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了。日頭和往常一樣毒。

    木頭被全部拉到縣城去了。村民們邊往家走邊蘸著口水點錢。

    李思城領到了二百塊錢。自己家的木頭,賣了三百塊。一定是包工頭知道了他的故事。包工頭多給了他五十塊錢。包工頭用瘦手卡著李思城的手,說:“啥時候缺錢,啥時候找你哥!”李思城的鼻子有點酸。李思誠連“謝”字都說不出來。他的喉嚨已堵塞。

    李思城到雙河鎮上買了五斤肉。

    李思萍切肉的手顫抖得厲害,菜刀切到了自己的手。

    李思城首先給媽媽夾了塊肉,再給爸爸夾了一塊,最後給姐姐夾了一塊。這算是他對父母和姐姐的一丁點迴報。但他知道,他們為他犧牲的東西,恐怕一輩子也報答不完。

    沈華顫抖著手,把肉夾起來又放了迴去。

    署假已經快結束了。

    李思城的腰包裏已經有人民幣273.30元。要是往年,這筆錢連學費帶生活費已經差不多夠一學期了,姐姐也不用焦心把豬買掉了。

    但今年秋期不是往年。今年秋期要交教學樓籌建資助費。

    今年秋期已經上高三了。明年這個時候,就是高考的日子。林老師說得對,我和如鳳要考一所大學並不太難。今年,翠竹中學高三兩個班,考走了十四個。無論咋排,我和如鳳都不會排到第五名以後。

    上大學是媽媽的希望。上大學就可以成為城裏人了。上大學就是國家的人了。上大學就可以永遠擺脫山裏人臉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上大學爸爸媽媽姐姐那彎曲的脊梁就可以在全村在全鄉甚至整個翠竹縣隨便哪個角落挺起來,在人們的讚歎和尊敬中活著。幾年後,就可以在工作安定下來後把多病的媽媽送到城裏最好的醫院去治,把腿腳不方便的爸爸接到城裏去住,可以為犧牲了一切的姐姐在城裏找一個門麵,開一家裁縫店;上大學後他就可以和林如鳳永遠廝守……

    李思城思潮如湧。漫長的夜,漫長的思緒。

    有閃電從窗外蛇一樣鑽進來。有驚雷把床掀得老高。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這驚心動魂的聲響就爆炸在山裏,爆炸在李思城的房間裏。

    這個夏季的末尾,雨出奇地多,好像要補償前麵的幹旱似的。

    雷雨隔不斷李思城的思緒。

    可是,即使考上大學又咋樣呢?上大學要更多的錢。即使考個大專,也要三年。去年就有一位成績特別好的高年級同學從鄭州迴來。因為繳不上學費他被迫輟學了,現在迴到老家耕種。大學不比高中三年,花的錢更多。父親老了,又是殘疾;母親也老了,體弱多病;姐姐都成大姑娘了,還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難啊!

    就別想這麽遠了。光眼前這兩千,就是一個大難題。找誰借去?家裏賣木頭那三百塊錢,隻好夠還母親的藥錢。還欠著村裏的電線安裝費和上半年自己花掉的二百多元。七百元,這是個負數。如果再加上兩千元,簡直要命。問題是,向誰借去?誰會把錢借給一個沒有能力掙錢的家庭?爸爸天天去打石頭燒石灰,那隻獨手已經看不見紋路了,也就是兩塊錢一天,一年充其量是六七百塊錢。家裏的花消算不得細賬,油鹽農藥化肥,哪一樣不要錢?母親的病全靠中藥養著,總不能老賒帳,醫生雖然救死扶傷但老是專虧本人家也不幹。還有,人家來幫忙種地插秧收割繳糧你不能不買兩瓶土酒兩盒好煙吧?還有,村裏人家嫁了閨女娶了媳婦你不能空著手去至少得買張毛巾買點砂糖吧?還有……

    這哪一樣不花錢?

    可是,這錢從哪裏來?

    驚雷還在繼續。李思城翻了個身,繼續想。

    幹脆不上了!這個學校幹嘛不把教學樓早點蓋好?為啥偏偏在這個時候要交什麽籌建資助費?幹脆不上了!自己就不止一次和如鳳討論過上學的意義。如鳳當然是要上的。他爸爸每月的工資全部都放在她身上了。他媽媽也隨她姑姑做上了服裝生意,也能掙點錢。她簡直生活在天堂裏。如鳳說學是一定要上的,不上學就不會成功。但這個觀點是否絕對正確?不上學不等於不學習,非得在課堂上念經似的死記硬背?社會上的知識多著呢,那個馬猴似的包工頭據說初中都未畢業,現在卻腰包鼓了。再說,林老師不就是高中畢業嗎?他的字寫得最好,他的書教得不賴。他是全縣公認的優秀語文老師。但如鳳反對。如鳳說你哪裏曉得爸爸的苦,當年爸爸差點上了清華。爸爸命苦,被打成地主成份後沒有機會。如鳳說,你數數看,有幾個成功的人是沒上過大學的?孔子就沒有,毛澤東就沒有。如鳳說那人家是天才。李思城就不是天才嗎?如鳳愣住了。如鳳不知為何迴答。

    幹脆不上了!我已經16歲了。16歲已經算個大人了。爸爸16歲就扛槍剿匪了。說不定我哪天也要扛槍。王老師的兒子就是在部隊提幹的。當了軍官就算是城裏人了。幹脆不上了。家裏已經拚了全力讓自己上完高二了。姐姐隻上到初一就輟學了。我真自私!村裏有幾個像我這樣幸運的?我還有什麽不滿足?我不去上學就不用交那兩千塊錢了。也不用再受那幫自以為了不起的人的氣了。他們不就是有幾個錢嘛,為啥要仗錢欺人?還有那個“巴豆”,據說已經迴來了。總有一天我一定要痛打他一頓,這仇已經刻在第一根肋骨上。我與他無冤無仇,他卻因為朱強請他吃了一頓飯就打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等著好了!

    可是不上了幹什麽呢?種地?這地種十年也種不出個啥來,解決不了問題;做買賣?沒本錢,況且買賣也不是那麽好做的。如鳳在假期裏為母親看了幾天攤子,明顯瘦多了。那幹啥?

    況且,自己真的不上了嗎?自己真的不愛學習嗎?自己多年苦學的基礎就這樣拋棄了?

    李思城心亂如麻。他又翻了個身。

    雷聲停了。

    媽媽那揪心的咳嗽聲從隔壁傳來。

    村頭的雞鳴聲此起彼伏。

    9月1日終於來了。

    李思城還是一籌莫展。

    腰包裏還是那273.30元,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他早就向家裏說了,這個假期他掙的錢已經夠學費了。但他卻無法向家裏講那兩千元的事。

    他已經決定不上了。

    他跑到村頭坐了半天。他不敢講自己不去上學了。姐姐和媽媽都不能原諒他的,都會極力反對的。他想到了爸爸。爸爸從小連指頭都沒有動過他一下。沉默不語的爸爸總是默默地為自己奉獻。

    他決定去找爸爸。他決定向爸爸表明態度:不上學了!堅決不上了!

    爸爸正在鎖命崖上燒石灰。爸爸蹲在一塊懸在崖上的大石灰石上,用那隻獨手握著鋼釺,那隻手已經被太陽鍍上一層釉彩,像蚯蚓一樣的青筋蟠曲在手上;劉二叔正甩開膀子狠狠地把八九斤重的鐵錘砸在鋼釺上。森冷的鋼釺頭被打得翻卷著,像一朵菊花。

    爸爸並沒有看見他。爸爸正聚精會神地掌握著鋼釺。劉二叔打一錘,爸爸單手把鋼釺提起一點並迅速地轉了一個圈,等劉二叔的鐵錘砸下來時已經巍然不動。劉二叔砸得準,爸爸握得穩。李思城簡直被這種精妙默契的配合吸引了。

    該歇了。李青山掏出了半尺長的旱煙袋。這煙袋頭部是銅做的,有拇指粗細;尾部是玻璃嘴,隻有小指頭般大小,銜在嘴裏極為合適。他正摸出用塑料袋包著的黃煙葉,就看到兒子失魂落魄地站在岩下。

    李青山在兒子大聲說了兩次“不上學了”之後,顫抖著手提起那銅頭煙袋照著兒子的腦袋敲了過去!李思城的腦門上多了一個大包。

    這是李青山第一次打愛子。

    劉二娃拉開了做父親的。劉二娃勸人的口才遠遠超過李青山。李青山氣把鋼釺一扔,拉著兒子就迴了家。

    夜。李青山的煙火在黑暗中明明滅滅。

    兩千塊錢,咋弄?

    劉支書剛剛為小三子定了親,聽說還借了點錢;張慶年的藥鋪咱家已經欠了不少藥錢,況且,每次去借他都說又要下城打藥(進藥)了。在當今的清泉村,向誰能借那麽多錢?一開口不把人家嚇死才怪!人家到底還有三親四戚,而咱家姑爺母舅一個沒有。

    兩錢塊錢,咋弄?

    要不把牛賣了吧!反正那點小麥借兩個牛工就可以種下去。春耕,是過了年的事。可是,牛買了也還差得遠啊!要不,先去借借再說……

    李青山磕掉了一大堆煙灰,終於悄悄地走出了家門。

    第一個晚上,李青山借了五十塊錢迴來交給沈華;

    第二個晚上,李青山借了七十五塊錢迴來交給沈華。

    第三個晚上,他又借了五十塊錢迴來交給沈華。

    第四次出去借錢迴來的時候,已是清晨。他的口袋裏裝著一把從十塊到一毛的錢票。他簡直沒有一點力氣爬上自家門前那個隻有十幾米的斜坡。

    沈華和思萍在那張吃飯用的小方桌旁抱頭痛哭。

    幹淨的小方桌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疊錢和一封信。

    錢是25張,每張大團結都被汗水浸染得圖案模糊。

    李思城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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