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山穀,穿過曠野,我們不停的跑,亙古周行的宇宙裏,唯有我和他。

    雷霆作吼,山雨欲來。阿宙的重量突然就壓倒我的背脊上,我駕馭著馬:“阿宙?阿宙?”

    沒有迴音。我一驚,停下了馬。阿宙一動不動的靠著我。我跳下玉飛龍,將阿宙的身子拽下來。他在我的懷裏,滿身是血,睫毛如同冰封。我的心跳都凝固了。

    “阿宙……?”我的唿喊帶著泣音。原來到頭來,還是隻剩下我了。

    濃黑的夜裏,阿宙噗嗤一笑,張開眼睛:“小蝦。”

    我氣急,他抓住我的雙手,把我擁抱起來:“小傻瓜,我怎麽會死呢?咱們逃出來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流淚了。我們在一棵樹下,名利生死與魑魅魍魎都不見了,唯有樹影。雨點,一滴滴落在我的臉上,就像一個篩子,把荒涼和痛楚都帶走,隻留下青春和希望。

    阿宙臉上還染著血跡。他伸出舌頭,輕輕點了一下我的唇。

    方才還是黑夜,此刻已近黎明。

    我破涕為笑,有些不好意思,掙開他走到雨裏,捧著雨水衝洗了臉,阿宙也跟著來。他眯縫著眼睛:“不妙,雨越來越大,我們隻能暫歇一歇。”

    大雨滂沱,鞭撻著山嶺,阿宙帶著我往前走,不時用劍掃開荊棘。我們好像陷入了一片林子,雖然不辯方向,但雨水衝刷下,這林子裏有一股特殊的芳香。

    玉飛龍本被我牽著,攸的離開我,我在雨柱裏追它,跟著它走到一個岩洞。

    “阿宙快來!”岩洞裏有我的迴音,黑鴉鴉讓人透不過氣,阿宙聞聲而來,從懷裏掏出一個火折子。他高興的拍拍玉飛龍:“行,居然找到這地方。”

    我全身都和散了架子一般,往地上一坐,阿宙舉著火折子湊近我,也吐了一口氣。

    “剛才真險。”我迴過神來就問:“阿宙,你說為什麽藍羽軍的那個人要放我們走?他那一箭,是不是射錯了?你還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你因為偷了攬星劍被追,但是毫無原因,他們都撤退了……怪不怪?”我想起月下那個戴麵具人的剪影,如夢似幻。還有一分可怕—似曾相識。

    阿宙眼睛裏映著火苗,他隻搖搖頭,不知是不能說,還是茫然。他安靜的盯著我,眸子卻穿透了我,看透雨幕,直到遠方。雨把火的光芒傳遞開,原來我們所在的地方,被一大片桑樹包圍著。因為雨大,桑樹根都濕淋淋的,紫紅色的桑椹在雨中搖曳而落。

    “他死了。”阿宙隻說了三個字。我端詳他,他放下火折,背對我望著岩壁。

    我正想如何勸慰他幾句,阿宙沒有掩飾的少年清亮聲音一字一句的傳來,和著雨點,在岩洞裏迴響:“他必須死。他注定要死的。我以前從未覺得可惜。而今看到桑樹,想起他身上流著我父親的血,我也不開心起來。我去錦官城,是為他所逼,可天知道我並不想目睹他死的。”

    難道阿宙早就預見到今晚的風波?所以他讓我不要跟著去。我不由問:“那你為什麽還去呢?他的手下並沒有強迫你。”

    阿宙的肩膀不易察覺的動了一下:“我必須去。不然就會引起他的懷疑。他就不會安心在那座城裏等到被殺的一刻。他的七千精銳,大半親信,都在那座圍城裏給他陪葬了。”

    我心裏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出頭緒。過了好一會兒,阿宙才緩過來,臉色也平複了。

    雖然是初夏,我卻有絲寒冷:“阿宙……你是不該來都江堰見我的,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對麽?”

    阿宙的臉好像一夜之間變了,不再一覽無餘的明豔,而多了幾畫至美的陰影。

    他仔細的考慮了下:“我不後悔。你在我身邊,我才不會分心。小時候下棋,別人分十,我隻為一,因此我常勝。夏初,接下去的日子對我至為關鍵,你就呆在我的身邊。好不好?”

    寂寞而帶著暖意的雨,下到我的眼睛裏來了,我艱澀的說:“我不願做你的侍女……”

    他蹲下身子,用雙手捧起我的臉,鳳眼仰視我,鄭重的說:“我現在也不願意了。方才在圍城裏廝殺,我決定了一件事情:世間女子,我隻取你當我的妻,唯有你的兒子,可以繼承我的劍。”

    又是一隻桑椹,被雨打落。雨將世界,匯成一片洪流,無數桑葉在大風裏傾聽幽冥。我盯著他,不再迴避:“阿宙,我記著你的話。可我此時無法答應你,因為我不知自己的命運會怎樣。你對我太複雜,我甚至不知你的姓名……”

    阿宙的漆黑的眸子裏唯有磐石一般的堅決:“我就是我。我對你永遠簡單,隻要你肯跟我說心裏話。我歡喜你,不需要知道你是從哪裏來,也不要知道你到底是誰。沒有一個人的命是被注定的,要靠自己來寫。夏初,我曾拒絕過三次家裏選配的婚姻。因為我就不接受被安排的命運。夏初,夏初,你就給我一整個夏天,也跟我一起創造秋天,好不好?”

    清脆的鳥啼聲飄來,我望著

    他,惆悵而迷惘。他聲聲打入心坎,鐵石之心,也有潮水漫來的一天。這少年美若朝陽,堅若金剛。他的眸子,永不生鏽的銀子般,閃閃發光。

    我不羨花前月下,也不慕繁弦清歌。複仇,對我毫無意義,帝業,與我擦肩而過。眼看天下狂瀾,金甌破碎,我隻能取男人一個“信”字。紅塵中,願攜手來去,衝過壁壘。

    原來……當年那虞姬自刎於末路英雄,烏錐名馬之側,也隻是為了一個“信”字?我恍然大悟。那麽,我應該信誰呢?

    我正想著,阿宙已經吻上了我的唇,他這次的吻,與過去不一樣,旋著風雨而來,勢不可擋。我微微張開了嘴,他的舌尖繞過我的舌頭,注視著我,他鳳眼裏淡淡的不安被一掃而光。他仿佛在我的口中發現了幸福的秘密,吻得更加果斷和熱烈。我全身都戰戰兢兢,有一層瑪瑙般厚重的紅光衝上了腦海,雪籽飛舞,鳥聲啁啾,在這個被他引領的陌生的世界裏,我學會了,放棄便是幸福。

    他的手指穿過我的衣裳,愛撫著我的脖子,胸脯,和肋骨,好像我的身體裏藏有一隻受傷的雛鳥。他自己的衣領敞開著,他的喉裏有顆魔力的象牙棋,在他的動作中誘惑人投降。我清醒過來,搖擺著頭,一定要離開他。在桑樹林神聖的祭祀裏,我不願他獲取更多。我甚至並攏了雙腿,用手指去拒絕,可是我的手在肌膚所觸濕潤的驚愕中,變得綿軟。當我發現,我的肢體都在叛亂,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雨聲激越,我昏昏沉沉,眼睛一閉,水珠就落到了肩上。他沉悶的歎息一聲,把自己的臉貼著我的脊梁,雙手不再動了。好像我的背脊,才是最終的港灣。

    我羞澀的不知如何是好,滿臉是淚,冰涼涼的。阿宙抱著我,許久沉默著,微微在喘息。

    “我不能在這裏……”他下定決心似的重複說:“不是這裏。也不是今天。你是我的妻,我不能……我要選個最吉祥的日子,把你帶進我的家。夏初。”他的嘴唇碰到我光裸的肩頭,又迅速離開了:“將來你給我生一個兒子吧。屬於我和你的兒子。那我即使死去,也等於不死了。”

    他的聲音比雨聲更激越,我默默的拉好了衣衫。走到了雨中,我摘了一顆桑椹,又迴到岩洞裏。我自己咬了一個,又無言的將另外一個給了阿宙。

    你給我吃蓮子,苦中帶甜,我給你吃桑椹,甜中帶酸。

    他躺在地上,細細品味。這個少年,雖然方才那般大膽,但現在又乖乖的。精美的鼻翼翕動,

    夜風裏的雲彩般純潔。

    “好吃。可小蝦,如今我想得瑣碎極了,你到底是怎樣長大的,你討厭什麽……你愛吃什麽……你父母的墓地在哪裏?說起來似乎我第一次認識女人。”

    我這才說:“你若尊重我,我才會尊重你。你就是天子,我若失望,也總能離開你。”

    他示意我枕著他的手臂,我就枕下了,他幫我把衣服合好,用手掌擦去我臉上的淚和雨水。

    我們都是一夜未眠,此刻都覺得疲勞,就在雨聲裏睡著了。

    我在夢裏,也是不安穩的,隱約夢見阿宙在和別人說話。

    我側臉,沒有了阿宙的手臂。我不翻身,對話陸續的傳進岩洞。

    “您本不該出現在錦官城的……太危險了,主人對此……要不是您沿路留下標記,小的也難找到您……”有個男子的聲音,我不熟悉的。

    阿宙答道:“已做了,又怎樣?我也出來了。你們不找我,我難道就不來?……一切還是按計劃行事……”

    “是。眾人不明所以,小的都命他們在桑林外的山口處等您命令……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定要敬她,和對我一樣。”

    “遵命。”

    我坐起來,一會兒,阿宙走了進來:“夏初,我們上馬吧。我把這次事情辦好了,我們倆就更順利了。”

    我還是疲乏,點了點頭。我知道這點頭的意義。但我不能反悔。

    我們上了馬,出了穀口,雨倒小了,但山裏的水流比往常湍急多了。

    玉飛龍徐徐而行,全沒有昨夜的奔命。

    一匹馬跟上我們,馬上校尉打扮的人默默無言。

    幾十匹馬圍上來,他們齊刷刷行禮,似乎有人稱唿道:“殿下……”

    阿宙?他們叫他殿下……我是聽錯了?

    阿宙在平原上忽然加速,我恍惚間,看到一批批的騎兵跟了上來,阿宙依然和我當先一騎。

    最後,一望無際的白色軍營,和著繡龍的軍旗越入眼簾。

    一個人喊:“趙王殿下來了!”

    “趙王殿下來了!”幾十個,幾百個人接著響應。

    我驚愕的看了一眼阿宙,他傲然的在馬背上,鳳眼裏有著高貴不可侵犯之氣。

    成千上萬的聲音歡唿起來:“趙王來了!趙王來了……”

    雨水沒有帶來洪流,但是此刻對我不啻山洪爆發。

    我的腦海裏,各個片斷連成一片,趙王!兩個字刺的我疼。

    北帝四個弟弟,二弟晉王廷宇,後麵依次是趙王元君宙,魏王元殊定,燕王元旭宗。

    趙王,燕王,魏王,北海公主,全都是北朝先帝最後的寵妃楊夫人所生。他們,與北帝和晉王年齡相差許多。

    五爺,阿宙,趙王……阿宙,原來你就是元君宙!

    元君宙緊緊的攬著我,正如從前一樣。但是他還不知道,永遠不能一樣了。

    逃,似無路可逃。可我別無選擇,還是要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後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談天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談天音並收藏皇後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