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袖躲在一張屏後,瞧瞧探出一絲淺短的目光,窺視著殿中的一切。


    純妃就要來了,她屏息凝神看看這個如狼似虎的純妃究竟是何等模樣。聽說純妃今年四十餘了,想來中年體福肉豐,她竟不覺想起理王妃陳氏了。


    這時候,一個婦人帶著兩個侍女緩緩步入殿內,隻見她一副金珠八寶玉觀音的頭麵、身上一襲紫檀鳳鸞雲肩圓領袍、下身蟹殼青織銀白鷺馬麵裙,古樸雅致,華而不豔。


    琴袖仔細看她容貌,杏眼柳眉,丹唇薄露,纖瘦嬌弱,膚白柔嫩,哪似四十餘歲年紀,倒像是二十來歲的模樣。說她風韻猶存是辱沒了她,比起皇後還略略青春幾分呢。


    就見純妃麵覲皇後時,微微頷首側身,雙手手背輕輕一靠,往下綻出一朵蓮花,深深一個萬福之禮,美得令人驚訝。她麵帶桃紅之色,柔柔一語:“臣妾敬叩鳳墀,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琴袖見她行禮之時雙瞳剪水,目呈秋波,音容禮儀之美,可謂盡彰若此。她竟沒有想過純妃是如此人物,不免覺得自己刻板了。


    “平身,賜座。”皇後玉音依舊,仍是那樣波瀾不驚。


    “敬謝皇後娘娘。”純妃一語方畢,又緩緩坐在一旁的一張湘妃竹描金蜂蝶牡丹靠背椅上。椅上並沒有椅搭,冬日裏冷冰冰的直涼穿了人的臀與背,可純妃神色如常,笑靨如故,連身子都沒有絲毫的抖動,好一種大家儀度!


    皇後看了純妃一眼,問道:“妃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純妃稍稍蹙眉道:“太子殿下今兒早上咳嗽了兩聲,許是天寒受凍了,臣妾擔心得一夜未睡,聽說侍奉娘娘的成太醫是傷寒科的國手,望娘娘開恩,命成太醫去給太子瞧瞧。”


    皇後淡然一笑:“純妃舐犢之情若此,本宮豈可辜負?舉手之勞而已。”皇後左顧唿喚彤飛,命她去太醫院找成太醫給太子看病。


    純妃一聽,忙起身一禮道:“多謝皇後娘娘聖恩,隻是臣妾擔憂把成太醫叫去,若是皇後娘娘需要用時則徒增不便,如此一來,臣妾心中惶恐不已,愧意無窮。”


    皇後悠悠道:“無妨,本宮近來都很康健,不必一日三趟地喚太醫來看著。即便不爽,典醫監的醫官也能看看的。”


    純妃一聽千恩萬謝,這倒把琴袖給驚到了,原本她以為純妃此人跋扈非常、氣焰囂張,可今日一見竟是如此恭謹之人,想來古人所言:聽其言、觀其行,果然不錯。


    可既然如此,豈不是皇後說謊,純妃為人端正,初見之下,並無半點瑕疵,琴袖的心中已略略起了疑心。恰此時,皇後突然說了一句:“對了純妃,本宮今日在宮中會客,你也見見她吧。”


    純妃默了一瞬,忽然微笑道:“娘娘請了哪位貴客?”


    皇後道:“也不是我請她,是她上元之時沒來宮中宴飲,今日來給本宮送些慶賀之禮,聊表寸心而已。蕭良媛,你出來吧。”


    琴袖一聽皇後唿喚自己,嚇了一大跳。可是皇後玉音已降,她也不得不聽。於是稍稍整了整頭麵與衣裙,細步纖纖,款款而出。


    純妃一見到她訝然道:“如此娉婷之女,步若流雲,想是哪位世家的小姐。”


    琴袖向皇後行了一禮,又向純妃行了一禮道:“妾理王良媛蕭氏,見過皇後娘娘、見過純妃娘娘。”


    純妃歎道:“是個人物。不想皇子妻妾之中,竟有如此國色。尤其是一頭青絲,生得極好,古人雲: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1,大抵如此了。”


    琴袖微喜道:“妾身何堪娘娘盛讚,愧不敢當。”


    純妃笑道:“你本致賀之人,禮成就該出宮了。皇後久留你在此,想必也是極其看中你的,不必過謙了。”


    皇後遂笑:“正是了,本宮稍稍與她攀談幾句,她便引經據典說了許多,可見才華橫溢。你既來了,不妨多聽她一會子話。這小女孩子才十七歲,不說唐宋文章、就是孔孟之道也說得頭頭是道呢。”


    純妃喜道:“果真如此嗎?那臣妾少不得考考她呢。”


    皇後笑道:“你但問便是。”


    純妃便問:“臣妾近來讀嵇康的《養生論》,其中有句‘心戰於內,物誘於外,交賒相傾’,這交賒二字實在是不太懂,有本書注說,交賒是紛亂之貌,可代入其中總覺得讀之不通。不知蕭良媛可否提點一二。”


    琴袖施了一禮道:“不敢當指教,此二字實在也難,原是六朝習語。交則是近,賒則是遠。近則內也,遠則外也。故而上文所言‘心戰於內’、‘物誘於外’,如此心內動搖、心外受誘,內外相互傾擾,那麽人自然敗壞了。”


    純妃點頭稱歎,琴袖又接著說:“再者嵇中散還有一篇《答難養生論》,其中也說,常人之情,遠雖大,莫不忽之;近雖小,莫不存之。夫何故哉?誠以交賒相奪,識見異情也。前也說人看遠處之物,雖大猶以為小,看近處之物,雖小猶以為大,這是因為遠近不同,人的眼睛失去了對實物的判斷啊,可見交賒仍是遠近之意。”


    純妃撫掌笑道:“看你小小年紀果真是才識非凡,寥寥數語使我豁然開朗。”隨即將身上所配五彩絲綬蓮花青玉瑪瑙禁步解了下來贈給了琴袖。琴袖慌忙一拜道:“如此貴重之物,妾實不敢受。”


    純妃笑著往她身邊挪了挪,一手將禁步係上了她的腰間:“我已四十餘了,這樣的東西還是戴在年輕些的女孩子身上好看。”皇後笑道:“既然純妃有意,你便收下吧。”


    琴袖感慨萬狀,深深一拜道:“謝純妃娘娘恩德。”


    純妃笑著又誇了她好幾次,皇後亦十分讚許,笑道:“本宮想著宮中女官雖也是有身份的人,但良莠不齊,才短智窶。若是與皇上一同遊興,聖主稍稍一問竟答個不出,作詩求和又無從和起,該多掃皇上興致。女官尚且如此,那那些沒有品階的宮女就更加難說了,故而私心想著可否延請她入宮,教教那些女官讀書。”


    純妃聽後,又一笑道:“娘娘聖明昭鑒,正和臣妾想到一塊兒去了。臣妾前幾日也為宮女才學參差不齊所苦。許多女官、宮女不學好,偏偏學些不正經,為了獻媚邀寵,又是練歌又是習舞,彈琴吹簫,這偌大皇宮竟成了戲班子了,思前想後都沒個好的主意。到底是娘娘慧眼識珠,一下子便找到這樣好的人才,若有了她,後宮便不愁沒個有學問的人了,也能正正歪風。”


    這一殿之內,琴袖與皇後、純妃相談甚歡,似乎並無什麽不妥之處。三人說了一晌的話,純妃方才依禮而退。


    待她走遠以後,皇後那張笑臉忽然冰了下來,冷冷問道:“你看純妃此人如何?”


    琴袖方還喜悅純妃送她禁步一事,正想迴答,忽然舉眸一看,皇後的臉色明顯冷淡了許多,雙目之間顯有不屑之色,便覺不妙,隻得輕聲細語地答道:“娘娘是否誤會?妾身覺得純妃娘娘為人……”


    “哼,”皇後不屑地發出一陣悶哼,“你到底還年輕,看人不準。能爬到妃位的人,哪一個不是人精。禁步、宮絛、金銀事件本宮有的是,但本宮不會說兩句話就賞了你。”


    琴袖從皇後的眼中味出了三分寒意。


    皇後娘娘為什麽總是以如此惡意去揣測別人呢?純妃端莊聰慧,待人接物春風拂麵,或許是二人嫌隙已久,故而不能放下心結吧。琴袖如是想,卻不敢明言。


    想比純妃,屢次下來,她覺得皇後更陰冷,也更可怕。


    難道自己在助紂為虐?


    她被自己這無心的想法給嚇了一跳,卻不知皇後又對她說了些什麽。隻是恍惚之間,看見皇後的朱唇啟閉了許多次。隻有一句話聽得最真: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純妃這等小人,這樣一副做派,才讓本宮覺得惡心。


    “娘娘……”琴袖眼中的皇後,竟然人前人後這樣相去甚遠兩幅麵孔,反而讓她愈發感到皇後的狠辣。她刻薄的話語印在琴袖的心上,讓琴袖懷疑,是不是選錯了投靠之人。


    “你是不是在懷疑本宮?”皇後這一句話,猛地把琴袖的浮想生生折斷。


    “妾身……不敢……”


    “我真看錯你了,沒想到你的聰慧也不過如此。”皇後聲嚴色厲,“若我真的冤枉純妃,我何必讓你見她?我就是要讓你看到她這幅迷惑人心的麵孔,若你沒見過她,你便不知道她的可怕。”


    可怕?琴袖被皇後的話攪亂了內心。到底可怕的是誰呢?


    “去年太子發背瘡,她竟用口去吸太子背上的膿血,還飲用太子之尿斷明病情。即便親生母親也不至於做這種事,她竟這樣做得出,闔宮上下都說她愛子情深,就連太子還為此感動落淚。隻有本宮看得真真的,她本不是太子生母,她都是為了自己。”


    琴袖雖不言,卻覺得皇後有些不可理喻。或許是她的眼神露出了些微的失望,皇後冷笑一聲:“本宮知道你不信,本宮隻提醒你一句,當年越王勾踐也曾嚐吳王夫差的大糞來斷疾,可結果呢?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一舉滅了吳國。天底下越是做出這種事的人越是陰險。所謂愛之深者,焉知不是恨之切呢?你若不信本宮,大可就此與我分道揚鑣,本宮無謂有沒有謀臣,沒有你,本宮也未必會輸。”


    輸贏真的如此重要,皇後之贏,到底要贏些什麽呢?琴袖如此暗忖,那腰間的禁步,竟珮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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