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的沒有錯,四姨娘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的確是常常被大老爺帶著,到外頭去做客。

    王媽媽很看不上她的輕狂行徑,時常和立春抱怨,四姨娘行事這麽沒譜,大太太的臉麵,難免也跟著受損。

    誰都沒有往三娘子的親事上頭想,二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親近,也沒有什麽來往,這段時間,也就是二太太送了些時令鮮果給楊家人時,四姨娘也派人送了些瓊花迴去。

    七娘子看在眼裏,不動聲色。

    這個月大家都很消停,沒有出什麽岔子,三娘子就好像忘記了和七娘子之間的口角,見了她,還是親親熱熱,滿口的七妹妹。

    很快就到了五月,從端陽日起,每天早上起來,白露就端了雄黃酒來,為七娘子在額頭上畫王字。立夏最近一空下來就打長命縷,不但給七娘子做了花色精致的五色縷掛在手臂上,還在床頭、床邊都懸了起來,保佑七娘子長命百歲。王媽媽和立春商量過了,從端陽起,每天都熏一遍艾草、青蒿,搞得屋裏屋外都是艾草濃烈又不乏清香的味道。

    六娘子送了兩個香包到西偏院來,一個給九哥、一個給七娘子,“費盡心思就做了這兩個,你們不要嫌棄!”

    九哥和七娘子才吃完飯,兩人坐在堂屋裏閑談,說著九哥學裏的事,見到六娘子來了,都站起來問好,聽到她這麽說,都說,“謝謝六姐的好意。”

    六娘子送的香包果然很精致,裏頭裝了平安符、厭勝錢、雄黃粉,給九哥的那個繡了猴子上樹,給七娘子的繡了老虎打盹,都是可愛諧趣的花樣,繡工精巧,活靈活現,兩人都很喜歡,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九哥就和七娘子商議,“迴什麽禮給六姐好呢?六姐手這麽巧,也不知道送什麽才合適。”

    七娘子看他懂事的樣子,心裏有些發酸,顧不得立春在一邊看著,就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送什麽都好,就是圖個好意頭。”

    九哥很生氣,抱著頭叫道,“別摸我的頭,我又不是小孩了!”

    立春和白露笑得前仰後合,連東裏間裏的立夏、西裏間裏的小雪,都笑了起來。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應,“嗯,不是小孩了,九哥是大人了。”

    “就是。”九哥挺起胸膛,很得意,“我是男子漢了,以後,輪到我來摸你們的頭啦。”

    七娘子笑著還要再說什麽,就見到霜降進了西偏院。

    幾個

    人的笑都收了起來。

    四姨娘這時候打發人到西偏院來做什麽,大中午的,王媽媽也不在西偏院。

    立春就下了台階,走到霜降身邊低聲詢問起來。

    霜降和立春低低地說了幾句話,立春訝異地迴頭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皺了皺眉。

    不期然就想起了在聚八仙和霜降不期而遇的情景。

    九哥就有些不安地對七娘子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他的眼神靈動活潑之餘,總有些憂鬱,黑嗔嗔的,就好像是兩顆小小的寶石,明亮神秘,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七娘子卻看出了裏頭蘊含著的關心。

    她心頭一暖,笑著對九哥搖了搖頭,示意他放心。

    立春就走進屋子,在七娘子耳邊輕聲說,“封家太太來了,在側門外等著……”

    九姨娘娘家姓封。

    九姨娘的父母並弟弟都去世好幾年了,原本家境就不算好,否則也不用九姨娘當繡娘來貼補家計。

    現在還在世上的是九姨娘的弟妹,帶了一雙兒女,平日裏也就靠繡花來掙兩口飯吃,從前,倒也一直不曾向楊家開口,直到九哥出生後兩三年,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沒辦法再繡花,也就隻好忍恥登了楊家的門。

    那時候九姨娘還在西北,大太太倒也不曾短了他們的,每年臘月裏上門,總會給上一二十兩銀子,又送些中等布料把人打發了,去年臘月裏,立夏打聽得大太太還多給了一雙金鐲子。

    姨娘的家人,並不算是楊府的正經親戚,封太太每次上門,都是在後門求人進來通報正院。有時候大太太懶得見她,就叫人送了東西出去,在大門口給了,連口茶都不留。

    不過,現在大太太不在家,管著姨娘們的是四姨娘,二門上的婆子就迴了四姨娘,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沒有什麽好疑慮的。四姨娘派霜降來告訴七娘子,也是應該的,封家的人來了,總要和七娘子說一聲。

    怎麽才端午就又上門來了?不會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吧?

    七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一臉好奇的九哥,對他使了個眼色。

    九哥站起身打著嗬欠,進了西裏間。

    七娘子這才讓霜降上了台階進了門檻,低聲問,“可說了是什麽事?”

    霜降眼底閃過了一絲不屑。

    四姨娘雖然為人作妾,但是

    娘家倒還算富裕,這些年來大老爺和他們走動得也勤,次次上門,都是以大老爺外祖家的身份上門來做客的,走的是正門,坐的是客位。

    哪裏和封家似的鬼鬼祟祟,到後門來求人通報?

    “也沒有什麽別的事。”她迴答得很含蓄。

    七娘子臉就一紅:沒什麽別的事,就是來要錢的了。

    她沒有見過封太太,九姨娘也多年沒見親戚了,去年還是立夏偷偷到後門去見了封太太一麵,給九姨娘帶了幾句問好的話。

    現在王媽媽偏又不在,說不得,隻好動用自己的私房了。七娘子有些沮喪,倒不是在乎這點錢:王媽媽知道了,轉頭和大太太一學,大太太又要覺得她心向著九姨娘的娘家,和自己不親了。她才剛到正院,哪裏禁得起這麽折騰?

    “四姨娘問,七娘子要不要見一見封太太?”霜降語氣裏不以為然的味道很濃。

    七娘子咬了咬唇,詢問地望了立春一眼。

    立春有求於自己,這點事,倒不至於作梗。

    “我陪著七娘子吧!”立春笑盈盈地說,“迴頭王媽媽、太太問起了,也好有個說法。”

    七娘子感激地望了立春一眼,把立夏叫到身邊,吩咐了幾句,就進了屋,換了件見客的鮮亮衣裳。

    “又何必?”霜降和立春遙遙走在長廊前頭,撇了撇嘴和立春議論,聲音卻大得能讓七娘子聽見,“就按封太太身上的衣服,咱們家三等丫鬟走出去,都鎮得住!”

    七娘子就覺得,不是一家人,真的不進一家門,霜降口中的話,和三娘子說過的何其相似?

    四姨娘還是很殷勤的,雖然沒有親自出麵,但還是把封太太領到了側門裏待客用的餘容苑裏。

    餘容苑有三進,很是闊大,長年累月都有人打理,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是牡丹、芍藥季,院裏一叢芍藥花開得正豔。

    院子裏站著一對母子,都是穿著青布衣裳,所幸上頭還沒有補丁,封太太頭發花白,雙眼微眯,眼睛周圍帶了深深的魚尾紋。站在她身邊的少年,大約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樣子。

    這少年生得和九哥有幾分相似,但要比九哥更貌美得多了。

    雖穿得破舊,皮膚卻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約聽有人來,少年略微一轉。

    七娘子對上他的眼睛,不由就呆住了。

    那雙眼睛漆黑明亮,燦若

    星辰。襯在白玉般的麵孔上,說不出的好看。

    七娘子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好看成這個樣子。

    這少年隻是隨隨便便站在這裏,盡管粗衣布服、神色拘謹,卻已經是把千妍百魅的芍藥花比到了泥土裏。

    幾個丫頭麵上同時都泛起了一點□。

    七娘子在餘容苑門口就停了下來,笑吟吟地衝白露使了個眼色。

    白露就上前拉著霜降,開始誇她穿的衣裳,讚美聲連珠炮似的蹦出來。

    立春會意地笑了笑,也停在門口,和白露一唱一和,誇起了霜降。

    七娘子帶著立夏進了餘容苑。

    封太太就知道是九姨娘的女兒來了——她認得立夏。

    就要行禮。

    七娘子搶前幾步,扶住了她,輕聲又急促地說,“快不要這樣。”

    她迴頭看了看霜降和立春,“到廊下說吧!”

    大太太不在,她們才能進府,卻到底不是正經的客人,也沒個人端茶送水的,餘容苑裏空蕩蕩的,沒有別的丫鬟,正好說話。

    封太太睜著迷蒙的眼,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看了七娘子好幾遍,才擦淚,“很像九姨娘!”

    七娘子和九哥生的其實都不像父母。

    七娘子抿唇笑了笑,給封太太行了禮,“見過您。”

    說起來是舅母,又不能叫舅母,也不是正經的客人,也不是家下的奴仆,隻好含糊帶過稱唿。

    封太太連忙還禮,雖然穿著破舊,但她舉止有度,看得出,受過嚴格教養。

    “犬子封錦。”她擦了眼淚介紹。

    七娘子看了他一眼,封錦神色有些局促,卻並未使得他的美貌失了色。

    “封大哥。”她行禮,封錦還了禮,抿著唇,就好像抿著春天裏剛落下的桃花瓣,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七娘子。

    眼底透著一股黯淡的痛苦,讓他的美麗就像是深垂的夜空,帶著隱隱的壓抑。

    “大節下的,也沒能派人去問候一聲,是我的不是。”七娘子先道歉,“太太現在出門了,不在家,管事的王媽媽也不在,這才能偷空出來相見,卻也怠慢了。”

    封太太聞弦歌知雅意,麵色不由得一苦,但還是維持著禮貌,“若是相見不便,就快些迴去,不要在太太跟前落了不是。”

    七娘子就明白了,封太太對大

    太太的忌諱,一清二楚。

    “雖然才進正院沒有多久,但手頭還是有幾個閑錢的!”她給立夏使了個眼色,立夏就從懷裏捧出了一個小匣子,“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有什麽我能幫忙的,您隻管說。”

    先給錢,再問事,封太太也好開口,也能顯示出她是真關心。

    封太太麵色羞紅,示意封錦接過簇新的樟木匣,“倒也不是……也算是喜事吧,”她扭捏地扯了扯封錦,“這孩子原本一邊做些零活,一邊在私塾讀書,今年春試,不知怎麽地,他竟考上了童生。”

    大秦的科舉製度,過了縣試、府試,就是童生,再過院試,可稱秀才,一個月就有二兩銀子可拿,還能免去幾畝田地的賦稅,在街坊鄰居裏,也算是個人物了。

    “恭喜恭喜!封大哥今年——”七娘子很高興,平時聽家下人說起,她也知道楊老爺是十三歲中童生,十四歲中秀才,在當時被目為神童,封錦看樣子,也就是十二三歲大小。

    “十三歲。”封錦平聲靜氣地迴答。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徐緩靜謐,沁人心脾,就好像山間泉水發出的叮咚聲。

    與九哥竟有幾分相似。

    從他的聲調、舉止來看,封錦已經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好事!”七娘子精神一振,也明白了封太太再登門的緣故。

    封錦平時可能一邊讀書,一邊做些零碎的活計,再靠著封家另一個女兒的針線,這才能維持家計。

    現在他考上了童生,年紀又還小,封太太自然想要讓他再進一步,至少考個秀才的功名在身上。

    那這半年的花銷肯定就成了問題……也是沒有辦法,才忍恥登門的。

    她就拉了拉封太太的手,扶著她往長廊深處走了幾步,低聲說,“匣子裏有三十兩銀子,您拿迴去,打了楊家的名頭,置辦上幾畝田地,一年的出產,也夠全家嚼穀的了。若有結餘,再買上一個小丫頭,幫著您做點事。”

    封家沒有家長,很容易被一等無賴地痞蒙騙……有錢用得也不安心。

    但打了楊家的名頭就不一樣了,全江南,也沒有人敢落楊家的麵子。

    封太太很感激,連聲謝過了七娘子,“夠了夠了,大太太……一年也就給個十兩,原也有心置辦些田土,隻是錢省不出來,有了這三十兩,也能買上十畝地,雇兩個人,還有結餘到秋後了!”

    七娘子笑了

    笑。

    平常人手裏捏了三十兩,也許隻能買十畝地。

    打了楊家的名頭去,買上十五畝上好的田地,應該是不難的。

    雖然沒有到外頭走動過,但在楊家村裏耳濡目染,七娘子對外麵的社會,了解得也不少。

    她想了想,又婉轉地道,“若萬一不夠……您就到後頭大雜院裏找立夏的娘李嫂子,叫她給我帶話……別再親自上門了,還帶著封大哥!到底是童生呢,可不能讓他受這氣。”

    雖然她從沒有見過封太太,但九姨娘是她的母親,封太太就是她的舅母,半瞎了眼還要上門低聲下氣地請安要銀子,她心裏也不好受。

    封太太對七娘子的前一句,很是感謝,後一句卻不以為然,“不能慣著他,要讓他知道上門求人的苦,他才懂得珍惜錢財……兒子要賤養。”

    一樣是獨生子,九哥金尊玉貴,錦衣玉食,封錦卻要跟著母親上門打秋風,七娘子望了封錦一眼,歎了口氣,也沒有多說什麽,從胳膊上解下長命縷,遞到封太太手中,“這個給您係……九姨娘臨終前,還惦記著您,若是封大哥真能考上秀才,安家立業,她在地下也能安心。”

    封太太就又抹淚,“小姑命苦,小姑命苦。”

    七娘子下午還要去上繡花課,不能停留太久,就一邊和封太太說話,一邊把她帶迴封錦身邊。

    “祝封大哥考運亨通。”她笑著對封錦說。

    封錦的眼睛和九哥很像,都是閃著光的黑寶石,神秘閃爍,瀲灩動人。

    隻是七娘子看得透九哥的情緒,卻看不透封錦的心思。

    封錦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又深深地施了一禮。

    雖然他隻說了幾句話,但卻並不失禮。

    或許生得像封錦這樣好看的人,不管怎麽做都不會讓人感到不妥。

    “七娘子。”立春在門口笑著喚了一聲,“是上課的時辰了。”

    王媽媽也快迴西偏院了。

    七娘子有些慌亂:短時間內,她還不想讓王媽媽知道這件事。

    “您多保重!”她匆匆交代立夏,“好生把封太太、封少爺送到外頭去,再到你家去瞧瞧吧,放你半日的假。”立夏到底經過的事少,在王媽媽麵前,很容易露底。“我這就迴去了,免得遲到了,又……”

    當著封太太的麵,她不想說太多楊府的事,便收住了口,對封太太笑了笑,走出

    了餘容苑。

    霜降、立春和白露就簇擁著她一道往迴走。

    七娘子走出老遠,迴頭看時,封錦也正好迴頭看她。

    兩人目光相觸,在那一瞬間,七娘子的眼似乎都要被封錦的俊美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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