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京郊亂葉紛紛。代理排長武鐵軍為李思城背上背包,為他送行。送行的兵們到了營門便迴去了。“幹什麽?一個個哭喪著臉,又不是退伍了,人家李班長是調動,調到師部去,又不是不迴來了。迴去,迴去!”武鐵軍生氣地揮手攆送別的兵們迴營。李思城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紅梅”,給兄弟們分發了。兵們都努力的吸著,讓煙霧繚繞著黑紅而粗糙的臉。

    二人沿著蘋果園邊的土路一直往前走。無話。腳步聲沉悶地叩擊著地麵。忽一陣冷風卷過,散亂的枯葉橫掃過來,打在二人黃裏發白的軍衣上。

    “這風……”武鐵軍吐出一口帶有灰塵的濃痰,說。

    “請迴吧,排長。”李思城停下腳步。

    “不,我得送送你。這可能是最後一次送你了。年底……”武鐵軍的表情和這陰冷的天氣一樣慘淡。

    “排長,這兩年多虧你的照顧……”李思城知道他要說什麽,便欲打斷武鐵軍的話,但他知道這些話蒼白而且多餘。

    “說什麽呢?唉,六年了,都六個年頭了……今年,怕是留不住了。”武鐵軍歎息了一聲。李思城知道武鐵軍是熱愛部隊的。武鐵軍是山東沂蒙人,他的最大願望就是能留在部隊,無論幹什麽都行。

    李思城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他。李思城望著已經橫在前麵的柏油馬路。這是通住城裏去的路。李思城知道自己將與這位朝夕相處的老大哥分別了。

    武鐵軍突然說:“思城,我想請你喝杯酒。就一杯。”

    李思城看著武鐵軍粗糙的臉和迷惘的眼神,點了點頭。

    小飯館沒有一個客人。那麽冷的天,一個胖胖的女人居然靠著牆迷糊著了,二人進屋她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武鐵軍提起拳頭輕輕地砸在油膩膩的桌子上,那女人像被彈簧頂了一下,猛地坐起,咽了滿滿一口涎水,睜開肉包子眼驚問:“幹嘛?”

    “喝酒。”武鐵軍說。那女人才把手往身上擦了擦,進屋去了。

    幾碟冰冷的小菜,一瓶二鍋頭,一盤虎皮尖椒,就把那張小小的桌子擠滿了。武鐵軍把酒勻在兩個竹筒似的玻璃杯子裏,舉起,與李思城碰了一下,“咕咚”喝一大口,說:“今天你還得去報道,一人就半瓶。以後有機會了咱們痛飲。”

    幾口酒下肚,身子便熱起來。武鐵軍說:“兄弟,你也甭說假話。都第三年兵了,還往機關調,是不是那邊有啥關係?”

    “沒有。”李思城說,“其實就是魏副政委把我調過去的。師部的門往哪邊開,我現在都搞不清楚。”

    “唉,去吧。你要在連隊呆下去,還會走我的老路。思城啊,說真的,我對不起你啊!”武鐵軍猛喝了一口酒,說,“今年這個名額,其實我該讓給你的。我當時也自私,明知考不上,卻把名額占了,老哥心裏一直過意不去啊!”

    李思城忙說:“排長,你也想得太多了。今年的那個名額本來就是你的。你的工作情況隊裏的兄弟們哪個不知道?我呢,無所謂。這不是到機關去了嘛!說真的,到那邊我隻想搞個名額明年好考學。考得上就考,考不上就算了。人的命,天注定,強求不得的。”

    “是啊。”武鐵軍感慨地說,“我一生下來就死了父親,母親精神受了刺激,自個料理都困難,後來也去世了。我是跟著我舅舅長大的。當初來部隊,想著一定幹好,在部隊呆下去算了。料不到混成今天這個樣子。六年了,迴家還得重新來,連一片瓦都沒有。兄弟,我給你掏個心,看形勢今年退伍退定了,我準備在北京呆下來,到時候開個餐廳,包管比這個餐館強。”

    “好啊!”李思城說,“但不知現在有沒有眉目?”

    “兄弟,我也不瞞你,我在這裏談了個對象,她家離這兒很近。”武鐵軍說。

    李思城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武鐵軍,居然還在駐地找到了女友。要知道,這是部隊的大忌,一經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武鐵軍看著李思城吃驚的樣兒,歎了口氣說:“兄弟,你是不是認為老哥違反了部隊的紀律,看不起老哥?”

    李思城說:“排長,兄弟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奇怪,你天天在隊裏,怎麽可能呢?”

    武鐵軍摸出一盒沒有帶嘴的煙,自個點上一支,說:“兄弟,老哥今年都25了,不得不考慮終身大事了。那個姑娘長得一般,在家裏幫父母種菜。我想過了,人這一輩子就那麽迴事,要想活著,就得現實些。說真的,舅舅雖然含辛茹苦把我養大,但一直認為我是一個負擔,我是不想再迴老家了。我看好了,在北京郊區,掙錢比老家容易,而且這個姑娘對我不錯。你老哥這身板還行,不信就掙不了錢。你在部隊好好幹,閑了,經常過來看看老哥。說白了,在部隊,還是咱們戰士之間親啊。到了機關你就知道了,複雜著哩!這和平時期啊,外部不打杖,內部的仗卻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今年轉誌願兵的指標早就定了,我沒戲,首長身邊的人,當然會得到優先考慮。所以老哥勸你,到了師部,盡量往頭們身邊靠,不要跟我學,硬撐著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倒不是你老哥得不到好處就對部隊有偏見,說真的,我還是喜歡部隊的。如果讓我繼續幹下去,我也說不出什麽來,拿著槍心裏踏實啊。可是我已經第六年了,是超期服役的最後期限,誰也保不住啊。別說了,來,咱們喝!”武鐵軍又喝了一小口,好像這酒是沙漠裏最後一口水一樣金貴。

    “祝福你,排長。”李思城舉起杯子,深喝了一口,說,“講講你和我未來的嫂子是怎麽認識的?是不是又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

    “瞎扯!”武鐵軍粗糙地笑起來,“哪有這麽浪漫?說實話,那姑娘就是放在男人堆裏,也安全得很,簡直有點對不起觀眾。但人家心眼不錯。我又算什麽呢?一個窮當兵的而已,人家不嫌咱是外地人就不錯了。噢,你沒有上過蘋果園邊的6號哨吧?我們就在那裏認識的。去年秋天吧,她幾乎天天晚上都到園裏來看蘋果,怕有人偷。她坐在那邊,我站在這邊,時間長了,都感到孤獨,就聊起來了。有一天,她叫我去幫忙,說是屋梁快掉下來了,弄不上去。我去後才發現她家沒有男勞力,父親早死多年,母親身體很單薄。她還有一個正上學的小弟弟。她們家的房子很破,那房梁一直讓她母親很擔心,但她母親又愛叨嘮,所以村裏人不願幫忙。我花了一個下午弄好了,她母親很感動,當著女兒的麵,說要是我願意留下來,她就把女兒嫁給我。後來我才知道,她母親準備把她嫁給一個司機的,但那司機又不願意上門做女婿,就黃了。我當時沒有表態,你也知道,我還是想在部隊幹下去的。她母親就說,如果你在部隊當了官,咱也不高攀。如果不行,咱就等你退伍。說真的,人家也是通情達理的,而且那姑娘不是那種有歪心眼的人。所以經過反複考慮,決定這輩子討老婆,就是她了。”

    “她叫什麽名字?”李思城問。

    “宋玉梅。”武鐵軍說,“待將來結婚,我一定請你過來喝兩盅。”

    “祝你們幸福。”李思城又舉起杯。二人幹掉了杯中的酒。

    武鐵軍結了賬,共19元錢。武鐵軍從褲袋裏掏出一把皺皺巴巴的票子,從一分到十塊的全有。李思城想付,武鐵軍就生氣地說:“等你當了幹部,你愛怎麽請就怎麽請。”

    出得門來,李思城頭的點暈。二人走到那個沒有一個人的小車站。武鐵軍叫李思城等一會兒,跑進車站的小賣部買了兩個瓷碗,一大一小,遞給李思城。“到了機關,就跟領導們一起吃飯了。你以前那個碗太破了,換個上點檔次的。”武鐵軍做出老大哥的姿態。

    車來了。李思城握緊武鐵軍粗糙的手,擠出一絲笑容。

    武鐵軍那雙一上靶場就能瞄準靶心的眼睛,此時很渾濁。武鐵軍嘴角牽動了一下,把笑容生硬地擠到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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