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參加楊府女眷內部的宴會。

    她規規矩矩,按照排行坐到了六娘子身邊的高幾後,把最靠近二太太的位置留給了二娘子。

    三娘子坐在二太太右邊下手,二娘子坐在二太太左邊下手,八娘子就隻好坐到七娘子對麵了,二太太往年是要和大太太坐在一起的,大太太不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頭打橫的位置。

    幾個楊家女兒就互相使眼色。

    這裏是大房,大太太隻是暫時離開,按理來做客的二房主母,怎麽都要給大太太留一個空位置,體現出雖然大太太人在外地,但做妯娌的還是很尊重她。

    楊家每年吃年夜飯的時候,都要在大老爺下手給二老爺留個位置,就是這個道理。

    二太太也是書香人家出身,怎麽行事這麽沒有章法?

    大家坐定了,王媽媽和立春就張羅著上菜,四姨娘笑吟吟地從偏廳進了正廳,對二太太施了一禮,“給二太太請安。”

    二太太連忙笑著點了點頭,態度也很熱情,“這些時候大姐不在,辛苦你了。”

    四姨娘連忙謙讓,“說不上辛苦,也沒有多少事要操心。”又問,“二太太今日少人陪,可要叫幾個說書的女先兒過來解悶?”

    大太太是從來不在小姐們跟前聽說書的,她家務繁忙,一年也難得有兩天想起楊家養的這幾個說書先生。二娘子麵露不悅,卻沒有說什麽。

    二太太笑得很客氣,“不必了,今日早起,有些困倦,想著早些吃完,在聚八仙休息一會。”

    一邊說,她一邊對四姨娘點了點頭,像是在多謝她的好意。

    七娘子就覺得有些不對。

    察言觀色,她是一把好手,前世她在人際關係錯綜複雜的辦公室生存了三年多,居然四麵討好,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過硬功夫。

    二太太和四姨娘前幾年來往應當是不少的,前幾年四姨娘執掌家務,兩家人日常總有來往,怎麽如今卻是一副陌生的樣子?彼此之間客客氣氣的,看不到一點人情味。

    裝得太過,就有點假了。尤其四姨娘這個人,見麵三分情,就算二太太不拿她當迴事,她都要上來套套近乎的。

    七娘子留了心。

    四姨娘也沒有再多說什麽客氣話,就迴到了姨娘們吃飯的偏廳去了。

    一點都不像是她平時的行事。

    這頓飯吃得

    波瀾不興,因為二太太喊累,大家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吃了些東西便散了。七娘子想出的好主意,因九哥不在,倒沒有發揮什麽作用。

    吃完飯,二太太也沒有馬上離去,果然到聚八仙裏廳的美人榻上歇息下來,囑咐八娘子跟著姐姐們在聚八仙周圍走走散散,消消食。

    進了三月,天氣和暖起來,大家都沒有離去,三三兩兩地在聚八仙裏裏外外說閑話,賞瓊花。

    七娘子和六娘子站在最繁茂的那株瓊花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刺繡上的事,六娘子已經做好了給二娘子的荷包,又覺得過於簡薄,送不出手,正在發愁要加繡什麽,一會兒嫌繡屏太招搖,一會兒又嫌手帕太細巧,兩個人說來說去,都沒有定論。

    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地站在路邊,采擷著道邊盛放的杜鵑花,二娘子帶著八娘子,不知道去了哪裏。

    聚八仙附近就冷清下來,那些服侍著的丫鬟、婆子們,也都各自去吃飯了,還在輪值的,也都遠遠地離了聚八仙,站在路邊說笑——二太太好靜。

    姨娘們更是早走了,她們身份尷尬,有二太太在,就十分的拘束,倒不如散開各自自在。

    七娘子就看到聚八仙側門那裏,水紅衣裳一閃而過。

    四姨娘今天穿的就是水紅色長褙子。

    六娘子還說個不休,七娘子看了看她,尷尬地笑了起來。

    “六姐,我去淨房。”她小聲說,有些羞窘。

    六娘子一下笑了,“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她倒是沒有說與七娘子同去。

    七娘子就招唿了白露,一道進了聚八仙東偏廳裏頭的淨房。

    隱隱約約,能聽到後廳傳來了二太太的說話聲。

    七娘子豎起耳朵聽了聽,卻聽不真,她就低聲對白露說,“幫我翻到窗戶外頭去!”

    淨房後頭是一大叢瓊花,遮住了有心人的視線,翻出窗戶,她就能繞到後廳窗戶邊,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都在商議什麽。

    若隻是四姨娘一個人,七娘子當然樂得坐山觀虎鬥,可現在大太太不在……二太太的心事,又全在九哥一人身上。

    她不能不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到底在商議什麽!

    白露臉色刷一下就白了,她遲疑地望著七娘子,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坦然地迴視著她。

    白露能不能成為她的心腹,就看這一刻了。

    她沒時間解釋前因後果,也不想解釋……白露如果心裏還向著大太太,沒有把自己這個主子當迴事,可能就不會幫助自己,做這種離經叛道,沒規矩的事。

    但若是白露心裏有自己,那就不一樣了,在大宅門裏生存的女人,私底下哪一個沒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要說翻窗偷聽,趴在地上的時候都有!

    白露麵上閃過猶豫,她看了看七娘子鎮定的表情,咬了咬唇,當機立斷,“我替您去!您就在這等著!”

    七娘子一下鬆懈了下來,心口軟融融的。

    白露終究是向著她的。

    “你太高了。”她笑著說,“不要緊,我在西北的時候,比這還野呢!”在西北生活的時候,有限幾次,她能和楊家村裏的親戚們聚在一起,孩子們淘氣,上樹上房,大人們都不以為意,七娘子雖然不能說身手靈活,但翻過聚八仙這矮小的窗戶,還是不難的。

    白露就幫著七娘子爬出了窗戶。

    她小小的身影,被瓊花叢遮著,連白露這樣的有心人,都隻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她的頭頂。

    七娘子很快就閃到了後廳窗下。

    聚八仙的這一側靠著假山,被瓊花從環繞,沒事的時候,是不會有人過來的。

    或許是因為這樣,窗戶隻是虛掩著,沒有關實,隱隱約約的人聲,就從窗戶縫裏飄了出來。

    四姨娘似乎很感慨,“說是這樣,可誰知道他們家到底是怎麽個境況,我上迴在金家與他們家的十三姨娘攀談起來,隻說是雖然近年來他們家太太不管事,卻又反而更亂了些,新上來的幾個管事姨娘,都不大頂用。”

    二太太似乎有些不高興,“說是這樣說,到底也是布政使!你要是還不中意,我也無話可說了。就看大嫂怎麽安排吧。”

    七娘子倒覺得有些無趣:說的肯定是三娘子的婚事了。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是大老爺多年的老下屬了,大老爺總督江蘇、浙江、福建三省,軍政事務繁忙,李文清就管著江蘇省裏一切大老爺不願操心的事,是他的得力助手,三天兩頭上門來說話,連大太太對李太太都有格外的好臉色。

    李家有意為嫡子說三娘子為妻,也不足為奇。李家和楊家不同,子嗣繁多,足足生了十多個兒子,李老爺續弦三次,嫡子滿屋亂竄,一點都不稀奇。

    三娘子若是說過去給嫡子做正妻,那人自然也是遂意的,有楊家做靠山,將來

    分家時,明裏暗裏,總能多占些好處……在三娘子這邊,看在楊老爺的麵子上,誰也不會給三娘子不痛快的,也稱得上是門好親。

    四姨娘卻有些猶豫,“讓您操心了!隻是這事……還請容我再想想!”

    二太太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七娘子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對三娘子的婚事沒有絲毫興趣。雖然不喜歡這個姐姐,但她也不像大太太,卯足了勁兒要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給四姨娘使絆子……這可是關係了三娘子的一生。

    四姨娘又開口了,語調婉轉了許多,“您難得來一次,也出去走走,賞賞花,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太似乎有些疑惑,“這麽著急走?我們姐兒倆要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手頭的那事——”

    “三娘子沒說上個好親,我又哪有心思想別的?”四姨娘有些哀怨,“大太太眼看著就要迴來了,這才幾個月功夫,挑中了人,還要和大老爺廝磨……”

    二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語氣有了些不耐,“知道啦,李家,你是看不中的!”

    四姨娘還在說話,但七娘子已經悄悄地退迴了淨房外頭,伸手讓白露拉著她,翻進屋裏,整理著褶皺了的衣裙,又理了理頭發。

    偷聽也是要講究技巧的。

    就算別人沒留意到,六娘子肯定知道她消失了多久。

    上個淨房上了半個時辰,那是大笑話……再說,知道了她們在說的是什麽事,七娘子也就沒了聽下去的興致。

    七娘子一邊和白露說話,一邊出了淨房。

    正巧迎麵撞上了四姨娘身邊的霜降。

    兩邊都愣住了。

    還是七娘子先迴過神,對霜降點了點頭,從東偏廳拐出了聚八仙。

    六娘子正和八娘子坐在聚八仙外頭的石墩上說笑,在耀眼的陽光下,八娘子的臉色似乎也好看了不少,見到七娘子,她們同時迎了上來。

    七娘子連忙壓下了心中的思緒,對八娘子親切地笑了笑,謝過她送給自己的衣服。

    八娘子和二太太比,就要靦腆都多了,二太太對人倒一向是親切和氣,大方雍容的,八娘子卻隻是笑著說了聲不必客氣,就害羞地縮到了六娘子身後。

    後廳的門忽然被打開了,兩三個丫鬟出來打水端進去給二太太洗漱,不多會,二太太笑著和姐妹們說了說話,便拉著八娘子出了聚八仙,王媽媽和四姨娘不知從哪

    裏出來,一左一右把她送出了百芳園。

    眾人也就各自迴房休息。

    七娘子迴到西偏院時,九哥已經睡了一覺,小雪正裏裏外外忙著服侍他洗漱。立春和王媽媽忙圍上去獻殷勤,七娘子就帶著白露進了東裏間。

    在聚八仙聽到的那幾句話,還縈繞在腦海中,不肯消散。

    四姨娘說話一向是很有玄機的,這次也不例外,她和二太太說的幾句話,七娘子越迴味就越覺得不對勁。

    兩個人要聯手,總是要有些共同的目標,或是可以交換的利益。

    聽四姨娘的口風,是想在這五個月內找到可心的人家,讓二太太說媒,她再向大老爺做些功夫,等到大太太迴來的時候,木已成舟,就算大太太再生氣,也都沒有辦法了。

    計策是好的,但二太太為什麽要幫四姨娘這個忙?為三娘子說親,二太太就必定會得罪大太太。

    她可沒有什麽要求著四姨娘的地方。四姨娘自從幾年前被大太太從管家的位置上趕了下來,一直都是靠著大老爺的寵愛,才能維係著自己的體麵,可不是當年管家時威風八麵的樣子了。

    難道是四姨娘手裏握了二太太的把柄?

    二太太這麽多年來,都想打九哥的主意,行事要是不注意一點,有什麽把柄落到四姨娘手裏,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什麽樣的把柄讓二太太這麽賣力地為四姨娘辦事呢?

    七娘子想了半天都沒有想通,四姨娘行事,一向是這樣輕描淡寫中蘊含了無限的深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放下了這件事。

    二太太到底想做什麽事,隻要三娘子的親事真的說成了,就不怕自己不知道。

    四姨娘要做什麽,必定會露出端倪的。她雖然得寵,但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算大太太不在,王媽媽、立春,也都能和她抗衡。隻要能護住九哥,別的事,輪不到她來管。

    七娘子就把這件事放到了一邊,把立春請到東裏間來說笑了好一會,旁敲側擊地問了問九哥的情況。

    九哥雖然是大老爺唯一的兒子,但大太太把他看得很緊,一向是很少到外院去的,這次跟著大老爺到外院吃飯,對他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

    據說大老爺問了九哥一些書本上的事,九哥有的答了出來,有的答不出來,大老爺也沒有說什麽,吃過飯就讓九哥迴來歇息了。

    大老爺當年乃是探花及

    第,一向很看重子女們的教育,在幾個子女中,他特別寵愛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是讀書上用心的,五娘子雖然也是嫡女,但因為一向不怎麽愛讀書,大老爺看得就差了一些。

    九哥雖然現在是獨子,怎麽說都是萬千寵愛在一身,但將來如果有了弟弟,恐怕就要多用點心讀書了。

    七娘子就惦記起了八姨娘的肚子。

    這次清明祭祖,八姨娘都沒有參加,在自己的七裏香裏休息,這幾天她又請了幾次大夫,還讓大寒來請示立春,想派大寒到寒山寺祭拜一番,為肚子裏的孩子祈福。

    立春自然不會做這個惡人,四姨娘不但答應了,還親自帶著大寒去了寒山寺,也不知道在路上,又轉去了哪裏。

    或許八姨娘是無心為四姨娘鋪路搭橋,但真正的高手,總是能借著所有機會達到自己的目的,還能在上司麵前賣好。大老爺知道四姨娘對八姨娘這麽上心,就又到溪客坊坐了很久。

    七娘子有種預感,接下來的幾個月,四姨娘會常常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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