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尚宮分析之下以為理王若想迴京,必須建立功勳,才得以迴京見皇上之麵。江西並非建功立業之地,而浙江瀕海,日常有倭寇搗亂,若是理王能擊敗倭寇,鞏固海疆,那麽有朝一日迴京,便是順理成章。


    她方才說了一半,皇後就點頭讚許:確是此理。可封藩固定,朝廷為了籌措再度北伐的錢糧早已捉襟見肘,自然不可能為了理王和琴袖一時念起就在浙江重新再造一座王府。


    因而此事現下難辦,皇後也是愛莫能助。


    如此一年餘光景,北邊始終毫無音訊,琴袖和理王不免從希望轉為失落,日複一日,月複一月,意氣逐日消沉。


    王妃陳氏樂於江西富庶,又樂吉安景致榮光,故而從冬至夏,一向來是臉上掛笑的。如今也沒有什麽太煩心的事,每月初一日及逢六日,理王都要宿於她房中,如此一來也無不快之處,反倒對琴袖更為謙讓起來,她識字不多,家中許多事就由琴袖出麵料理。


    可是琴袖如今哪裏還有心思管理家務呢。


    理王一日又一日地消沉下去,皇後又不肯來信,想是已經拋棄他們了,於是正經的書也不讀、武亦不習,每日飲酒賦詩,狂歌散漫,偶爾出行打獵,真如一個富貴閑人。


    琴袖見理王日益頹廢,生怕他又走迴老路,於是仍每日晨起堅持大聲讀四書,理王看她這樣,隻不過默然無聲。


    琴袖從他的眼中看出了失望,亦看出了許多無奈。


    郭在象已經垮台,可是鄭器遠這屆內閣大學士被稱為泥塑大學士,許多事情睜隻眼閉隻眼,看不到有什麽作為。他們人在江西千裏開外,朝廷音訊不便,更是無可奈何。


    延光二十七年冬,琴袖滿了二十一歲,理王已經二十二歲了。


    這一年以來,理王很少親近琴袖,也很少讀正經的書。雜七雜八的詩詞歌賦倒是讀了不少,床上一本《昭明文選》,已讀爛了。


    琴袖原來還多加勸說,看他神色黯然的樣子,自己也不免怕太傷了他心,所以很少再提迴京城的事。


    這年冬天,琴袖的生日亦辦得很寂寥。


    理王在座喝悶酒,琴袖則默默地流眼淚。


    他們難道真的不能迴京城了嗎?一輩子老死在這裏毫無作為?王妃陳氏也看出一些端倪來了,宴會以後,私下找到琴袖問道:“你和王爺這些日子都怎麽了,也不哭、也不笑,怪瘮人的。”


    琴袖擠出一點點微笑道:“王爺在這裏無事可做,想迴京城了。”


    “這裏有什麽不好?吃好喝好,銀子比以前多多了。”


    琴袖聽她話,知道是個不能解釋的人,就笑說:“我會抽空勸勸王爺,王爺會好的。”


    陳氏這才笑道:“我知道你說得動他,我說的話他就不要聽。你快勸勸王爺,說,王爺,快別難過了吧,我們一家子日後還要這樣過幾十年的日子哪,早日多生幾個孩子,教導著,今後福氣多著呢!”


    琴袖點頭稱是,卻為此言此憂心忡忡:王爺這樣下去,真的快成個廢人了,即便皇上真的有朝一日要他去平定倭亂,這幅樣子怎麽上馬、怎麽打仗?


    於是再沉寂了多時之後,琴袖下定決心不再顧忌王爺,一日中午,徑自去了理王所居的執古殿。


    剛進執古殿就聞到一股酒臭味,進殿一觀,連個人影兒也沒有,隻有理王在桌前飲酒,案上杯盤狼藉,他的臉喝得臉紅撲撲的,正舉著酒杯又要把一杯酒喝下去。


    琴袖上去就劈手奪過酒杯罵道:“別喝了!王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理王看了一眼琴袖,繼續不顧她,隻把酒壺拿起來往自己嘴裏灌。因為喝得神智不清,酒壺蓋子滾到了地上,一壺酒流水一般傾在他的臉上,渾身透濕。


    琴袖看他這樣恨得大罵:“王爺!多少日子了?書也不讀、弓也不張,每天跟這些勞什子混在一起,能混出什麽來?”


    理王一聽這話,“砰”得一聲一拍桌案叫道:“看書!看書頂個屁用?看書就能混出什麽來嗎?孤也不是沒讀書,你每日裝腔作勢讀四書給我聽是做什麽?啊?”


    一聽這話,琴袖的眼淚就蹦出來了,可是她的言語之中卻並無悲愁之色,隻是冷靜地說:“一點磨難都禁不起,一點兒耐性都沒有,怎麽成得了大事?你這幅樣子,迴到京城也不可能做皇帝!”


    “當不了就當不了吧,反正自始至終想讓我當皇帝的就隻有你蕭琴袖!哼!”理王痛罵之後,又哇得一聲哭得極其傷心。


    可是比他更傷心的是琴袖,她從小經曆多少困難,差點死在牢裏也咬牙挺過來了,而自己的夫君,這個男人,不過一年光景又成了這一副樣子,以前的辛苦、以前的努力近乎付之東流了。


    她雖傷心,可仍忍著痛說:“你這樣計較眼前的長短,怎麽做得成事業?眼下我們是不好,可是朝廷瞬息萬變,有朝一日,說不定能翻身呢!到時候朝廷真的有事叫王爺去辦,王爺這幅樣子還能辦得好嗎?”


    “有朝一日是哪一日?孤比不得你,算不清楚。你要是覺得孤是配不上你,就去找那個陸尚罷了,反正你也不是沒找他過,我又不是你心上人。”說罷更在地上摸索酒杯,又想要喝。


    這一句話字字錐心,把琴袖說得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恰巧方才外頭有人聽見裏麵有爭執,所以趕緊去通報王妃陳氏,陳氏跨進門,看見二人這副模樣,嚇道:“怎麽了這是?”


    琴袖頷首扭頭快步走了出去,王妃陳氏忙把理王攙起來道:“王爺,怎麽了?吵架了?”


    理王不答,抱著王妃的手臂直哭,陳氏一邊任他哭,一邊用另一隻手收拾桌上碗筷,一邊說:“王爺白天也不該喝這麽多,想是她勸你勸得不得法,王爺生氣了,不過她也是為了王爺好啊。又是冷酒又是涼菜,吃下去身體怎麽好呢!”


    理王道:“有鈿,其實,孤有時候挺怕她的,怕她看不起我。”


    陳氏摸著理王的背道:“她怎麽會瞧不起王爺呢?”


    “孤是這樣笨……這樣沒有耐性,沒有了她,孤什麽都成就不了。她這樣聰明、這樣能幹,就連這種時候也不肯放棄一絲希望,可是孤呢……”說到此處,理王不禁掩麵大哭起來,王妃陳氏忙把他摟在懷中安慰數語。


    理王抽抽噎噎地說:“孤是這樣喜歡她,以至於孤有時候也想,孤要是什麽時候能自己靠自己立一番事業,讓她也看得起我該多好?可是孤無用……”


    王妃陳氏算是聽明白了,兩個人雖都喜歡彼此,可是正因情之備至反而生出許多胡思亂想,於是笑道:“王爺不在的時候,妾常和良媛閑話,良媛說呀,王爺的天資是她這輩子見過的男子裏最高的。學東西很快,隻要找得到門路,一定能成大器。她是這樣看王爺的,王爺為什麽要那樣去看她呢?”


    理王聽了這話,似乎全然清醒了一般問道:“她真的這樣說?”


    “她從無說王爺不好的時候。人家說知人知麵不知心,當著王爺的麵說好話的,未必是好人,隻有背地裏看重王爺,那才是真的看重您了。”


    理王一時歡喜起來,忽然又沉寂下來道:“妃性寬和天真,孤常以為妃不如人,今日所見,妃亦有過人之處。”


    陳氏一笑:“哪裏的話,我說過一家人要好好過日子,就要好好過日子。答應過的事,妾從不會反悔。倒是王爺,萬萬不能再跟良媛鬧別扭了,一家人不和,咱們也是吃過苦頭的。”


    理王點頭道:“正是了,正是了,孤今日要謝謝你,孤抽空跟她賠個不是。”正當他收拾心情要往外走的時候,忽然聽聞管家黃乘來報說,吉安知府親自上門來拜。


    理王聽說他來,不知吉兇,就跟著黃乘去了。


    陳氏聽聞此人來,就出去告訴了琴袖。


    琴袖方還在哭,但聞吉安知府來了,嚇得又不敢哭了:朝廷命官無事不登三寶殿,若是忽然來了,十之八九也不是什麽好事。因此也不顧方才理王語出傷人,隻是一味心裏七上八下的,因想得太出神,不覺人已經走到謹順殿了。


    才剛剛走在謹順殿後磴道,魏芳從裏麵走出來道:“良媛,吉安知府說,皇上改封王爺到浙江去了!”


    一聽這話,琴袖心中一喜,可是想到方才隻是,又冷下臉來問道:“怎麽迴事?怎麽這麽突然。”


    魏芳笑道:“具體之事奴婢亦不清楚,隻聽吉安府說,皇上又要親征,正巧一群倭寇在東南一帶為亂,皇後娘娘求了皇上,要理王前去助剿。恰巧皇上六弟老吳王爺有兩個兒子前兒沒了,吳王府空了兩個殿,皇上就叫理王先權且住在吳王府裏了。”


    琴袖一聽大喜過望:機會終於來了。剛想進去說話,可是又生起方才的氣來,扭頭自顧自走了。


    不想理王送吉安知府出去後,就去找琴袖一嚇,找了半日方在花園後頭的楊柳池畔找到她。


    琴袖手裏攥著幾枚魚食正在喂金魚,理王悄悄上去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問道:“猜我是誰?”


    琴袖輕輕把他手掰開,不肯看他道:“你這會子又這個做派是什麽意思?我們都是不良人,哪天又要心飛到人家陸翰林身上了。”


    不想理王卻不聽她分辨,一把將她摟在懷中,親吻她的臉頰。


    手中魚食,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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