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七月,是翠竹縣解放以來最酷熱的夏季。

    雙河裏的水幹了一半。還剩下的那一半,已經被毒日頭燒得滾燙。清泉村和竹林村的老少爺們兒,紛紛扒光了衣褲紮進河裏。他們的夜晚幾乎都是在又淺又濁的河水裏度過;女人們可就慘了,抱了一把大竹扇躲進竹林裏樹叢中。可是,躲到哪裏能躲過這麽酷熱的空氣呢?

    李思城放假了。李思城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可能是終身放假。因為,縣裏蓋教學樓的批示終於下來了。學校在開學後要搬進縣城東邊的老糧店暫住。有小道消息說,蓋教學樓的資金還差得遠。教育局決定在每個在校生身上扣兩千塊錢,作為學生對學校的籌建資助費。這筆錢在三年後要全部返還給學生的,而且還有利息。李思城想,小道消息很少有不真實的時候。如果真是那樣,自己就不能再上學了。兩千塊錢對於像朱強那樣的人家,簡直是九牛一毛;而對負債累累的李家,那是一個可怕的天文數字。

    拿通知書那天,李思城終於得到了準確的通知——要交錢,兩千塊錢。雖然他手裏捧著的通知書是全年級第一名,但他知道,他每科考100分都沒有用!

    兩千塊錢加上學費,生活費,家裏至少得拿出兩千五百塊錢來。可是,這個家,連房子買了都湊不上這個錢。現在,每天都有催賬的人前來光顧,這賬裏頭有母親以前的藥費,有拉電線裝電燈的費用,更多的是自己的學費。李思城看見姐姐和爸爸總是向索債的人點頭哈腰,總是把能說出來的求情話全部說幹淨了,人家才鐵青著臉離開。

    李思城的心,比這酷熱的夏季還要悶熱。人們熱得不行了還可以到河裏去泡。李思城那顆煩悶的心,往哪裏去泡?

    錢,錢!狗日的錢!

    李思城準備去掙錢。或許,這個假期裏還有可能掙上一筆。如果這筆錢與學校必須交的費用懸殊太大,他決定不上學了。不能再讓家裏出錢了。我已經16歲了。16歲已經算是個大人了。爸爸當年已經參軍了。不能把學校收費這個消息告訴爸媽和姐姐。他們知道後一定會垮掉的。姐姐已經準備把獵圈裏惟一可以賣錢的那頭僅150斤重的豬計劃在學費裏頭了,姐姐說開學時這豬肯定會超過200斤。如果那樣,弟弟的學費夠了。姐姐每天都盯著這頭豬。姐姐恨不得趴在豬腿上把豬像吹氣球一樣吹大。姐姐每次喂豬時都盯著食槽裏,盼望那豬能狼吞虎咽地把豬食吃完。可是那豬食裏沒有糧食。姐姐總是在倒完豬食後才均勻的灑上一層玉米粉。那豬好奸,側著嘴把玉米粉舔食後用它長長的嘴筒子來迴在食糟裏操,發現沒有糧食後幹脆把姐姐從深山裏冒著熱汗背迴來的豬草掀到圈下的茅坑裏。姐姐氣得用舀豬食的木瓢狠狠地打豬的背,不爭氣的豬痛得滿圈亂跑;那頭耕牛曾經被母親提出來過,說賣掉後可以把賬還上一半。爸爸不同意。爸爸說沒有耕牛莊稼沒法搞了。那麽多的山地那麽多的梯田,用啥來耕?都在農忙的時候誰家的牛會讓你耕?況且,爸爸連支書也不是了,媽媽連老師也不是了。村裏人看著這家人還大老遠地打招唿,還叫沈老師,還叫李支書,已經不錯了。

    想來想來去,李思城滿腦子全是錢。沒有錢,什麽也幹不成。

    誰會把錢借給一個沒有希望償還的家庭呢?村裏的人都不富裕,沒有幾個有錢的。能把賣雞蛋賣玉米賣豬崽賣勞力那一分一分攢起來的血汗錢借給你,已經是不錯了;能寧可天天鐵青著臉來催賬也不把豬圈裏那頭豬抬走不把牛欄裏那頭牛牽走已經是不錯了。所以,李思城也漸漸接受了那一張張鐵青的臉。不接受又能咋樣?有錢還人家,人家的臉也會像太陽那樣燦爛也會像月亮那樣柔和。還不是欠了人家的錢,而且是早已該還了的錢!

    錢!錢!!狗日的錢!!!

    李思城睜著眼睛看見清晨的曙光開始逐漸吞噬黑暗。李思城輕手輕腳地起了床,把木桶扁擔壓在肩上。塑料管已經沒有用了。山上已經沒有了水。清泉村聞名翠竹縣的清泉斷流了。水缸裏的水全是從河邊的一個石縫裏流出來的。天還沒大亮,幾乎全村的人都排在那裏了。去得晚了就沒有水。不要說喂豬喂牛的水,連燒茶做飯用的水都夠嗆。河裏的水已經快要幹斷了,剩下的那些像蚯蚓一樣蠕動的水也是沒有用的,腥臭;每天都有一絲不掛的小孩子提著籃子在河灘上撿魚。那魚就活活被水拋棄在灘上,半天工夫就成了擰都擰不彎的幹魚;那個石縫旁邊幾乎天天都有打架流血的事件。樸實的山裏人沒有了水,就無法沉得住氣。文明的語言解決不了,隻好用武力。誰的力氣大誰就能多擔兩擔水。石縫旁邊每天流的血比石縫裏每天流的水少不了多少。派出所來人了,沒有用。要是全都抓起來,雙河鎮看守所得再建幾個;親兄弟都為爭水而頭破血流,就別說沾點親帶點故的了。一般關係的,甭提了,門都沒有。

    所以,體力不怎麽樣的人最好不要睡覺,或是讓脊梁骨剛剛硌在草席上就得起來,早早地接了水早早地摸黑擔走,免得遇到五大三粗的壯漢讓你的血白白地流。

    李思城深一腳淺一腳趕到那燒滿紙錢的石頭縫前,已經有十幾個人排好隊了。

    李思城擔著一擔水迴到家裏時,太陽已經兩丈多高。他的肩被硌得想散架,鑽心地疼。他知道自己不在的時候,是姐姐去擔水。姐姐的肩頭怎麽樣呢?李思城很想看看。但掩蓋著姐姐肩頭的衣服被連續補了兩次,兩塊巴掌大的顏色不同的碎花布趴在姐姐的肩上,擋住了姐姐的肩。

    姐姐……李思城鼻子發酸。他的眼淚就要衝出眼眶。但他把它強壓迴去,讓它流到心裏去。

    是該掙點錢了。李思城扒了兩口飯,腦子裏很亂。飯是幹硬的玉米飯,黃如泥土,隻要用力一吹,飯粒就會像灰塵一樣飛走;菜碗隻有兩個,一碗是南瓜,因為天旱,這半大的南瓜因無水分再也無法生長,蔫了,隻能摘迴來煮。另一碗是南瓜葉,當然是比較嫩的,但放進嘴裏還是有點割舌頭。這菜不好吃,可並不多。李思城一樣嚐了一點,像下鄉幹部在農家吃飯一樣點到為止。他幾口把幹硬得鯁喉的黃玉米飯扒進喉嚨,然後拿起一把砍刀,默默地去牛房裏把黃牛牽出來,向山的深處走去。

    “早點迴來吃飯。”媽媽追出來說。“別把手劃破了,看你把書讀得呆了,不吭不哈的。”

    “嗯。”

    “費家灣的草不錯,就是遠了點。”姐姐追出來說,“早點迴來吃飯,要不要帶點水?”

    “嗯,不要。”

    李思城牽著牛向山的深處走。

    他學會了編竹筐。所以,他在放牛的時候也沒的閑著,砍山間的竹子編成一個一個精美的竹筐。他一天能織兩個。兩個竹筐能賣一塊四毛錢。一塊四毛錢能對付一個月的油鹽醬醋了。

    每晚,清泉村的人都可以聽到鎖命嶺陳家老宅下麵有竹簫悠悠忽忽地傳來。這個夏天的夜晚沒有風。而這悠悠忽忽的簫聲簡直就像那涼爽的風啊。這風把山裏悶熱凝固的空氣流動起來,把躺在母親懷裏的孩子們的眼睛吹困了,吹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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