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府以後,琴袖還在思考著臨走時彤飛對她說的話。


    你進宮多次,早已引起純妃注意,娘娘今日開門見山將你介紹給她,反而將計就計使她不至於疑心你。你若被她盯上,未必就有什麽好下場,你還疑心娘娘對你不好,真是一個涼薄之人。


    這話語烙印在琴袖心中,她也不免自疑起來。幾日之間思索反複,沒有定論。


    人心蒙聵,小猶以為大,大猶以為小。


    她或許也是如此,不管怎麽說,皇後還是他們的恩人,琴袖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姑且信皇後一迴。


    這幾日長久不太動彈的王妃陳氏倒是不再默默做女紅,反倒捧了本書看起來。


    她已一個月沒跟王爺說上話了,理王也不讓她與自己同席吃飯,本來曠廢之人,竟有一日跑到王爺房中請教學《千字文》。


    李沛今日放了假護送琴袖去市集采辦用物,王爺自己在書房讀書,還不曾發覺她進來。隻聽見腳步聲,一個“琴”字噎在喉嚨裏,抬眼那麽一瞧,竟是陳氏。


    “你來做什麽?”王爺冷冷一問。


    陳氏鞠了一禮:“妾看王爺辛苦,也想著自己不識兩個字的,日後也不能扶助王爺,便自己也讀些蒙學書,與王爺同甘共苦。”


    這幾句話很合王爺的心意,他略略舒緩了顏色放下書本,道:“妃倒是有心了。若是能稍有進益,人也不至於總是做錯事了。”


    陳氏嘻嘻笑著福了福:“妾讀《千字文》好多字兒不認得,王爺可教我麽?”


    理王想了想,左右現在無事,便道:“你到這兒來吧。”


    “哎!”王妃陳氏說著便喜滋滋地做到王爺身邊,一會兒指著這個字,一會兒又指著那個字,王爺也自覺自己以前讀過,但沒想到讀得這樣通了,一時喜悅更高興給她講解。可還是暗暗想著,琴袖若在的話,或許更好一些。


    其實琴袖一早就跟李沛和廚房裏的眾媽子市集去了。原是郭嬤嬤發了大火之後王爺給了她臉麵打了花霰一頓,雖如此,卻也對她並不慣縱。借口她老了,趁勢把她管廚房的權給去了,一應大小事務都讓琴袖代管,她自個兒隻當閑人一般供著。


    如今府內有些新氣象,經上迴朝廷之事,理王爺的俸祿也能照拿了,下人們看風往這邊兒刮起來,又開始撐笑臉、說好話討好各位主子了。


    一看琴袖得寵,又得了管廚房的大權,下頭那些個管家、媽子、丫頭、仆役、廝豎都一窩蜂以她為尊。討巧的送些好吃好玩的;嘴甜的日常不叫她良媛,竟叫她娘娘;勤快的樣樣討她示下,竟把王妃陳氏拋到哪裏都不知道了。


    眼見著廚房積弊已久,最易藏汙納垢,為求穩妥她這幾日都是親自帶著媽子們去集市采辦物什,生怕弄虛作假過了頭。


    琴袖心細又聰慧,李沛一旁拿著賬本細細把如今市價記了。就說大宗的米麵之類,他也清楚,就是遇著許多沒見過沒吃過的,他就不知道了。


    吳媽媽自上次一事,也知道王爺護著琴袖這一邊,這會子到了集市上竟像是最忠心的,哪裏賣什麽、哪裏有什麽,講得比誰都清楚。跟小販討價還價又擺出一張洶洶惡臉,恨不得跟他打一架,唬得那些人都打起退堂鼓。


    這前後判若二人,惹得琴袖捂嘴笑道:“不想吳媽媽還有這樣的本事,看來日後采辦之事竟都付你得了。”


    一聽這話,剩下的媽子眼睛紅起來了,這個說“我也會講價”,那個說“我也懂行市”,一時之間踴躍不已。琴袖便假裝頭疼的樣子,隻得說:“那就人人都試試。每日輪流,看誰進的東西又好價又低。”


    李沛在一旁聽琴袖這樣一說,立刻明白了:若能輪著做,這些老滑頭也隻能想辦法把進價壓低了。由是,深覺她不簡單,心中暗自稱歎她的才幹。


    琴袖這一趟迴來,比日常花的錢少了一大半,可知這王府平素被她們糟蹋了多少東西。她迴府正欲稟了王爺,可忽然想著花霰還在床上養病,便先去看看她的傷勢。


    她帶了些時鮮水果,正走到花霰的房門口,就聽見小呈和花霰的聲音。


    琴袖本無偷聽人說話的習慣,可這兩個小丫頭說的話實在有趣,她也不免在外頭多站了一會兒。


    隻聽花霰大咧咧地說:“你伺候我這個那個的我也嫌煩,我命硬著呢,不必你像個菩薩一樣供著。你看,這幾日我能攙著桌角站一刻呢!”


    小呈把那花霰推到床中間,罵道:“呸,女孩子家家命這麽硬,仔細今後克了相公。”


    花霰啐道:“住你的狗嘴,我一早找道士看過,說我乃是一等一的旺夫命。誰娶……”正說到個“娶”字,花霰猛捏了小呈一記手臂:“好你個爛了嘴的奴胎,引我說出這等沒羞沒臊的話來!”


    “疼疼疼!”小呈捂著手臂道:“你自個兒不害臊,關我什麽事?我不過拿你撒沁1,你這潑婦倒真打了。”


    花霰一笑:“你還欠我一下呢,這怎麽算打呢?”


    小呈哈哈一笑:“那這一下算我還你的,謝你幫我罵郭嬤嬤。”


    花霰不屑地啐道:“既你說欠我人情,還不快拿個鐵錘子把你的腳給砸了?”小呈轉過身去道:“好好地來看你,越說越來勁。”


    花霰噗嗤一笑,拉了拉小呈的袖子:“好啦,大姑娘家使什麽性子。過幾年配了小子,看你還敢亂彈琴!”


    小呈轉過去嘟噥道:“我才不配小子,我要一輩子伺候蕭良媛。”琴袖在外聽得此言,倒頗為驚訝。花霰笑道:“這可是真笑話了,你不去配小子,熬成個郭嬤嬤這樣的老妖精?她相公死得早,一個色心熬成了蛆,你也想做棵苦菜花,四十年後王府裏喬坐衙2麽?”


    小呈一聽這話,歎了口氣:“我聽廟裏的和尚說,女人生來就是受苦的。上輩子做了啥不該做的事兒,這輩子投胎做了女人。我就想著若稍稍能不那麽苦就好了,譬如說,那些臭熏熏的男人嫁了寧肯不嫁。”


    花霰一聽,“啪”得拍了一下小呈的肩膀,笑道:“喲!我的小呈姐姐,你倒心眼子挺大。說說看,想嫁個誰?一品還是二品?”


    小呈推了她一把,紅了臉罵道:“你個歪爛骨,淨胡說。”花霰把她拉到床頭,伏在她耳邊問道:“你覺得李相公怎麽樣?”


    小呈一聽李相公,竟不好意思起來,一把把她推遠了,急道:“你別往外頭亂嚼舌頭,再胡說我撕了你的嘴。”說罷起身朝花霰罵道:“不與你說囉說皁,省得你編排我。我迴良媛哪兒去告了你輕妄之罪,再把你左腿打折了,湊成一對兒!”


    花霰卻咯咯咯地笑,琴袖在外頭也捂嘴暗暗地笑,聽到裏頭有響動才慌忙逃了,心中覺得小呈可愛不已。正當她沒出逃似的走到王爺書房,卻忽然看見王妃和王爺在裏頭靜靜地看書,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那王妃臉上便露出久已不見的喜色。


    琴袖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他們。就像當日陳氏看著他們兩個在書房裏看書的樣子。她的心不知為什麽糾緊,一大滴淚珠子就往眼眶外頭躥,手上贈給花霰的林檎3,滾落了一地。


    許是聽到了外頭有些響動,理王便出去看了一眼,可琴袖留給他的隻有傷心的背影和一地的時果。


    “琴袖!琴袖!”理王的唿喚讓琴袖跑得更快了,她用手背擦著自己掉下的眼淚,卻自個兒也不知道為什麽哭了。


    明明隻是換了個位置,坐在他身旁的人不是自己。為什麽就這樣忍耐不住呢?


    順著遊廊,琴袖摸迴了自己的房中,迎麵上來的是一個新來伺候她的小丫頭,本來名叫田花兒,琴袖覺得不雅,便改成了宛芳,與花霰並稱一對。


    宛芳“喲”了一聲,才把身上掛著的紟給取下來遞給琴袖道:“娘娘怎麽哭了?”才說完就聽見門吱嘎一響,理王站在門口看著琴袖。


    琴袖忙抹了把眼淚迓上去,理王卻一把把她摟到懷中,琴袖的眼睛又濕乎乎了。


    “她問我討教《千字文》,我隻是與她說了幾個字的意思。”


    琴袖在他懷中安心了不少,竟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我怕你生氣,又覺得有些開心。”


    一聽這話,琴袖掙開他啐:“說什麽糊塗話,我才沒吃醋呢!”可理王那微微的笑容竟讓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在扯謊。


    可就這半日功夫,她才覺得自己真正成了人婦。她微微一笑低著頭,雙手拂過王爺的衣袖,悄悄說道:“王爺,娘娘還等著您去解《千字文》呢,快去吧。”


    理王愣愣地說:“不去了,讓她自個兒看吧。”


    琴袖卻把他轉過去,用手往外推,可王爺如今壯實了許多,並非原來虛胖之輩,怎麽推也紋絲不動,還累得琴袖直喘氣。理王笑道:“你好好看著吧,我一定還能練得更好。”


    琴袖看著他露出的那一排白牙,喘著氣卻也不自覺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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