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了阿宙,雨已歇了。一涓春月,點破黃昏,浣花溪上,明秀無遺。倒讓少女心思全然沒有遮掩處,我踏歌自解,一路返迴。穿過了林子,望見上官正籠袖等我。他屐齒踏著青苔,清逸猶如楚地蘭草,一香響動人世間。

    我見了阿宙,隻覺得煩亂,見了上官,才心平氣和。

    “夏初……,去了那麽久?”他蹙起眉峰,隱隱有些不安。他焦急的樣子,讓我想到上官比阿宙並不大許多。若不是青鳳,他這樣的年紀隻不過是個少年郎。

    上官說過阿宙有奪人所愛的劣跡,我忍不住笑道:“先生擔憂我被阿宙騙走?我不會的。”

    他也笑了:“他是不是說我小心眼呢?其實我就是小心眼。他那個人,大約是不耐煩騙人的,不過會搶就是了。”

    我眼皮一跳:“先生怎麽會小心眼。讓天下英雄讚不絕口的,不會是個小氣之人。”

    他隻冷笑一聲:“天下英雄,還不是大多為沽名釣譽輩?為我揚名者,我不感謝。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被他們的讚美硬生生的與世界隔離。別家少年疏狂天經地義,為什麽我就該挑燈夜讀,容止有度?我為此不滿,隱居深山。往來者不過數人,莫逆者隻有東方。天下那班所謂的名士,還是不肯放過我。當今拿起我的名字做談資的英雄,幾個真得成為過我的座上客,幾個又是我所瞧得起的?

    我懶得拆穿他們。但是我絕不會為了保持他們為我建立的溫文的名聲,去違心的結好善待旁人。這個亂世朝不保夕,不適合謙謙君子。”

    我凝視他,對於這樣的他,我反而生出更多的敬意。如果人要從眾,為人讚美有什麽了不起?孤獨者,還能脫穎而出,才是精彩的一筆。他身上的衣服都濕了,我突然有點內疚。

    因為沒有了黃金鳳,脖子上總覺得空落落。我低頭瞧一眼脖子,他也瞧了一眼,不過沒有作聲。上官一定不喜我跟阿宙去會麵,不過鳳在阿宙那裏……他那樣的壞,自己藏著也算了,若是將來送給了其他的女人……

    母親留下的寶貝,絕不能讓別的女人拿了去。要是阿宙敢這樣……,我必定要他不得好死。無名野火在我心尖亂竄,我捏緊了拳頭。

    “你的樣子倒可以吃人了。”上官給我端來一碗湯餅,他把筷子塞到我的手裏。

    我本想和他說自己要去都江堰之事,但權衡之下,還是先吃飽為好。

    他轉去換了一件灰色衣裳。顯得他更白皙,也襯出

    幾分難以言傳的憂鬱。

    上官坐在一旁喝酒,自言自語:“……咄咄怪事……”

    “怎麽了……?”我問,他的樣子像是被什麽奇特的夢魘迷住了。

    上官說:“你方才叫那個少年阿宙……是他對你說的嗎?”

    我點點頭,他輕聲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夏初,我們盡早離開青城山吧。我的腿好多了。這十來日,此盤棋越來越不可解了……到底怎樣的推手,把大家全部卷進來?不明情況下,走為上策。”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仔細一想,問:“先生,你是說……元廷宇謀害你,東方先生來訪,阿宙又來問國策,這些事情連在一起有不祥之兆麽?”

    他道:“是的。不過我……。東方師兄說得對:我還是年輕,多是紙上談兵。現在要我完全謀得這一局的奧妙,還需要點時間。”

    我放下碗:“……先生……”

    “嗯?夏初?”

    “先生,本月辰日,我要去一次都江堰。”

    “為什麽?”

    我直說:“因為和阿宙有約,我得去。”

    上官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別去!那個人危險,都江堰也不平安。”

    我堅持道:“他有我一樣重要物件,我得討迴來。”

    上官皺眉:“什麽物件,你的竹囊裏才是你最重要的東西,對不對?”

    我不好說是黃金團鳳,閉起嘴巴。

    他這次根本不來讓我,自顧自的拿了給阿宙看過的那張地圖,徑直走迴自己的寢室去。

    我喊了一聲:“先生……為什麽不準,我會迴來的!”

    他冷冷的說:“我又不是你什麽人,你現已懂得下山之法,要走你隨時走。但你要問我,我隻好實說不願意你去。”

    我賭氣把筷子碗一把抓,跑迴夥房,沒想到他也有偏執時,阿宙出現,什麽都變了。

    離約會之期越來越近,上官的態度沒有改變,我也有些生氣。我這人向來有些吃軟不吃硬,所以也不會再次對他開口。

    上官日日夜夜在屋內念念有詞,我給他門口放吃食的時候,見他在地上擺了許多竹片,每根上都用毛筆寫了些字。他不斷排列他們,在紙上揮毫。我瞥了一眼,隻見有一排竹子上麵寫著元天寰,還有些天幹地支的紀年……

    我退到門口。他對我仍舊視而不見,隻顧埋頭思索。

    約期的前夜,我早早就坐在了柴房門口,月華如晝,我思量往事,一些細微之處,湧上心頭。

    我尋思,我本該對上官說一些過去的。但是我的身世,又如何提起?

    將來萬一我身份被識破,上官所期盼的寧靜,當然不複存在。

    雖然元天寰在長安,但是我總算他未婚的妻子。這個身份,什麽地方是完全的隱藏處呢?

    “夏初?”他居然叫我?

    我應了一聲,便走了進去。

    這些天裏,上官消瘦了不少。菡萏燈台散發出淡淡而輕柔的光暈。他的冰肌玉骨,隻剩下一個象牙紙剪出來的美人影,薄透到叫人心驚。

    我惴惴的說:“先生,我這次任性,對不起你……”

    他隻一笑。

    我問:“先生,你允許我去嗎?先生所指的危險,我還不夠懂。可是這次若我說不想去,又是騙你。我一定會迴來的,你相信我。”

    他搖頭苦笑,倒不像拒絕我,仿佛是在自嘲。他打開小匣,裏麵一排細如牛毛的銀針。

    他左手慢拂過針尖,右手一指竟繞過我的腕骨,意甚繾倦,可臉上毫無表情。

    我有些奇怪,他今夜是怎麽了?

    他也不解釋:“讓我給你腿上施針。我曾對你說過:你體內有種怪毒。毒雖輕,但我無法祛除,現在不試,以後不見得有機會。”

    怎麽以後就沒有機會?我順從的撩起群裾,將雙腿前伸。他認真的看著,似在辨穴位。他挑出一根針,顴骨上忽然抹過一絲陀紅。聽我啊了一聲,那紅色又奇跡一般為霜色覆蓋。他手一劃,銀針飛起。

    我低頭,膝蓋那裏癢癢的,稍有些酸。

    上官低頭,我也不敢說話。好一會兒,才聽到他悠悠的說:“一根銀針,因為太細微,雖然也在攝取光華,但不會為孩子所注意。可是若它要痛得人吃驚而瘋狂,也不是不能夠。我上官軼的針不會給你帶來痛。因為我選擇一種更不仁慈,更深遠綿長的感覺。夏初,當你告別了青春以後,也許你就會記起此針微微的酸楚。那時你的心情,與我此時的心情一般無二。”

    我的腿間酸麻並起。上官本來雅麗的臉龐,因為他眉峰中泄出的一絲寒冷的厲色,捉摸不透。

    他繼續施針,素手揚起,又無聲落下。我隻覺得困倦湧來,無法可

    擋。我艱難的吞咽了一下:“上官……我……”

    第一次,我沒有稱唿他先生,他現在就是上官軼,不像我的青鳳先生。

    他似被點著了火:“怎麽不叫先生了?你不是也跟別人一樣,敬仰我嗎?初次見到你,你昏厥的時候,說不要讓你孤單,我答應了。我承諾了,就把你放在我的心上。你要是現在走,當初上天還不如讓你我不要聚首才好呢。我救活了白鶴,是讓它翱翔天際的,不是讓它去自投羅網,進入貴人的樊籠。夏初,夏初!我寧願折斷了你的翅膀……”

    他說得太多,我來不及反應,我隻心驚他的最後幾句話。他是那樣的孤獨,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樊籠,白鶴,翅膀?他的情緒淹沒了我,我的世界起了暴風,隻有迷惘一片。

    我難道是為了一個物件去投樊籠的人?我為了自由可以不要命!翅膀……我不願意被上官折斷翅膀……。但是在燈下,他從未有的孤獨而淒切,讓我想撫上他的唇。

    我隻有一句話:上官先生,既然你那麽不願意我去……夏初便不去,好不好?

    我壓抑著自己的困倦,握住了他的手,可是我的舌頭也麻木了,我昏睡了過去。

    醒來,屋裏一片漆黑,隻剩下我。我動了一下,膽戰心驚,我沒辦法移動我的雙腿。這是怎麽了?折斷我的翅膀……?上官你……

    我喊了幾聲:“上官……上官……”無人迴答。我又叫了幾聲,努力移動,可腿腳完全不聽我使喚。

    我完全沒有料到這一招。我拍了拍床:“上官,上官!我怎麽了?”

    還是沒有聲音,山裏的夜風唿嘯,有點恐怖。可我並不怕,隻心疼,又憤然。

    我捶了一陣,精疲力竭,發了一身大汗,又睡了過去。

    早晨的時候,我被鳥兒喚醒,我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恨上官。聰明人也那麽蠢……

    不過……我又嚐試動了一下腿,居然可以動……是我誤會他?

    門前放著一個嶄新的竹囊,跟我那個破舊的一樣大小。

    還有一個小小的錦囊。我一摸,錦囊裏有許多的珍珠。

    是我的?我來這裏後,從沒有問過他呢。我又叫了一聲:“先生?”

    還是沒有迴答。我全身筋骨鬆爽,可見他的針是有效的。他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我到了他的屋子,推開門,琴書都在,而人不見。

    桌

    子上,用一根銀針,定了一張箋。還有一根新柳條。

    我拿起來,他字跡大而灑落,有古樸之氣。

    “夏初,若使君辭別軼,不如軼先辭別君。

    人之相與,不能強求。珍珠奉還,竹囊新贈。

    離此七日,尋一迷底。君之來去,如風自便。

    折柳送別,汝千萬珍重。”

    原來他已經離開,我摸著那個錦囊,心裏百味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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