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以後,理王愈發瘦下來,許是身上一瘦,人就竄高來許多。原是不足七尺的,一下便長到七尺半。這樣一來便愈發精幹,而他本有英美的容貌便畢露無餘。


    他身上畢竟流著今上與劉選侍的血。


    今上雄姿勃發,虎目生威,體勢雄渾,身形魁偉。理王如今亦複如是,隻是在此之中又添了劉選侍的一種特有的氣度,使得威嚴之外又清俊了些。隻見他皓齒薄唇、麵白隆準1,青絲分明、鬢角斜飛,豐儀超然,神采光榮,真個龍章鳳姿,蕭蕭肅肅。


    現今他的容貌早已超絕當年的陸尚之流,琴袖開了軒窗,遠遠看他練武的風采不禁唏噓,比之數月以先,他已判若兩人。這樣一種麵目,實在本來是有天子氣象的,可他以前頹廢,竟埋沒了十七年。


    若是主上看到他這樣,該有多好呢?


    小呈把手在她眼前一擋,嘻嘻笑道:“良媛在看什麽呢?”


    琴袖飛紅了臉笑道:“王爺現在長高了,開春得做些衣裳,我想著今兒出門給他挑些衣料子,比著他的身理,做幾件家用的道袍,再幾件直身、直裰之類備用著,王爺每日習武,很費衣裳。”


    小呈笑道:“是了,良媛有心了。昨兒個聽張及善家的說,崇文門大街上新開了一家衣料鋪子叫引風懷,良媛何不去看看?”


    琴袖一聽,笑道:“這倒是好的,你今兒跟著我去看看吧。”


    小呈一聽,歡喜得不得了。她這幾日忙著照顧花霰,有些時候沒出去過了,急急命了馬車,琴袖用過午膳便與她去了。


    這馬車走了一路,才到了崇文門大街,小呈便問東問西打聽引風懷的地方。好容易找著了,下馬入鋪,左右觀覽。


    這鋪子起名很雅,琴袖早覺不凡,入了鋪中一看,果然如此。這些衣料子上的紋樣都很新鮮,其屬地不僅有蘇鬆產的,也有四川來的,甚至日本貢來的倭緞也有不少,看得人眼花繚亂。


    琴袖摸著一疋酡紅色的穿枝雜花綺道:“顏色倒是好,就是太花了,穿在外頭不合適,做貼裏或拿去做副椅搭套子倒是很好。”


    忽然一個小女娃子笑道:“這種雖貴卻很老氣,還是淺淺的好。”琴袖轉身一看,竟是勝仙嘻嘻立在外頭。過了年,勝仙長得更高了,女孩子這個年紀長得卻是極快的。及笄之後則漸漸不太長了。


    “勝仙,你也來挑料子?”


    勝仙行了一禮道:“迴良媛的話,新開的鋪子,我們秦姑娘叫我挑些好的給她。”


    一聽是代秦拂雪而來,琴袖想了想便道:“這樣,許久不見了也沒去看她,我給她挑兩疋料子送去,順帶看看她。”


    “我們姑娘這幾日正十分忙著呢,姑娘要去隻得夜深了去,想夜深不便,過些日子那人新鮮勁兒過了再來吧。”


    “哦?可是來了什麽貴客?”琴袖一問,勝仙便踮起腳在她耳畔說道:“良媛切莫往外說,宮裏的大貴人這幾日日日來看我們秦姑娘。”


    琴袖睜大了眼睛悄悄問道:“什麽貴人?”


    勝仙手往東指了指道:“東邊兒的,東邊兒的貴人。”


    東邊的貴人,琴袖看她意有所指,忖度道:宮裏住東邊的貴人,應當不是嬪妃。嬪妃是不能隨意出宮,既不是嬪妃,那就是——東宮太子?


    琴袖嚇了一跳,忙道:“我明白了,我夜裏再去看她。”如此挑了許多女孩兒家用的衣料子,又給王爺挑了不少,意足而歸。


    入了夜,月色沉淪。琴袖與王爺相告想去看秦拂雪,順帶著送些料子。理王聽她這樣說卻很不放心:“這麽晚了,明兒早上再去吧。”


    琴袖便把秦拂雪之事與理王說了,理王一驚道:“皇兄常去看她嗎?”琴袖點了點頭道:“是了,她是京中名妓,想來太子爺也有所耳聞。”


    理王素來知道他長兄太子嗜色成癖,女子凡有些些姿色的都能入他的眼。皇上雖多次訓斥可他秉性難改。理王沒見過秦拂雪模樣,卻估摸著她必是國色天香,如此一來,太子哥必定動心了。


    “孤聽你說秦拂雪向來清高孤傲,不肯賣身的。”理王道了一句,琴袖忽然蹙眉一問:“王爺的意思是?”


    理王道:“皇兄為人最喜女色,恐怕不肯就這樣聽她彈琴作詩。”


    琴袖一愕,忙道:“那我更得問問她近況了,若是受了太子爺欺負可怎麽好呢?”理王深許其言道:“是了,那你跟孤一起去看看她吧。”


    琴袖一聽,拉住他腰間宮絛,眯了眼睛道:“該不會……”


    理王一怔,愣愣地問道:“不會怎麽?”


    “該不會你也向往她的美貌吧?”


    理王一聽,噗嗤一笑,又從身後抱著琴袖道:“我已得你,天下誰能與你相比呢?”琴袖噘嘴道:“才不信你鬼話。”


    理王脖子一縮,委屈道:“你也真是多心,她既是你的義姐,為何我又見不得?”


    琴袖聽後,默默地綻出笑來道:“我唬你的,一塊兒去吧。”


    ·


    車馬到了雍台,入夜之後,這些個長安娼家、洛陽教坊,俱是熱鬧非凡。裏麵人聲鼎沸,喧囂聒噪。原是有人在擺酒請客,鬧得很。掌櫃容春往來席間,麵帶春風之笑,這桌問問,那桌看看。那些個遊手好閑的廝波1也跟著也跟著陪客說笑話兒,逗得裏頭此起彼伏一陣陣歡笑。


    “這就是雍台!好氣派的地方。”理王望著這重樓,不禁感歎起來。他四顧周圍俱是寶馬香車之類,可見來客都不是什麽尋常人物,不覺吟道:“庳車軟輿貴公主,香衫細馬豪家郎3。我久自獨居,今日才見京城之盛。”


    琴袖笑著推了推他:“再不走我先去了。”


    理王迴過神來笑道:“誒!我這就來了。”


    一進得雍台之內,裏麵鼓吹飛揚,滿耳清脆。中央舞台用了一套班子在吹奏胡樂《珈琳顰伽之曲》,來客俱細細欣賞,偶有喝彩之聲。環顧之下,理王發現了好些朝廷官員,幸而他如今形貌大變,沒有人認出他。


    容春四處巡視之下,忽然看見門外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正是琴袖,忙迎上去道:“原是秦姑娘的舊友。”又忽然看見理王,不禁笑道:“這位貴客是?”


    理王道:“我與內子同來此處。”


    容春執掌這樣大的生業,什麽樣的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了。秦拂雪雖嘴巴很嚴沒有跟她說過琴袖和理王的身份。可她一見這兩人形貌,就知不是等閑人物,自知不必多問。


    琴袖看她心中似乎在想什麽,於是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道:“新選了些衣料送給她,容掌櫃給個方便。”


    容春把銀子一推道:“不必了,秦姑娘這會子正得空,二位可是要去見她?”到底是大酒樓的掌櫃,這也算是一種氣派,琴袖點了點頭就與理王上了樓。


    當時是,秦拂雪正在煮茶,故而一開她的房門,茶香滿溢,琴袖先進了去,秦拂雪一看她來了,又驚又喜:“這麽晚了,你怎麽來了?”她斜眼一瞥,竟看到了理王,笑道:“還帶了個人來。”


    “拙荊4時常提起姑娘,故而特來拜訪。”理王行了一禮,倒把秦拂雪逗樂了,拉過琴袖的手,靠著她的肩膀,秘密道:“你真嫁了個好人物,樣貌倒是其次,他堂堂王爺,竟向我一介娼女行禮。如此看來,必定也把你捧在手心裏。”琴袖聽後臉紅了起來,擰了把她的手臂。


    秦拂雪向理王迴了一個深福道:“見過王爺。”


    理王看她容貌確是非凡,隻是他並不訝異,神色如常。想來他深慕琴袖,自然其餘女子不能入他的眼了。


    三人圍坐,秦拂雪煮了一壺茶各自奉上,琴袖笑道:“許久不來見你,今日買了些衣料子送你。”


    秦拂雪笑道:“我不缺衣料子,這幾日來有個尋芳客天天送一堆東西,我這裏哪裏還塞得下?我便挑些好的,送給樓下行乞的乞丐了。”


    理王一聽,語帶惶疑:“姑娘所說的尋芳客,莫不是當今太子?”


    秦拂雪一聽,放下了茶杯,隻瞟了理王一眼:“王爺倒是靈通。”


    琴袖笑道:“今日碰巧遇到勝仙,她同我說的。”話音剛落,秦拂雪竟默然歎了口氣道:“好在你來了,不然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她形容哀婉,眉宇之間微微隆起,好似風吹皺了一池春水。


    “怎麽了?可是太子爺做了什麽?”琴袖一問。


    “他倒忍了好幾日,可他看我的神色下流難堪,我在他身邊渾身難受。”秦拂雪望著茶杯直直發愣。


    理王歎道:“他本來如此的人。你別放在心上,若有什麽不法之事,可叫下人來幫你的。”


    “幫我?”秦拂雪苦笑道,“這裏是什麽地方?煙花之處,柳巷之中,當今太子狎妓,我們難不成能說個不字麽?世上之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有可為而不為,也有不能為啊!”


    琴袖暗想之下,倒也卻是此理,秦拂雪身在此局之中,就算再孤芳自賞,若是遇著這樣身份赫赫之人,區區娼女又豈能自潔呢?


    “若是他真的來狠的。”秦拂雪的眼中露出冷冽的神情,“我必先殺之而後自裁。”


    這樣可怕的話竟從她口中說出,理王和琴袖都嚇得變了顏色。琴袖道:“大可不必如此,來日方長,計較一時的短長,反而傷了自身性命。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林,姐姐隱市之人,即便不幸淪落,也無損您的清名。”


    “清名?”秦拂雪冷笑,“我一個娼女,有什麽清名?”


    理王道:“若你自覺沒有清名,何必跟他計較。鬧大了,太子的名聲也不好了。”理王話之無意,琴袖聽之有心。她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咚”得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麽。


    這時候,樓下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就聽得“嘎”得一聲,門被打開了。勝仙氣喘籲籲地跑來道:“不好了,秦姑娘,太子殿下來了!”


    “怎麽這麽晚了還來呢?”秦拂雪無奈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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