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城長到兩歲,已經很少哭了。他穿著母親為他縫的開襠褲,讓姐姐思萍拉著到田野裏去摘野菜,割豬草。他實在很瘦,讓人擔心他細細的脖子撐不住那顆碩大的腦袋。

    李思城三歲時,已經不用拉著姐姐的手而獨自偷偷地跑出去玩了。有一次,他從小溪邊迴來,小臉變成了苦瓜,右手被一隻大螃蟹的“鉗子”夾住了,隻好雙手捧著螃蟹迴來求救。思萍嚇得哭了,沈華從房間裏出來,氣得恨不得把他打一頓。但見兒子痛苦的模樣,趕忙用柴火燒那螃蟹,那蟹才鬆開了“鉗子”。

    當然,沈華也有喜歡兒子的地方。比方說沈華教他背的唐詩,他一學就會。雖然發音不太純正,卻一字不漏。

    李思城四歲時,李青山從村裏拿迴來許多掃盲課本。那時農村能認識字的人不多,上麵下了文件,掃除文盲,各地編了掃盲課本,下發鄉村,每個生產隊選派一名識字較多的社員晚上召集全隊男女老少(當然,有個別固執的老者老婦除外)一起學習。同樣充當著“教師”角色的李青山每晚疲憊不堪地迴來,覺得教文化比掙工分難多了。有的社員甚至說:“李書記,你幹脆扣我兩個工吧,這文化,一學頭就大了。”

    李青山萬般無奈,每晚便教李思城學習上麵的文字。想不到兒子對文字特別喜歡,教幾遍便能上口。一兩個月過去,李思城已能將整個掃盲課本一字不差地通讀下來。

    李思城絕對算不上一個聽話的孩子,沒有一刻閑著的時候,拿山裏人的話來說,是“搞事兒”,不聽話。沈華除了做家務,還要抽空養豬。不過她最主要的工作是到陳家老宅的“清泉小學”去教書。其實,每天上課的時間也就是兩三個小時。山裏的孩子野,經常丟課本,有的孩子甚至連著一星期不來上課,害得當老師的還要去做家長的工作,又是勸家長又是哄孩子,這些小孩子才肯到學校裏來。但遲到很普遍。倘若下了雨,肯定沒有幾個人來的。

    沈華自從生了李思城後,身體越發不好了,經常咳嗽。他把思城交給懂事較早的思萍,自顧自地忙。但每次迴來,不是小思城把思萍打哭了,就是小思城把她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家弄得像個豬窩。

    李思城第一次挨母親的家夥是快到五歲的那一年夏天。李思城與大隊會計劉二娃家三兒子劉小三一起玩。劉小三七歲,鼻孔裏卻長年拖著一根又粗又大的“粉條”。這小三手裏有一把彈弓,是用兩條黑色的橡皮筋和一個“y”形的小木頭叉做成的,使勁一拉長,兜在後套裏的石子便被彈射出去。李思城一眼就愛上了這個玩藝兒。他苦苦向姐姐哀求,把思萍的全部積蓄——一個五分錢的硬幣要了出來,購買了這個他命名為“槍”的東西。隻要見到動物,不管是家的還是野的,他都定然會滿懷信心地向目標開火。劉小三收了五分錢有些後悔,又來找他要。李思城一氣之下,拉動橡皮筋照著劉小三的腦袋射過去。頓時,劉小三的額頭腫得老高,哭著去找他的老師沈華。沈華正在大隊的豬圈打飼料,一看小三傷成那樣,氣得跑迴家裏,撿起一根小棍照著李思城的屁股猛抽。小家夥居然沒哭,也沒有交出那五分錢換來的武器。但他也不敢再向別人頭上“開火”了。不過,對雞鴨豬狗,還是不客氣的。

    秋天,李思萍已經六歲多了。她被母親帶著上了小學。李青山老是不在家,李思城一個人在家裏閑不著。他用小鋸子鋸四輪車,用泥巴做泥人,發明了許多玩的方法。有一次玩火,差點把房子燒了。沈華沒辦法,隻得讓他也上學。一則避免許多麻煩,二來自己也可以照應照應他。

    小學一年級是最難教的。麵對一群懵懵懂懂不諳世事的小孩子,需要足夠的耐心。也無怪許多人都稱頌啟蒙老師的偉大。

    山裏的孩子別的不怕,就怕老師。他們可以在放學後去瘋去野,但在課堂上還是不敢亂動的,甚至有的小孩想上廁所也不敢對老師講。因此,一天內有一兩個孩子把屎尿直接拉到褲襠裏或直接拉到課堂上是很正常的事。但李思城並不怕“老師”,這老師就是他的媽媽,他曉得她是溫柔的,他也曉得她打他的手是經過控製了的。他有時等母親轉身在那塊已經掉了漆的木頭黑板上寫拚音字母的時候,他就從桌子底下鑽出去,從後門逃跑了。

    對他而言,上課沒有一點趣味。他喜歡捉螃蟹;喜歡躲在樹叢裏用自己的“槍”向那些呆頭呆腦的斑鳩“開火”,當然十有八九是打不中的;喜歡用長長的狗尾草杆編織能裝十來個蟋蟀的籠子;喜歡到地裏去刨紅薯,躲在樹林裏用柴火烤得半生不熟後啃得滿嘴烏黑……

    一開始沈華還滿山去找,但後來也習以為常。不過,李思城還是怕父親的。父親從不打他,但父親那雙威嚴的眼睛讓他感到這個新奇的世界裏,有一種東西在製約著他,使他在做各種事情之前也想一想會不會遭到父親的責怪。

    總之,這個孩子已經能自己單獨行動了。他就像一隻偷偷脫離暖巢的小鳥,想展翅高飛卻又老是受傷。他每天瘋玩後總是帶點傷迴來,不是頭弄破了,就是膝蓋劃了口子,或是手被刀子拉出長長的口子。沈華很傷心。一個村的孩子她都能哄得服服貼貼,但她所有的好法子一放到兒子身上,全都失去了效力。“這真是報應啊!這真是前世造孽啊!”每當沈華在安頓受了傷或是玩累了的兒子熟睡的時候,她總是這樣悄悄地歎息。

    與李思城相反,李思萍是個絕對乖順的好孩子。她似乎從上學的那一天起就懂事了。每天早晨,當弟弟還在被窩裏做美夢的時候,她就隨父母起了床,幫母親掃地、燒水。當她的個子隻能夠著灶台的時候,她就踮著腳尖在灶上忙乎開了。過年的時候,李青山賣了一張獸皮,換迴一塊毛蘭布,準備給女兒做件上衣。小思萍卻對媽媽說:“給弟弟吧。他穿衣裳費布,我那件衣裳還可以將就穿到明年。”其實,思萍的那件花布衣服是她唯一能穿得出去的,已經穿了兩年,隻能蓋住半截身子,而且已經洗得發白。李思萍經常在晚上洗幹淨,放在灶上的炕籮(一種竹器,放在炭火上作烤物之用)上,眼睜睜地盯著它被烤幹,第二天就穿上。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已經很懂事了。偶爾家裏開一次葷,她總是把碗端到灶火邊去咽,用油湯泡泡飯。而他的弟弟卻兩眼緊盯著菜碗,餓狼似的大嚼大咽。

    李思城從未叫過姐姐。從會說話的那天起,他就和父母一樣叫姐姐“小小”(思萍的小名)。他雖然也瘦弱,但和姐姐站在一起算是個大人。甚至由於胃口的關係,他長到六歲時已經高過了七歲的姐姐。常常有不知情的社員會誤以為他是哥哥。因此,他覺得這個“小小”叫得理所當然。

    思萍事事都讓著弟弟。她知道農村重男輕女。雖然父母在這個問題上表現不太明顯,但她深信父母疼愛弟弟勝過自己。弟弟淘氣,調皮,老是惹是生非,老是遭到母親的斥責甚至武力,但她知道母親是疼弟弟的。她看得出來。每次弟弟生病發燒時她總看到母親的臉色隨著弟弟病情的變化而變化。每次母親總是把最好吃的都讓給了弟弟。所以,她總是順從父母的意願把自己應該擁有的東西都讓給弟弟,以博取父母的愛。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其實更需要愛,更需要關懷。因為,女孩往往比男孩更細心,更容易覺察到冷暖,更容易滿足也更容易受傷。

    李思城可沒有注意到這些。他關心的是下一頓飯是不是有大米和炒菜,下一堂課是不是又有好的故事,下一個晚上父親是否能拎著野物迴來,下一本連環畫是否有槍戰或者武打的內容。這個孩子已經狂熱地愛上了連環畫。甚至,他可以把將要塞進嘴裏的那塊肥肉夾到別人的碗裏,但前提是你必須給他找一本連環畫。

    沈華小時候也有狂熱迷上連環畫的經曆。在這一點上她是理解兒子的。但在城裏長大的她可以到書攤去看,可以到圖書館裏去看。可在這可幾乎與世隔絕的山裏,哪裏有那麽多連環畫滿足一個貪欲極強的孩子?因此,她隻有寫信給好友黃麗麗,讓她從城裏把連環畫寄過來或者是抽時間送到鄉下來。

    順便交待一下,現在,當年下放在清泉村的那些知青,除沈華一人留下外,其餘的人都迴到城裏去了。前來清泉村的,大都是本省的城市青年,比如重慶、成都、內江什麽的,也就是交通不太方便,但在中國地圖上是馬巴掌以內的距離。他們迴城什麽原因都有,主要還是政策鬆了勁。他們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樣隨著幾場夏日大雨的降臨就很快從山裏人的視線裏消失了。他們本來就不是山裏人,他們應該迴到屬於自己的城市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甚至有人背後說沈華太傻,放下大好的前途不去爭取,卻心甘情願地陪著一個殘疾了的山裏人過日子。

    沈華呢,也的確考慮過。她在這幾年中也曾迴過城,見過了雙親。父母狠狠地罵了她一頓,說你既然嫁給了一農民還迴來幹啥?她的父母是普通工人,一個兒子剛剛當兵服員迴來,目前正等著老爸退休後自己去頂替父親的崗位。她即使迴到這個到處都殘留著大字報的城市,也隻能待業,說白了,是分享家中那經過精密計算的生活費。如果她是一個人,這也能湊合過去,但目前她已是有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她不能把兩個孩子扔到農村不管。而且,斷了一隻手的李青山要是失去了她,他將會怎樣呢?她不敢想,也不願去想。李青山曾經是她的救命恩人,這注定她一生都欠他的。她應該償還他。況且,青山已經是老支書了,已經在山裏人心目中奠定了地位,他們家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會有援助之手伸過來。去年她養的兩頭豬不懼落進了糞坑,就有兩個不顧一切的後生跳下去把豬拉起來了。還有,自己那個討債的兒子李思城攪得全村一片亂,可善良的山裏人全都原諒了他。山裏是閉塞的,但正因為它的閉塞才關住了淳淳的民風,才過著雖然清苦但相對寧靜的生活。再說,她已經在清泉小學教了幾年書,是山裏人非常敬重的老師了。而且,李青山已經組織村民準備順著雙河在鎖命崖腳下打出一條能跑汽車的公路來。如果是那樣,每年的課本就不必用背筐到公社去背了,還可以把山裏的物資運往縣城運往更大的城市……

    再說,父母也沒有強烈要求她迴去的意思。她已經適應了山裏的生活,適應了在髒衣服長鼻涕的孩子們中間抑揚頓挫地講授她的知識。在這個世界上,哪個地方都需要人去生活和改變,哪種生活都是人賦予它的生命和質量的。

    那種對城市的情結,她決定在孩子們身上體現。雖然思城是個不聽話的孩子,但看得出,這家夥是很聰明的。他甚至能問出連她這個老師也解答不出的一串串問題來。隻要自己好好地培養他,他一定能憑自己的實力闖入城市,成為掌握城市和開創城市的新一代人才。

    苦,她這一代人已經吃夠了。她的下一代應該很好地生活。隻要下一代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吃多少苦都是應該的,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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