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在家行大,下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他較我大不到兩歲,和我卻是一個年級。他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兒。

    其實我們的好在最初是單向的,隻有他對我好,我才會跟他一起玩兒。永昌的姥姥家是本村,與我們家對門,這樣自然我們就會經常湊在一起。小時候我身體瘦弱,母親怕我出去挨野小子們的欺辱,哪怕是再髒再亂,她也堅持要我帶夥伴們迴家來,為此她還給我準備了那麽多的玩物兒。我知道,我的夥伴們都是衝著那些玩物兒才樂意跟我玩的,因為不管在哪樣嬉戲中隻有我說了算才行。我很任性,有些刁蠻不講理,很少有人能長期經受住我的折磨。隻有永昌一個。

    在我般上般下的小孩子中,永昌應該算是最英俊的一個。但是他的家裏很窮,他又行大,妹妹弟弟們都需要他來照看,割草砍菜的活他總比別人多。他很少有時間痛痛快快地玩兒,所以無論我怎樣對待他,他為了能多玩一會兒也不急不惱,由著我的性子來,有時還要變著法地哄我玩兒。我知道,他是怕我把他攆走。隻要迴到家裏,自會有數不清的活計等著他。慢慢地,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要好了,隻是在我們的友情中,從來我都是忽略了他的感受。打豬草他先要為我砍滿筐,洗澡打水仗他也要充當我的先鋒大將軍,如果有誰惹了我,他也要站出來為我撥闖……在我和他看來,這樣做都是自然的。

    我們偷偷地拜過把兄弟,好象還不隻一次,當然也不隻我們倆,但是別人可以換,我們倆是一個不能少的。應該說在五到十歲這個年齡段中,是他為我提供了走出家門後的一層保護,我才能在這個村子裏留下那麽多美好的童年迴憶。十歲時,我隨父親到城裏念書。臨別時我們象是互贈過什麽東西,現在已忘得一幹二淨了。學校裏放了假期,我們才能重又聚在一起。漸漸地,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坐下來說話的時候多了,很少到野地裏瘋跑,而他又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他隻有專注地聽我講些城裏孩子的稀罕事,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了。他的眼神還如同過去一樣地充滿了羨慕,而他對於自己的看法也象是因了我的談話而不知不覺地改變了。

    他什麽時候輟學我不清楚,他很少再主動來找我。我記得有幾次,他站在屋門口,看我與其他讀書的夥伴一處玩耍,顧不上理他便默默地走了。不是我不理他,你知道我說的話題他一個字也說不上來。他總是低著頭,偶有抬頭,他的眼神也是那樣的茫然。就這樣,我們漸漸交疏了,偶有見麵,他的態度總是那樣卑躬,低眉順眼的,全然沒有了兒時的自然與氣魄。

    我上了大學以後,每每放假迴到老家來,他聽說了有幾次來找我,遠遠地在門洞裏站著,怎麽讓他也不會進屋來。可能是我優雅無聲地拒絕了他,讓他清楚地看到了我們倆之間不可彌補的差距。他象是鄉下人來看城裏人的稀罕,而我也確實想不起那些去主動靠近他的話題了。記得一個暑假,村裏的夥伴無意中說起,他已經進城務工了,好象在哪個廠子裏學畫鼻煙壺。當我迴到城市裏,終於拐彎抹角地在城郊一處偏僻的小院裏找到了他學徒的工廠,走進了那間粉塵飛揚、噪聲刺耳的車間。他佝僂著身子在飛轉的打磨機上正在打磨壺體。他的頭發落滿了灰塵,象是戴上了一頂白帽子,他的眉毛是白的,鼻孔裏是白的,眼睫毛是白的,嘴唇也是白的。我沒有認出他,是他先看到了我,一笑,露出了紅紅的牙齦。我還沒說半句話,人就嗆得猛咳起來。他趕緊拉著我出來,還沒忘迴身叫出來一個同他一樣渾身粉白的女孩兒。他戀愛了,我從他們對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我說了些不疼不癢的話便告辭了,用他赤裸裸的勞苦滿足了我看他一眼的欲望。我認為,我實在幫不上他什麽了。他反倒是生活得很快樂,當然他們眼中的羨慕也滿足了我,尤其是他向女朋友介紹我這個大學生朋友的口氣,更象是在誇耀他自己。

    他結婚了,又重新迴到屬於他的田地裏。他倆都有些懶惰,莊稼自然荒了不少,兩季收成都不好。為了他成親,父母把院子讓給了他,自己去借住別人家的下房。我再去看望他,還是走那條兒時找他的胡同,可是進到他家的屋裏,烏黑隆咚的什麽也沒有,鄰家的雞和豬在他的當屋的逛來逛去,他倆都懶得攆出去。他拍拍炕席讓我坐,隨著就騰起了半炕的土。我坐下來,卻無話可說。他也是。我們就那樣聽著另一間屋裏傳來的吆五喝六的玩牌鬧聲,還夾雜著鄉間的粗言俚語。他感到有些壓抑,可他卻根本不在意,可有可無在搓著腳趾。

    他倆不生育,為了看病好象也花了不少冤枉錢。我勸他到我們學校附屬醫院的不孕不育科來看看,他答應著卻始終沒來。他不是信不過我,他是已經信不過所有的醫生。他從外鄉抱養了個女嬰,愛得跟寶貝一樣。兩歲了,孩子還不會說話。三歲了,孩子還不能走路。眼睛斜著看人,嘴也是歪的,鼻涕流到一個嘴角裏去。他不知道這病是腦癱,他認為孩子大了自然就會好的。他高興得帶著女兒四處都去,把家裏僅有的錢給女兒買糖買新衣裳。他也曾詢問過我,可我不忍心說破。

    想起來又有幾年不見了,他越來越象是我童年生活的一幅背景,失了色彩,失了鮮活的氣息,隨著歲月的堆積,緩緩地沉入了遙遠的記憶之中,模糊了,找也找不迴了。可我明白,在那個離我不遠的村落裏,他還在生活著,衰老著,看守著他的貧屋和妻女,仰望著依稀散開的炊煙,一天又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死去。

    唉,永昌,為什麽在我行將忘盡的時候你又會輕輕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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