太子長史一個好大的沒臉。

    大太太刷的一下,白了臉。

    她雖然在妻妾爭鬥上,沒有多少心得,但自幼在秦帝師身邊服侍,哪裏不知道這些政治爭鬥,最是險惡,上位者覆手之間,是頃刻天堂地獄的事!

    雖然楊家根基深厚,大老爺又是封疆大吏,但在儲位之爭上,依然不能走錯一步!

    許家姑奶奶是太子的半個養母,許家在這場爭鬥中站在哪邊,是不問可知的事情。

    現在楊家大有向皇長子靠攏的態勢,許家又怎麽可能放任下去?

    把二老爺放在京城,不過是想在京城安置一個自己人。大老爺真正的朝中靠山,還是許家與秦家。

    “二弟真是太妄為了!”她蹙緊了眉頭。“他身後,可是整個楊家!”

    如果二老爺這麽不懂事的話……寧可放個外任,也比留在京城好!

    許夫人歎了口氣,對二太太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

    “按理,疏不間親,我是沒法說你家那位楊二老爺什麽不是的。”

    “三表姐!千萬不要這樣說!”二太太有些發急,眼淚又楚楚地流了下來。“你看老爺把我留在蘇州,幾年都沒音沒信的……我和他哪裏還算是親!”

    許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二太太和二老爺不親,那就隻有靠向娘家人了。

    比起謀算九哥,恐怕她現在想的,更多的還是對付香姨娘吧。

    “這麽大的人了,連個成算都沒有!”大太太就數落起了二老爺,“家裏寄去的銀子,寄來多少花多少,香姨娘戴的一副頭麵,光是做工就用了幾百兩。”

    “對三個小少爺,教育得又那麽不經心。”許夫人在一邊幫腔,“多大的人了,也不就個名館,找了個落魄秀才來當塾師。”

    二太太就是一陣發急。

    “孩子外公看不過眼,說了幾句,反而又和王家鬧起了生分。”大太太眉頭緊鎖,“我到京師去見表舅,老人家握著我的手,抱怨女婿,倒是抱怨了幾個時辰。”

    二太太娘家姓王。

    “這個死沒良心的!”二太太不由得咬牙,“這可也是他

    的骨血!”

    戲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做足七分了。

    許夫人歎了口氣,“星愛,不是我說你什麽,你也狠得下心!孩子沒有母親在身邊,誰是知冷知熱的?”

    “身邊的幾個養娘,也都是妥當人……”二太太囁嚅。

    “香姨娘就差沒把你們二房的屋頂揭了!”許夫人一臉的憂急。“想要帶你去京師,也是叫你去看看兒子的,你要不願意,那這事就算我沒提。”

    “三表姐。”二太太一臉的祈求,“我以前糊塗,是我以前糊塗……您可要拉我一把,就帶我去京師找二老爺算賬吧!”

    許夫人肯做她的後盾,二太太就有了威勢,有了底氣。

    許夫人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

    “弟妹不要著急。”大太太和顏悅色,“你是我嫡親表妹,名門世家出身,那香姨娘又是什麽東西?俗話說的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等你到了京城,不消幾日也就沒有聲音了。”

    二太太感激得又是哽咽起來。

    “我真是沒臉受大嫂的好意……”她掏出帕子捂住了臉,肩頭一抽一抽的。

    氣氛至此,一片和睦。

    二太太留下來吃了中飯。

    大太太就特地在西裏間開了一桌,上桌的都是自家人。

    正院的幾個兒女並八娘子、許鳳佳就圍坐在長輩下首。

    “鳳佳年紀還小,我也不放心他在外幃胡鬧。”許夫人解釋,“還是帶在身邊放心!”

    許夫人也就是這一個嫡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樣,也很正常。

    大太太笑了笑,“自然,連九哥現在都是睡在東次間,和我隔了碧紗櫥而已。”

    二太太不由得麵上一紅。

    七娘子看在眼裏,眉頭略皺。

    從幾個長輩的神色來看,二太太肯定是服軟了。大家也重新有了和氣。

    不然大太太又何必特地留飯,還把氣氛弄得這樣親切。

    正是示恩的時候,又何必提起九哥,觸了二太太的心病?

    許夫人就笑著說,“你也太小心了點,男孩子還是要粗養。在家的時候,鳳佳成天帶了人出去東奔西跑,我也懶得管。”

    在親戚家就是這樣了,在京城許鳳佳得有多鬧騰?

    七娘子不禁有些吃驚。

    她細細地吃了半碗

    飯,就放下了郎窯雞血紅小碗。

    許鳳佳一直在看她。

    雖然七娘子很沉得住氣,也不由得有些心浮氣躁起來。

    被整,她倒是不怕。

    怕的是明知道他將要整你,你卻還不得不裝著沒事。

    幾個女兒也都留意到了許鳳佳的眼神。

    大家都知道許鳳佳的性子有多頑劣。

    六娘子很是同情地看向了七娘子。

    五娘子神態莫測。

    九哥卻有些懵懂,他學業繁忙,不曉得許鳳佳最近是連著犯了好多事。

    “怎麽表哥一直在留意你?”他和七娘子咬耳朵。

    七娘子歎了口氣,“吃你的飯吧。”

    可不能把九哥扯進這種事裏。

    許鳳佳是許家未來的繼承人,九哥和他的關係總歸是越親密越好的。

    九哥隻好低下頭吃飯。

    吃過飯,二太太就帶了八娘子告辭迴去。

    大家把她送到門口,大太太又拉許夫人到屋裏說話。

    許夫人雖然有午睡的習慣,但也隻好強打精神應酬大太太去了。

    九哥就隻好去五娘子屋裏午睡。

    七娘子迴了西偏院。

    許鳳佳的眼神好像還跟在她身後,讓她脖子一陣刺癢。

    “二弟怎麽那麽糊塗!”

    大太太卻是有些迫不及待。

    才一進屋,連茶都沒上,就抱怨起了楊海西。

    天氣才到八月十五,蘇州還很悶熱。

    東稍間卻是一片清涼,牆角的大磁盤裏放了冰山,立春在屋角站著,徐徐的衝冰山扇著風。

    見到大太太和許夫人進屋,她就施了一禮,默默地退了出去。

    大太太略微皺眉,也沒有多說什麽。

    王媽媽立刻就站到了冰山後頭,拿著團扇,緩緩地扇起風來。

    許夫人就在窗邊坐了,沉吟起來,過了一時,才慢慢地說。

    “楊二老爺心思很深,平國公和他吃過幾次酒,也都沒有看透這個人。”

    “這可不是他一家的事!”大太太很著急,“本家且不說了,光是他大哥都沒有站隊的意思,他就開始鬧騰了?”

    “皇長子現在在京城風頭很勁!”許夫人眉頭一舒。“頗有些要風得

    風要雨得雨的意思,皇上遲遲不封爵……恐怕二老爺是想豪賭一把。”

    怕的就是楊家大房不聲不響地就靠到了另一邊去……這樣的封疆大吏,通大秦也沒有幾個,就算不是太子身邊的人,也不能看著歪到皇長子那裏去。

    如今看來,倒還隻是二房的意思。

    許夫人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他要豪賭,我們大房也不會跟著胡來的!”大太太眉頭緊鎖。“三姐,你就放心吧,晚上我就和老爺攤開來說清楚。這可不是他楊海西自己的事兒。”

    許夫人唇邊帶上了笑,“不過是和妹夫打聲招唿罷了。”她漫不經心地撥弄起桌上散放著的小青銅編鍾,悅耳的聲響,就自許夫人手底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平國公早就有心壓一壓他的傲氣,不過又怕妹夫多心。”

    平國公都要出手了,二老爺在京城到底是多囂張?

    “要不,還是撤迴來放個外任?”大太太這一問就有些探詢的意思。

    許夫人含笑搖了搖頭,“才華是有的,也很得寵!就是為人還有些不夠老道。都是一家親戚,與其讓別人出手給他使絆子,倒不如由平國公管教一番。”

    如果是別人出手,二老爺的跟頭栽得就狠了。

    “姐夫考慮得周到。”大太太點點頭,又歎了口氣,“我看就算是星愛上京,都很難管住他。”

    二太太手腕拙劣,又很輕信,能被二老爺哄來對九哥不利,也不會忽然就變成一個厲害角色。

    許夫人眉間隱現煞氣,“王家這些年的確是不大得意,但星愛也是王家嫡女,有秦家在,能讓她吃多少虧?”

    說到秦家和王家,大太太就不好開口了。——王家固然是秦家的親戚,但秦老夫人去世三十多年了,王家現在又不得意,全靠著和秦家的一點情分立足……除非是大太太支持,否則二太太在二老爺麵前的底氣,恐怕不會很足。

    “也是她自己立不起來!”許夫人也有三分的恨鐵不成鋼,“雖說命苦了些,早早沒了娘,繼母又是個不賢惠的……但有秦家在,什麽時候讓她受過委屈?一過門又連生三個嫡子,但凡是自己有些腦筋,也不至於鬧成現在這個地步。這次到京城,要是你們大房不撐她的腰,恐怕連個香姨娘都鬥不過!”

    大太太隻是笑,卻沒有應和。

    許夫人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

    兩姐妹就算在家的時候親密,

    出嫁多年後,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大太太看來是不想出手給二太太撐腰了。

    也是,二太太到底過分了點。

    許夫人就起身告辭,“迴去睡一覺,明天中秋節,咱們姐妹好好樂一樂。”

    “多少年沒和娘家人一道過節了——隻是出門在外,到底委屈了三姐,底下人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盡管開口,不要客氣。”大太太送客送到了門外,直看著小丫鬟撐起傘,老媽媽扶著許夫人進了去往餘容苑的夾道。才迴過身,就聽到夾道裏傳來了一聲輕輕的驚叫。

    這大中午的,誰在夾道裏走動。

    大太太微微皺眉。

    又聽到了許夫人說話的聲音。

    “去看看怎麽迴事。”她隨口吩咐立春,“別是哪個不懂事的小丫鬟衝撞了姨夫人。”

    “哎。”立春輕快地應了一聲,就輕手輕腳地下了台階,拐進了夾道。

    才進夾道,就看到許家表少爺站在許夫人身邊,手裏捧了一隻五彩斑斕的大蜘蛛。

    立春也不由輕輕地叫了起來。

    許夫人就笑著對立春說,“沒事,沒事,這沒毒的。”就吩咐許鳳佳,“把蛛兒收起來。”

    許鳳佳隻好拿出一個玻璃瓶,把蜘蛛放到了瓶子裏。

    為許夫人撐傘的小丫鬟嚇得腿都軟了,眼淚撲朔而落,許夫人和老媽媽卻都是一臉的淡然。

    好像許鳳佳身邊帶著這些可怕的東西,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一樣。

    許鳳佳眼珠一轉,把玻璃瓶遞給了立春。

    “等到七表妹午睡起身的時候,你把這瓶子送給她。”他彎了彎唇。

    立春呆呆地看著許鳳佳,沒有伸手去接。

    許鳳佳神色一冷。

    他本來就不是什麽和藹親切的人。

    一板起臉,更有一股無形的威風。

    立春迷迷糊糊地,隻好接過了玻璃瓶,大蜘蛛焦躁地抓撓著瓶壁,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立春怕得手都抖了。

    “這孩子。”許夫人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迴去睡午覺吧!”

    一點管束許鳳佳的意思都沒有……立春不禁忘記了害怕,輕聲勸告,“表少爺,七娘子年紀小,禁不起嚇……”

    “嚇?”許鳳佳又笑了起來。

    這男孩子的一舉一

    動,好像都帶了很強烈的侵略性,就連笑,都笑得很緊。“七表妹上午還和蛛兒玩了一會,她不怕蜘蛛。”

    立春就呆呆地看著許夫人和許鳳佳一同走入了夾巷。

    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了她一頭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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