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廟。五殿下危險。小人活了七老八十,並不怕死。雖然不懂兵法,但看得來天象。我們的萬歲年輕氣盛,有冠代之驍勇。唯獨不服於天。昔日為他斬殺的博士巫師,數量之多,到了讓人不敢言語的地步。皇後見到萬歲,要是能以中宮的力量規勸皇上多加小心,保全皇弟。”

    “是這樣,多謝老先生的提醒。萬歲聖德,想來絕不至於怪罪你的。”我攙扶起跪於地上的老者,命人送他迴去。我瞧了眼奔波於官府軍營的惠童,道:“我來口述,你差人將洛陽的情況隨時馳報於皇上。”

    惠童雖是氣喘籲籲,倒也能忍受辛苦。我說的快,他走筆如飛,我不禁暗自稱讚。

    這場雨倒是沒有衝了龍王廟,可足足下了兩日。此間,上官一直閉門不出,似乎是在盤算什麽。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拜訪謝如雅,他倒拖著病弱的身體來見我了。

    “姐姐,我好得差不多了。聽說你調度洛陽災民需要人手,讓我來分勞。”

    我看著他笑:“你臉色還綠著呢,就別心急。離了你們,我這個皇後也能當。太子走了,你是該鬆口氣了。你對太子並不是無情。你倒是也為他出謀劃策了,隻是為了他不被北朝利用。”

    如雅眼眉斜飛,點了點頭。

    我歎息:“唉,我都猜對了。太子來洛陽,你不能視若無睹。可你教他韜晦裝瘋,避開了賣父賣國的危險,還是犯了皇帝的忌。好在你早早將詔書玉璽拋了出來,皇帝就無暇注意你的小心思了。最多認為,你是我的忠實臣子而已。如雅,我這幾天為雨所困,反複思索。你說我跟你,都執著什麽呀?天下弱肉強食,不是我父親的手書可以更改的。至於皇朝正統,玉璽是一件,人心和地域,更是關鍵。詔書在你手中,玉璽在哪裏?你靠近我說,隻讓我一個人聽見就好了。”

    如雅湊近我道,一字一句:“姐姐,到今天我再也不想隱瞞了。詔書是我根據野王笛的線索找到的,原來詔書就在我謝家之內。我偷偷的請母親找到了。你結婚之前,家從兄謝弘光來北,轉交我的衣裳內,就有這份詔書。現在它又被我藏好了。隻要你需要,我隨時可以拿出。

    按照詔書背麵的符號,我斷定玉璽藏在袁夫人當年所居的昭陽殿內。這玉璽,隻有北方攻下南朝,才有可能重見天日。因為武獻帝不曾預料公主遠嫁北方,所以不能轉移出宮禁。“

    我嗯了一聲,注視著如雅:“若玉璽落入南朝宮妃手裏,倒是棘手。就不能先取出來?”

    如雅摸摸下巴:“很難。我來長安事前,大將軍蕭植有所委托,希望姐姐在北朝能給他多一條選擇。蕭植數年之前,就秘密收養了青年梅樹生。梅能進入中樞,蕭植是暗地裏使了功夫的。蕭植雖然為南帝倚仗,但因為與先帝,家父剪不斷的聯係,南帝周圍的奸佞,對他時有威脅。他不得不有所提防。他這次發兵北朝,破釜沉舟,一旦成功擊潰元君宙,逼退皇上統一的氣焰,南朝如何能容他功高蓋主?因此我這幾天猜想:他與梅,是另有打算。這個算盤,好像是要另外扶植皇位繼承人。雲夫人長袖善舞,但得不到滿朝信任。太子孱弱,是傀儡的好人選。可太子之後呢?所以他絕對不肯放棄與你的聯係。”

    “我怎麽會和他聯係?”我笑了一笑。蕭植進則取南朝,退則是擁戴新王。等我拿著詔書玉璽出現,他還能再退一步,變成先帝的大忠臣。

    “姐姐不必與他聯係,姐姐要避嫌。但我謝家私下與梅,還是有聯係。姐姐,要是萬一有人殺了你父皇,還要殺你,你就束手就擒,甘心去黃泉?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因病而疲倦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被針砭般的痛苦表情:“姐姐,不是有人預言,你會被你最愛的男人殺死嗎?那不會是我,也不會是上官,有的隻是元家的父子兄弟,不是嗎?元天寰是獨裁天下,是把先帝逼上黃泉的罪魁,你還騙自己說你不知道?”他厲聲問。

    我手上的一個彩盅滑落,耳朵裏嗡嗡的:“你怎麽知道的?如雅,你連這個也知道?”我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牽得搖晃了數下,迴頭喊:“圓荷?”

    圓荷這時候總是不見的。當年在西北的寺廟裏,鬼丫頭還裝聽不見。可氣,小小年紀,為了自己的心上人,就把皇後賣了?如雅誠實說:“姐姐別怪誰,是有這句話吧?我就是知道了。自從我知道,我就不怎麽相信元家的人。姐姐你殺了我,緊閉我,向皇帝告發我,都成,但我沒什麽可悔的。”

    我這口氣都差點背過氣。十七八歲的少年,倒是會隱瞞。平日裏笑容滿滿,目光無邪,就是這等的心思?看來我比起他們,還算是天真純心的人。

    我又大喊一聲:“圓荷?”

    圓荷怯生生的跪步入內:“皇後。”她滿臉眼淚:“奴婢當老和尚胡說的。但奴婢總覺得在心裏憋著難受,才告訴了公子。公子病了,口不擇言。皇後生氣,打死奴婢都行。”

    我從來就沒有打死過一個下人。她倒好,拿話睹我。我瞪著他不語,許久才展顏:“瘋和尚的話

    ,怎麽可以當真。你是孩子,公子也是,兩個人大白天一個哭泣,一個詛咒,是什麽意思?別再讓人知道了,不然我也保不住你的腦瓜。”

    圓荷連連碰頭,我發現如雅起伏的胸脯也漸漸的靜止。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頹唐坐下。我隻說一句:“言多必失,不是?你放心,我最護短,你,圓荷,都不例外。”

    如雅還沒有答話,就見惠童飛奔入內,交給我一份書信。

    我拆開一瞧,頓時眼前一暗,原來是:南朝太子琮到梅樹生的軍營內,一夜暴斃。

    他死了?在洛陽還是好好的。我揮手令圓荷惠童退出。如雅坐在椅子上,忽然慘笑一陣:“還是死了……”

    我望向如雅。如雅輕聲:“下次又輪到誰?”

    如雅是說,太子為天寰所害?我閉上眼睛,琮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馬燈般。

    我瞬間憶起了梨子,那甜美多汁的果子,治好了琮的咳嗽。還是我親手削給他吃。我不愛吃梨,上官不能吃梨。隻有琮,蠢弱的琮。你為什麽要吃那麽多的梨呢?表麵上,你讓梅樹生,成了你父親和雲夫人的幫兇。可是我知道,我才是幫兇。

    如雅沒有為他哭泣,我也沒有,我們隻是麵麵相覷。如雅的鼻子上出了一層虛汗。

    我咬緊牙關:“他死了也好。”

    “是的。”如雅從側麵望著我,好像能看透我:“琮死了,我還有件事情告訴你。琮臨走前,母親去看望他。他說,給了你一件東西,那個禮物能打開昭陽殿內的秘庫。如果你存有憐憫之心,將來請你放他唯一的孩子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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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吹起,我俯視那發黃的枝葉。百年的牡丹,恐怕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重見了。今夜,天寰會迴宮。我卻到了這所孤靜舊宅,傷感逝者,也埋葬過去。

    我等了許久,有人啞聲:“皇後,您該迴去了。”

    我轉頭:“老朱,你終於來了。你知道我為何來這裏?”

    他的臉麻木著,搖頭。

    “老朱,你從南朝來,認識我的父皇?你曾經在他臨死前,去了軍營?你看到了什麽?”

    老朱不說話。我又重複一遍,心眼裏那道瀑布,終於飛流直下。我不奢望他迴答,但我隻想當麵問問。

    老朱凝視我:“唔,小人大意了,原來梅將軍記得小人。皇後,人要向前看。嫁出去的女孩子,這一輩子能轉變的並不多。過去的事情,小人都忘了。萬歲不在,您來此處詢問此事……”

    我冷冰冰說:“你一定記得,你懾於皇帝的權威,不敢告訴我?”

    老朱還沒有迴答,在籬笆後頭,天寰奇跡般現身了。

    他好像是在宮內先從容的換了一套純黑布衣,才慢慢的信步而來的。他的臉,似乎與往常很不一樣。

    他對老朱瞧了眼,老朱連忙躬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屋舍之後。

    雨後清月,可以鑒人。就像我母親酒醉後的淚眼。

    我仰頭:“你迴來了?我來這裏,因為方才不想見你。”

    天寰走到我的背後,他出奇靜。我迴頭,他的眼圈泛著血絲,與尋常極不一樣,滿臉的失神無助,好像被人刺到了傷處。

    “你想問什麽?”天寰忽然問,他的聲音冷靜但執拗。已經在病態裏努力掙足氣力。

    我不發聲。花圃裏蛙聲一片,積蓄在泥坑裏的水,渾濁昏昧。

    他是多麽堅強的人,就因為我的舉動,就如此脆弱?豈不可笑?

    我再迴頭,他的黑眸裏沉澱的湖水被攪動了。他甚至是哀傷的望著我。

    他不騙我,為何要傷感?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皇帝,我呆呆的看著他。他伸手,撫摸著我的下巴:“光華……”

    他總是有話說,什麽都是他對。他主宰一切,連帶我的心。

    我猛躲閃開,他的手還抬在那個高度不動。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好像不懂我的怒氣從何而來。

    我大聲質問:“天寰,你親眼見過我父親,你讓人幫叔叔即位?你殺了我父親?”

    他一愣,薄唇微翕,好像我的每個字,都在他口裏被他過了一遍。他退後了一步,過了許久,才揚起頭,居然露出了那個笑渦,他眼裏的淚水,方才還晶瑩,目下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恨死他的笑渦了。他怎麽笑得出來?

    他露出冰山般桀驁的表情,漠然道:“要是那樣,又如何?你父親,本就是個失敗的皇帝。”

    我腦子轟隆隆的,我不能原諒他的笑容,他的話。這已與真相無關。我粗重的喘氣,好一會才連接成句:“怎麽樣?要是那樣,你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子。你是個成功的帝王,但你什麽人都懷疑

    ,什麽人都能犧牲。連我都有這麽一天,討厭你,想逃開你……你……”我說不下去,我哭了。他讓我傷心,這是最厲害的一次。那鏡中的月亮,是徒勞的破碎了。

    他傾聽我的話,神態比任何時候的他,都要全神貫注。當我開始嗚咽,他的眼神,卻變得更冷了。他走近我一些,笑靨浮現,他數次張嘴,才字正腔圓說:“朕早該知道,無論怎麽試。最後朕總是孤家寡人。”他的笑容戚戚,帶著自嘲,我茫然,不知道自己今後如何麵對他。

    他沒有一字,毅然轉身向外走去。我叫他:“元天寰?”

    他站住了,沒有迴頭。那身黑色的衣裳,黑得隆重,黑得驚心。

    我帶著哭音:“你……你並沒有殺父親,對麽?你說我錯怪了你,說我不懂事。不比你拋下我,當你的孤家寡人強?你算什麽成功的皇帝,你連我都管不了?你……你說話呀,你要騙人,就該一直騙下去。半途而廢……你算什麽男人?”

    他捏住了手腕,頭低了一低。還是背對著我,聲音疲憊而嘶啞:“朕不想解釋了,對有的事,隻能解釋一遍。信不信,是你的問題。朕今夜太累,實在沒有想到與光華對麵說出方才的話來。但朕說了,也不收迴。這就是朕的為人。……過去沒有看清,今夜請你看清吧。朕對你是用了心的……說是機關算盡,也行。過了今夜,你還是朕之皇後,太一之母……朕就要上戰場了,若朕也不能迴來,就隻有你自己了。恨也罷,愛也罷,比起生死存亡,不過一縷輕煙而。”

    我尚未咀嚼完他的話,他就快步走開。

    我獨自坐在樹下,眼裏朦朧。我今夜不想迴到宮中,但是這個宅子,也不是我家。可怕。他沒有我,算是孤家寡人。我沒有他,則是無家可歸了。

    初夏來臨了,清晨的陽光粉妝淺金,就好像泥菩薩金身上那層淺薄而哄人的顏色。

    我被一人輕拍而醒。昨夜真是噩夢嗎?我迎來了清新的早晨,霞光裏上官站著。

    上官的眼睛,也有幾分紅腫。他為了什麽難過?

    我疑惑起立,上官對我道:“昨夜天寰得到了噩耗,元君宙……”

    玉飛龍一陣嘶鳴,見到我,白馬跪倒,我訝然的俯身,癡癡撫摸它的頭頂鬃毛。

    我望著玉飛龍棕色的眼裏的淚水,不知是悲是痛。我低聲道:“那天下雨,我看見了阿宙,就是那天?”昨夜,昨夜,天寰來找我,就是為了此事……我做了什麽?我……

    上官柔聲:“這馬是天寰讓我給你的。”

    我堅定地站起來,問:“天寰呢?他上了戰場,為何沒有帶上你?”

    上官沉默。元天寰是把他留給洛陽城,留給了我。他要丟下我,做他的孤家寡人。

    我跪下抱住馬頸,放聲大哭。放眼處,中天昊極,黃河入海。

    這場舊戲落幕,新的時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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