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時候,頭們打牌打得累了,便合夥策劃一些活動,名曰:開展工作。他們找一個檔次比較高的賓館,召集各賓館飯店的頭們開會,研究旅遊市場的開發。開完會,便進包房喝洋酒,唱卡拉ok.色香俱全的粵菜川菜魯菜豫菜潮洲菜湘菜湖北菜上來,他們就壓住舌根下噴湧而出的口水,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而平時在機關食堂,他們排斷了腿像犯人一樣從那個小孔窗裏搶迴一個豬蹄一條雞腿,就歡喜無限,啃得津津有味汗星兒直冒。但在飯店不一樣。飯店一上桌又是海鮮又是各地名菜,唿唿啦啦壓得桌上的玻璃轉盤嘎嘎直響,別說吃,光看一眼就飽了,不提點批評意見陪桌的老總或副總反而會小瞧了穿官服的他們;末了,他們便提出要組織考察小組,到香港、澳門、廣州等地去學習人家的先進管理經驗。這個考察團的成員,全是老總級的,星級以上飯店的老總方可入圍,每個成員交5000元的考察費。於是他們便坐飛機,滿天亂飛,隨心所欲。一次考察最少得需要個把月,光拍過的膠卷得用箱子裝。一年搞過兩三次,已進入年終總結階段。所以,想旅遊的人最好想辦法進旅遊局。全國各地,基本上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但最苦的是司馬彤。她就像條看家狗一樣,每天到食堂排隊吃那基本沒有味道的大鍋菜。直到現在,她仍然不知道長城是什麽樣兒(電視上的長城總是一晃而過)。她去過一次京郊的鳳凰嶺,去過一次香山。讓她欣慰的是兩次都有李思城。去鳳凰嶺是偶然相遇,而去香山是她幾次打電話幾乎是求他,他才答應的。

    那是一個陰冷的星期六。司馬彤在給李思城打完電話後,一夜沒有睡好,老覺得皮膚下麵有無數跳蚤在搗亂。窗外有風唿唿地刮。司馬彤就在心裏大聲喊:刮吧,刮吧!把天空都刮淨了,好讓明天是一個晴天。這一夜她的大腦神經興奮得發出洪水般的聲響。這是她第一次單獨約會一個男孩(她認為他是)到郊區旅遊,她把能想到的對話在腦子裏反複演練,但她最終決定決不像港台電視劇裏的男女主人公一樣,說著說著就把身子背過去故作深沉。司馬彤討厭虛假,所以她的同學她的朋友們在玩了兩次虛假後,她就堅決不理她們。她是孤獨的,在長期的壓抑和孤獨中,她無師自通地練就了一種“腹語”。她喜歡給自己對話,經常在無人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詞。她從小就過著顛簸流離的生活。父母的工作老是調動。什麽軍區軍械庫、油庫、防化團、邊防團。她剛剛在山溝裏認識幾個拖長條鼻涕的純樸小孩,又被轉學到鎮上的小學去;當她能把同學的名字全部寫完時,她又轉學到東北偏遠的縣城去上學。上中後,她又隨父母遷居長春;初中沒上完,父親又調到長白山下當團長;高一時,父親又調入京城武警總部……所以,她的同學多得至今讓她記不起名字,隻剩下幾個模糊的影子在大腦深層蠕動著。但她是熟悉戰士們的。無論走到哪裏,那些像螞蟻一樣辛勤的戰士們都一個樣,都樸實而且粗糙,見了她都“嘿嘿”地傻笑。她等於是在這些兵們的懷抱中長大的。上小學的時候,父親手下的兵總是把她抱上自行車,然後在朔風狂吼、冰天雪地的北國艱難地行進。兵們要把她送進學校去。兵們總是把餿得發酸的軍大衣裹著她,而兵們自己凍得把鼻涕直接流進她的脖子裏……有一次,自行車在雪地上滑倒,她驚叫一聲,閉了眼。睜開眼時,她發覺自己正躺在兵的懷抱裏,就像不小心摔在蹦蹦床上一樣……後來她上了中學,兵們再也不敢用他們那粗糙得裂了口子的手捏她紅撲撲的臉。與她說話時,兵們都不敢看她,仿佛剛剛作完案一樣心虛。再後來她離開了冰封雪凍的大東北,到了北京。可是,北京這個大城市對她而言,有一種陌生的恐懼。京城的高樓大廈擋住了她的視線,再也沒有那種極目之處天高雲淡的舒展;再也看不見天幕深處的獵鷹由一個黑點倏地俯衝下來,大得像一團黑雲漲痛了自己的眼睛;再也聽不到山野裏豪邁而悲愴的軍歌像子彈的唿嘯聲電擊著大腦神經……她使勁地調整自己,想把自己很快融入到同學們中去。可是她的同學們都是在京城土生土長的“貴族”,對帶著東北口音、矮小靦腆的她是不屑的。有多事者還為她編了外號,順口溜。她隻有在父母都加班了的夜晚躲在家裏流眼淚。父母都是工作狂,頗有精忠報國的偉大誌向。調到北京後不到兩年,父親轉業了,更忙。司馬彤在高中階段,隻有母親顧惠到學校參加過一次家長會,那是畢業典禮,司馬彤已經是跪下來求生她下來的母親了,母親才去了半個小時就走了。在大學裏司馬彤謹守父親規定的“三不準”(不準談戀愛,不準去娛樂場所,不準亂交朋友),每天埋頭苦讀。她明白父母的意思,他們是要把女兒培養成才,更要培養出像他們那種無論在什麽環境下都能頑強戰鬥的作風來。所以,她幾乎是與外麵的世界隔絕著。也曾有好事的男生悄悄地給她遞紙條,約她出去踏青。她沒去。一是怕違反了父母的規定,二來覺得這些男生鬼精鬼精的,成天勾腰縮背,沒有一點男子漢氣概。她總是默默地學習著,疲累時便閉上眼迴憶大東北的往事,迴憶那些粗糙但樸實可愛的大兵們。他們就像大東北的莽莽叢林一樣,平凡堅韌,四季長青。她曾到過父親在北京的部隊,但那些機關兵們油得像咬不動的油條,眸子裏透著一種機警,似乎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她不喜歡他們,討厭他們那種世俗的油滑。她寧可鑽進唐詩宋詞裏,靠近李清照,靠近李白杜甫蘇東坡。她常常被那雨露般讓人心曠神怡的詩詞意境弄得渾渾噩噩,魂不守舍,仿佛自已就是古人。但她遇到李思城時,那種對軍營的情愫被牽扯出來了。她認為李思城簡直就是大東北那些兵們的集合體,一種清新的野氣撲麵而來。她想同他交個朋友,在她煩悶之時能把沉淤多年的心事向他吐露。可是他也像大東北那些粗糙的兵們一樣,飄忽著飄忽著就不見了……她在無邊的期待和失望中感到這個世界是那麽陌生。城市裏幢幢高樓條條馬路,如潮的車輛和如煙的人群,讓她感到自己在一種流動恍惚的眩暈中活著。就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有真正地和她交過心。他們一直沿用在部隊訓兵的那種口吻,總是說“你該如何如何……你不如何如何又會如何……”他們從來都沒有征求過她的意見,就連考什麽學校,找什麽工作都是他們一手策劃一手安排,根本沒有她的發言權選擇權。

    後來她明白這是父母對自己的關愛、負責,而這些關愛和負責像一層層繭縛住了她,她像一個休眠的蛹,被壓縮進一個小得窒息的空間,使她無法動彈。在寥寥可數的幾個朋友中,安娜是最好的一個,但安娜喜歡時尚,在校時不喜悶頭看書,到處去交際。司馬彤認定安娜將來會後悔沒有好好學習。可是,畢業分配後,安娜當了某大公司的總裁秘書,半年內開上了小車;而自己苦心修習的古文,卻在實際工作中派不上一點用場。在局裏在家裏甚至在任何一個她到過的場所,沒有人跟她講曆史講詩詞歌賦講“婉約派”的來龍去脈,甚至連講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人都是那麽少。有一次局裏學習上麵的文件,知道她是學政治的,便讓她發言。她逮住機會把書本上學來的知識講得妙趣橫生。但她很快就看出了頭們的疲倦神色,她停住了,緘了口。她直到現在還不明白,既然這些政治、曆史、文學等科目拿到社會上甚至拿到政府機關都不受歡迎,還要學它幹嘛?那些並沒有列入課程的社交禮儀、打牌喝酒、卡拉ok、辦公秘訣、官場迎合、溜須拍馬等卻大受歡迎大行其道!一個孩子出生後就一直讓父母向好的方向引導,要學雷鋒,學文化,無私為祖國奉獻;可孩子長大了發現教他成為好人的父母其實也沒學雷鋒,更沒無私地為祖國奉獻;但長大了的孩子結婚生子後仍然對下一代這麽說……這是為什麽呢?司馬彤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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