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心血來潮的夏季暴雨過後,陰雲遲遲不肯散去。忽然一陣疾風來,路旁一排排綠得發亮的喬木紛紛墮下淚珠來,憂鬱地伸展著瘦弱的手臂,似在對著天空無聲地哭泣。

    位於城西教區的天主教墓地是城中少有的一處真正屬於宗教的土地。在這座教徒比警察多不了幾個的城市裏,能夠躺進天主教墓地的,都是些真正受過洗禮皈依我主的正式教徒。

    音的母親是天主教徒,因此音的宗教信仰一出生就決定了。

    將近中午時分,八、九輛黑色高級轎車魚貫駛進墓園,停在仍水漬斑斑的鵝卵石路上。那些黑色雕花圍欄即使鏽跡斑斑也難掩其尊貴的姿容,隻是進入這裏的都是些哀傷的人們,或者說看上去哀傷的人們,很少有閑情逸致注意到這些。

    一連串“呯呯”的關車門的輕響,穿著昂貴的黑色禮服,表情凝重的人們從車上下來,幾個妝容雅致、衣著得體的女人頭戴白色娟花,不停地用絲帕擦著眼角,黑色眼線液不可避免地沾到白色的帕子上。其中一個穿著夏奈爾黑色兩件套裝禮服的婦人匆匆瞥了眼絲帕,頓時止住了哭泣,很失態地打了個嗝。

    從最後一輛車裏下來一男一女。林瀧的母親姬素萍壓抑著眼底的悲傷,捏了捏兒子的手臂,在他們對視時向他投去鼓勵的眼神。林瀧垂下眼,看了看手裏捧著的紅楠木骨灰盒,心裏五味雜陳。

    那裏麵其實除了一小縷柔細的黑發,一撮骨灰都沒有。而這是目前為止音留下的唯一的東西。(這就是你想要的?)他不無心酸地壓低眼角隨著母親向剛剛下車的鄭市長走去。他是音家的老朋友,如果不是因為隻有一個女兒,音一定會成為他的兒媳。隻是他僅有的一個女兒頗為神秘,自從他成為公眾人物以後誰也沒有見過。聽說得了重病,被送到瑞士療養,這一去就再沒迴來。這也成為鄭黎明的莫大遺憾,利用女兒的婚姻為自己的政治前途慕集資本的美夢徹底破滅了。

    一次在和鄭黎明吃過飯迴來的路上,姬素萍在車上有些嘲弄地說恐怕不是生病那麽簡單,要療養到哪裏不行非要到瑞士,而且一去就是這麽些年。“我不相信老鄭的話,他是個要臉不要命的人,恐怕這女兒丟人所以才棄到了哪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難道她連自己母親的葬禮都不能參加?像這種家庭的兒女要隨時準備為父母的前途做出犧牲。”姬素萍理所當然地得出這番結論,平時這話林瀧聽得多了,卻不知為什麽那晚林瀧感到極為不舒服。他雖沒說什麽,心想你對待林淇恐怕也是一樣的吧。

    市長夫人看著他的眼神是直率而好奇的,還有不加掩飾的挑逗。“婊子。”他心裏暗罵,有些可憐起那個早生華發的大肚子官員。

    在女人的眼裏,擁有過億身家的單身王老五林瀧是這個城市裏最值得討論的話題。他的風流,他傳奇的冒險,他的奢侈甚至他的女朋友音,都是人們茶餘飯後聊以打發時光的最佳話題。

    現在音的失蹤,足以挑起那些無聊女人火山岩漿般沸騰的幻想欲。

    鄭市長的原配夫人是個一臉傻氣的精明女人,卻在購物的路上被一輛失控的公車撞死。出殯那天的人山人海至今被老百姓津津樂道。“夫人死了站滿街,老爺死了無人抬!”也許她應該慶幸自己在丈夫任內死亡,否則如何在天上欣賞到自己這麽熱鬧的葬禮。

    姬素萍碰了碰兒子的手臂,提醒他不要失禮,同時也為自己兒子的魅力暗暗自得,年輕的市長夫人眼裏的貪婪是逃不過她的眼睛的。母親的提醒總是及時而準確的,她總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她是怎麽知道的?難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他不快地想,眼底閃過一絲嘲弄。在來這裏之前,她曾極力要他戴上墨鏡。

    這個世界與潛水的世界截然不同,許多遊戲規則令人厭倦又必不可少。盡管眼眶還是腫的,但林瀧這次執意不肯妥協。他看起來像個任性的孩子。

    母親非常失望,一旦她的孩子違背自己的意願時,她總能使自己看起來是多麽失望,然後等著他們懷著歉疚的心理順從她的意願。

    看出什麽又怎樣?不夠悲傷又如何?他沒有做錯什麽。

    難道你們倆在一起你都救不了她?暗流那麽急為什麽不阻止她?混蛋——還我女兒——對潛水一無所知的音的母親完全不顧什麽風度儀態,直撲到他懷裏,他像截木頭麻木地杵在那裏——她以為他們在國際俱樂部飯店頂樓的遊泳池裏把音弄丟了。還是音的父親強忍著悲痛拉住了自己的妻子。“生不見人,死不見……你讓我們怎麽向老人交待,我們這做父母的怎麽安心。”男人含淚瞪著他。

    如果不是鄭市長極力勸他們為了清除社會上越傳越兇的謠言,盡快舉行葬禮,他們是不會放棄尋找女兒的。

    難道他們忘了自己也在海底被暗流攪得差點喪命,要不是“黑天使”——在水深三十米處減壓的帕羅森的助手從“黑天使”手裏接過像袋土豆一樣失去知覺的林瀧,在那之前,她顯然已經抱著昏迷的林瀧進行了有效的海底減壓,否則林瀧不會在升出水麵後安然無恙。

    “你小子還真幸運。”他們拍著他的肩膀後怕地說。

    除了他和音,其他的潛水員都在下潛到三百一十米左右深度被一團恐怖的暗流衝得七零八散,有的差點被海浪卷走一命嗚乎。

    “音呢?她還在海底?”帕羅森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如果是那樣,那麽這個性格安靜得有些奇怪的東方女孩將創造新的曆史。

    林瀧麵如死灰。

    從英國留學迴來的一次宴會上林瀧認識了本城上流社會人人想娶迴家的音。人們對於音對林瀧的一見傾心議論紛紛,誰都知道他是出名的花花公子,但凡上了他獵豔名單的女人無不一一拜倒在他的zegna褲腿下。

    他遲遲不肯答應和音結婚,差點成了眾矢之的。他有什麽理由?她是那麽愛他,不是嗎?人人都知道,對於將來要繼承父母幾千萬身家、兩家健身俱樂部、一家超級市場和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音來說,林瀧就是她的神,她的信仰和全部的陽光,就連她的父母也不無妒意地承認,如果他們同時遇險,音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手伸向林瀧。

    “你到底有什麽打算?”在一次閑聊中,他母親端坐在繡著馬尼拉暗花的高背椅上問他,這使她看起來像個高高在上的埃及女皇(自己就是那奴隸?)。那高聳而威嚴的額頭白得刺眼,分明是想說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沒有人會明白他的感受。

    他像一隻在地下暗河中被衝向黑暗的老鼠,在孤獨的狹窄的通道中被命運驅使著向未知的地方的迅速滑去。

    他甚至不敢確定音是否真的愛他。她是個肉體與精神嚴重分離的人,有時在他們作愛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在和一具塑膠娃娃親熱,但當她瘋狂地抓著他索愛時,那股熱火勁兒連情場殺手林瀧都有些吃不消。

    自從他們從佛羅裏達金尼泉迴來之後,林瀧就懷疑她是不是懷孕了,可她堅決否認。

    她的蒼白,她大得驚人的胃口,吃完就跑到衛生間嘔吐的奇怪表現,還有旺盛得令人難以忍受的性欲。

    林瀧一直想躲開她,她在床上活像具作愛機器,肆意擺弄著林瀧,堅決不允許他使用避孕套。她騎在他身上是那麽地用力,以致於林瀧覺得她唯一的目的就是讓他射精,像匹公馬一樣把種子播在母馬並不肥沃的身體裏。

    這種感覺他沒法跟任何人說,活像吞了隻蒼蠅,吐不出來,吞了又惡心。

    他用指尖輕輕叩著手心,對母親的詢問不置可否。

    看著他有些迷惘的眼神,姬素萍歎了口氣,她知道自己是不會得到任何答案的,因為看起來他自己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雖然音這個準兒媳婦並不讓她特別滿意,可是她對林瀧的執著,尤其是她與林家相匹配的身家,足以讓姬素萍擠出最慈祥的笑臉來張開雙臂歡迎。

    她不快地轉了轉眼珠,瞥見在二樓門廊拐角處那隻雕花古董架旁的陰影裏,有個泛著亮光的東西一閃而過。

    (這小兔崽子在偷聽?)她心裏燃起一股怒火,然而馬上將它丟到大腦中的迴收站去。(我是人人稱道的母親,不是潑婦)。當她再次看過去時,影子不見了。刻著繁複的波斯菊的灰綠牆紙陰沉得要長出青苔來,一抹刺眼的光線從門廊盡頭的圓窗射進來,將牆壁切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地獄和天堂)她腦子裏冒出這兩個詞,厭惡地扯了扯抹著粉紫色日本唇膏的嘴。

    風停住了,天空中薄薄的陰雲仍不肯完全散去,冰冷的大理石墓碑吞吐著看不見的灰色霧氣。遠處,加利教堂的一群灰色鴿子撲楞楞地繞著教堂尖尖的屋頂兜了一圈,消失在不遠處鉛灰色的塔樓後。

    科裏奧牧師的一頭銀發被風掀到一邊,他優雅地舉起白胖的手按下去,胸前的銀質十字架閃著光澤。音即將到另一個世界享受另一個偉大人物的庇佑。

    音母親的目光死死盯在林瀧的臉上,試圖找出任何悲痛欲絕的跡象,她失望了。盡管有過悲傷的痕跡,可是他現在看起來平靜而坦然。(我的女兒啊)她突然哭出來,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地上,幾個女眷眼疾手快扶住她,然後一起哀哀地啜泣起來。

    從遠處走來幾個風塵仆仆的外國人。他們衣著莊重的黑西裝,健壯的體魄把西裝撐得鼓脹脹的,周身散發著海水的鹹腥氣息。

    是帕羅森帶領著幾個和林瀧與音關係比較密切的潛水愛好者來參加葬禮。

    他們的出現讓林瀧像見了娘家人一樣頓時熱淚盈眶。

    帕羅森安慰著他,告訴他西班牙政府已經決定封鎖那片區域,任何沒有經過政府允許的探險隊將被驅逐出那裏。

    “打撈很困難……其實你我都知道,簡直是不可能。”帕羅森說西班牙政府隻能派打撈船在海麵上搜救,也許能找到浮上來的屍體。所有的水下打探均告失敗,沒有人能接近那片沉船廢墟。那裏簡直就是地獄。

    林瀧想起那片由沉船組成的氣勢龐大的廢墟之城,不由產生了疑問。“既然那裏那麽多沉船,當初西班牙政府怎麽確定哪一艘是衛斯曼伯爵的沉船呢?他們不知道這樣尋找對我們這樣的業餘潛水愛好者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嗎?”

    黑紅臉蛋蒜頭鼻子的帕羅森神奇地嘖了嘖嘴,“據他們說,當初堪探隊發現那裏時,隻有一艘沉船。因為海底淤泥過厚,可能其他船都被掩埋了起來,可是你們下去之後不知為什麽都暴露了出來。”他可能也覺得這個解釋實在牽強,可是唯有如此來安撫林瀧,這實在是不可想象的意外。

    “在西班牙古航海界一直流傳著衛斯曼伯爵不死亡魂的傳說,也許是他誘惑你們下去,那些沉船殘骸都是他不死亡魂的傑作,裏麵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然後……”

    林瀧不以為然地皺了皺眉頭,他寧肯相信那裏麵隱藏著一群鯊魚。然而他想到自己昏迷前聽到的撕咬聲和瘋狂的笑聲……如果是鯊魚,那些恐怖的笑聲是什麽?

    “也許你不知道,很多人堅信他的亡魂還在海上遊弋,四百年前的封禁似乎已經到了期限,轉眼又是四百年了……”

    帕羅森察覺到林瀧的注意力被遠處的什麽東西吸引了,他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一個穿黑衣的女人跛著腳離去的背影。她的頭發很特別,是罕見的早栗色。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墓地盡頭,林瀧才依依不舍地收迴目光。

    帕羅森心想這小子對女人的興趣果然像傳說中的旺盛,連這種時候也不放過,他重重地拍了拍林瀧的肩膀,“好好想想我的話吧。我會看著西班牙警方尋找音的下落,希望你盡快振作起來,我們歡迎你再次加入。”

    林瀧苦笑著點點頭。衛斯曼伯爵?

    他搖搖頭,看著盛有特百惠公司(tupperware)製的骨灰盒的黑棺緩緩沉到墓坑底部,漆黑的棺木反射著日光刺痛了林瀧的眼睛。那個東西……他忽然想起在他昏迷的一刹那,眼前飄過一團紫色的光影……帶著令人極不舒服的另一個空間的氣息,緩緩觸到他的腳底。雖然他馬上失去了意識,可是那深入骨髓的詭異感覺卻令他刻骨銘心。他一直認為那是一團被他的頭燈照亮的魚卵,或是其他低級的海底動物之類的……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當時的感覺,音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徑直向那片黑鴉鴉的海底墳墓鑽進去,沒有絲毫猶豫,就那樣不可逆轉地被吞噬了,另一個世界的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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